夏濟安:中國小說中的夢境解析——《西遊補》

本文轉自:新美專

譯者按

夏濟安(1916-1965),著名學者、作家、翻譯家、教育家。代表作有英文專著《黑暗的閘門》(The Gate of Darkness,1971)等。他是在西方學術界較早論及明代董說《西遊補》的學者,這篇文章對於此後中西學界對《西遊補》的重視與研究,起到了引領和示範的作用。原文1968年載於周策縱主編的英文論集《文林》(WenLin),1974年即有郭繼生的中譯,發表於臺北《幼獅月刊》1974年九月號。但這期《幼獅月刊》在大陸一般圖書館很難看到,譯者自譯以饗讀者。譯筆力求傳達作者原意,因譯者中英文水平都很有限,有誤譯錯解之處,還望讀者方家慨然指出。


漢學||夏濟安:中國小說中的夢境解析——《西遊補》

夏濟安

漢學||夏濟安:中國小說中的夢境解析——《西遊補》

中國小說中的夢境解析——《西遊補》

作丨夏濟安

譯丨張德強

董說(1620-1686)的《西遊補》是從西天取經故事的某個插曲衍生出來的一部十六回章回體小說,這一插曲應該是發生在火焰山一回之後(《西遊記》第六十一回)。不過,如果不考慮這一情節關聯,不考慮原書對於唐僧、孫悟空、豬悟能那些讓人熟悉的描述,以及對佛教人生觀某種帶有寓意的表現,《西遊補》幾乎沒多少內容是來自《西遊記》的。這部著作自有其邏輯,也有一套獨立的結構來支撐故事。一個全新的奇妙世界展示給我們,這個世界與《西遊記》的迷人世界幾乎沒什麼相似之處。它所呈現的,是與《西遊記》風格迥異的詼諧、懸念、古怪,甚至是荒誕。孫悟空被鯖魚精所迷惑的故事,這才是《西遊補》的主幹,而這與《西遊記》並不合拍,正如《金瓶梅》的閨房場景不能硬塞進《水滸傳》一樣。不過,不能因此就認為董說不贊同《西遊記》的寫法。和大多數讀者一樣,他對《西遊記》的許多精彩之處十分讚賞,所以對他來說,創作這部續作一定是出於對原書的喜好。根據他對《西遊記》此前情節的引用來判斷,董說必然對原書故事知之甚詳。但他讓自己區別於一般的模仿者,沒有簡單創作一個插曲來為取經增加一“難”,原書就是由這些篇幅有限的“難”組成的。在他的書裡,這一“難”被用作新的目的,它被用來作為框架來支撐某些有關夢的事實。既然中國文學中少有觸及這些有關夢的事實,董說對取經神話有意的重寫可說是對中國文學獨有的貢獻。

為取經人創造一場新的歷險,絕不是件輕鬆的工作。尤其是在吳承恩本人所創作的《西遊記》已經足夠詳盡和優秀的情況下,竟然還有續書的作者打算採納不同於《西遊記》的寫法。《西遊記》裡取經人遭受災難的模式,即使是普通讀者都很容易識別,而僅僅複製這一模式不能讓新創造的額外情節有足夠的說服力。原有模式聚焦於唐僧所遭受的種種危險,他是虔誠佛法、正大無私的聖人,卻手無縛雞之力(除了藉助孫悟空的法力),對人世和魔界都很無知,還時不時暴露他那讓人生氣的愚蠢。不過對妖精們來說,他就是一塊從東土大唐到想象中的印度的途中前所未有的一塊誘人的唐僧肉而已,當然,他最終安然無恙。這個設定為《西遊記》創造了迷人的童話般的意味。懸念主要體現在孫悟空與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的鬥法。孫悟空勇敢、忠誠,足智多謀而又性格急躁,不過他服從取經紀律,神通廣大卻不算蠻不講理。他在鬥法中有時會落下風,但不管有沒有神仙們的援助,他也總是百折不撓、奮力迎擊。孫悟空最大的優點是他的機敏和洞察力,使他無論何時只要碰到妖怪就能識破他們。沒什麼幻術能迷惑他,即使是在昏昧的唐僧以為是取經終點的假雷音寺。其實,他也被騙過一回,那次他誤把如來佛祖的手指當做山峰,但當時如來佛祖本來就被視作法力無邊的。現在回到《西遊補》,董說改寫了這一模式。不是唐僧,而是孫悟空成了受害者,他被困入了《西遊記》裡絕找不出的怪異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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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補》,上海古籍,1983年

就提及的外部場景而言,《西遊補》的情節可以被概括為幾條線索。有一個鯖魚精,和其他妖怪一樣,他想吃唐僧肉。他變作一個年輕英俊的僧人,偽託觀音菩薩之命來做唐僧的弟子。猴子那時正好外出了一會兒,很快便迴轉,一棍就打死了這個騙子。有妖怪的屍體為證,唐僧馬上明白自己又被孫悟空救了一回。

要是發生在《西遊記》裡面,這個情節就算得上簡單乏味的,可憐的鯖魚精僅僅是孫悟空的手下敗將。這麼一個插曲本可以算作《西遊記》中註定的八十一難的一個補充,或者作為一個橋段,發生在讀者被引向另外一個唐僧遇險、悟空迎敵的重要故事之前。不過當董說構思故事時,鯖魚的鯖,與“情”諧音,也可以理解為“愛慾”,在董說充滿寓意的設計裡,鯖魚精是孫悟空皈依佛祖以後遇到的最厲害的對手。這個妖精法力如此強大,而他邪惡法力的施展如此狡猾,以至於孫悟空都快落敗了也不知身處何處,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了合理地表現孫悟空被引誘以及與其鬥法,董說得獨自為鯖魚精的故事創造一種敘述方法,他沒什麼可從吳承恩那裡借鑑的。他的方法就是創造一個夢境,那種全世界的做夢者都很熟悉其特徵的夢境:一系列因為情緒緊張而導致的扭曲、歧異、矛盾重重、離題萬里,當然還得有荒謬的意外事件。吳承恩同樣精彩的敘述方法,本來是把更多的重點放在外部活動中。《西遊記》中的精怪有它們自己的歷史,生活在某個地方,它們的活動、飲食、打架都和人類無異,即使他們可說是更加粗鄙兇惡的人。在《西遊記》裡,鬼怪和幽靈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和消失。吳承恩的敘述方法是直接建立在清醒的世界裡的,它提供的所有恐怖情景和古怪美人都不會讓人覺得是夢。

鯖魚精其實是個老謀深算的妖怪,他清楚只要孫悟空被除掉,唐僧就只有束手就擒。讓人奇怪的是,《西遊記》裡的妖怪沒一個想到這樣的主意:先徹底收拾孫悟空,再從容去抓唐僧。不過在鯖魚精或者說是董說不可思議的想象中,這個策略被提出並且付諸實施。

《西遊補》裡孫悟空的困境被構思得十分巧妙。《西遊記》裡的每一個故事所展示的困難都是清晰而明確的。而困難的克服,則先是經歷一番周折,很快會達成圓滿。總是一個模式:唐僧失蹤了,唐僧被找到了,唐僧得救了。但在《西遊補》裡,孫悟空一開始出去化緣,唐僧、豬八戒、沙僧在打盹兒。孫悟空沒有察覺任何危險,除了在置身之處聽到唐王名字引起的困惑——這是否意味著經歷了這許多艱難困苦、走過了千山萬水,取經人其實還沒離開唐都長安呢?此外,在位的皇帝不再是唐太宗,而是某位自稱“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孫中興皇帝”。看起來不止二十年的歲月消逝了,而猴王莫名其妙地仍然記得這恰好是他在旅途上已耗去的時間。總有什麼地方出錯了,可猴子既搞不清出了什麼事兒,也弄不清自己究竟身處何處。困惑很快就被焦慮取代,而當沒有人能給他指引時,焦慮自然更嚴重了。他試圖召喚土地,但這通常順從聽話的卑微小神沒有出現,也沒有別的神可以來幫助他。盛怒之下他躍上天庭,來到玉帝的天宮;在那兒他發現天宮大門緊鎖。一個聲音從下面傳上來,說天宮被盜了,盜賊非是別人,正是聲名狼藉的孫悟空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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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補》第二回:“西方路幻出新唐,綠玉殿風華天子”

事實上,焦慮的情緒是貫穿整本書的基調。猴子有許多理由覺得不安:經歷了千難萬險,取經之旅已經接近尾聲,他的責任是保護自己弱不禁風而輕信好騙的師傅唐僧,過去的一系列誤會導致師徒之間關係的緊張,尤其是唐僧施加於他的那些不公平的懲罰,還有他對唐僧取經動機的懷疑。雖然經歷了西涼女國的事情,看起來這位聖僧不會放棄戒律去結婚或者找一個情婦。與唐僧間親密的關係也許使他僧人的良知覺醒,這樣他很可能感到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並且他教化自己的努力最終全然無用。所有這些焦慮,被深深壓抑進了猴王的意識深處,在夢中則以不受約束的象徵方式被釋放了。而發現自己置身於時空混亂的“唐朝”,僅僅是一個漫長而怪異的夢的開始。

當然,是鯖魚精這個妖怪創造了這個夢中世界,用來欺騙、削弱以至消滅孫悟空。不過在這個取經之旅的小小插曲中,猴王顯得特別容易受到引誘。這個段落被認為是緊接著火焰山一章,《西遊記》的讀者會回想起在上次歷險中,孫悟空變成一隻小蟲的樣子,爬進了羅剎女——也就是鐵扇公主——的肚子裡。過了一會兒他又變成她的丈夫牛魔王的樣子,與羅剎女百般恩愛。這樣的經歷對於孫悟空那攪擾不息、古靈精怪的人生算不得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猴子很快就會把這些事情丟開,可老奸巨猾的鯖魚精卻深知這正是向神通廣大而時刻警覺的猴王施展魔法的最好時機。孫悟空的心靈深處有一個弱點,可說是致命的弱點,狡猾的鯖魚精曉得如何利用它。所以在夢裡,孫悟空聽人提及自己的五個兒子,他馬上驚慌失措了,因為他沒有兒子。然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在對戰中不得不面對一個得意地自稱孫悟空兒子的對手,據說他是在孫悟空與羅剎女調情後生下來的。

這暗示了猴子已經在性事中失去了童貞,猴子的負罪感,連同種種明確或含蓄的帶有性暗示的象徵,自然地傳遞給現代讀者那些他們認為的夢中應有之事。但我們的頭腦要清楚,《西遊補》並不是試圖再現一個現實的夢。董說對孫悟空夢境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改造,很可能只是鯖魚精的妖法導致的,所以沒必要聯繫到任何析夢理論。不如說,他的小說是一部精心傑作,是一個來源於作者罕見豐富的想象力,建基於《西遊記》中孫悟空的性格邏輯、還有猴王此前生活的非凡藝術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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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越發惱怒,直頭奔上靈霄,要見玉帝,問他明白。”

董說的成就至少是為中國小說如何恰當地處理夢境掃清了道路。中國小說中的夢境極少是狂歡式的、荒誕的,它們都有著單調化的傾向。其慣用的模式,就是不管夢裡發生什麼,幾乎總與清醒時的邏輯相吻合。這種寫法中太多明晰的處理,剝奪了中國的小說讀者某種僅能在夢中發現的美好體驗。中國小說裡想象出的夢通常有兩種:短夢和長夢。一個短夢通常承擔這樣的實際功能,作為現實世界與神異世界交流的平臺,一個典型例子就是《西遊記》第十章中唐太宗夢遇一位求助的龍王。一個長夢則是以正常時序對某人的一生做出概述,自幼年至老年,從興盛到衰落以至覆亡,在最後失敗中羼雜著一切希望、慾念、野心,正如許多人的現實人生一樣。中國小說裡兩個最有名的夢是唐代傳奇《枕中記》和《南柯太守傳》。可是在酣眠中,夢中人只是經歷了自己所渴盼的塵世生活。人生如寄、了無痕跡,這被喻作一場大夢。但是惟有一個描繪了某人餘生的夢,適合作為隱喻來闡明這種厭世主義。結果是為了強化生命的浮華,夢境被寫得與人生無異。如果一種如《紅樓夢》裡所展示的豐富華美的生活僅僅被視作一個大夢,某種關於色即是空的憂傷觀念就是不可避免的。可無論如何,這也無助於讀者把夢境僅僅作為夢境來欣賞咂味。

正如劉復在他傑出的傳記研究中指出的,董說可能深受神經衰弱的侵擾。但這給了一個作家諦視夢境的文學可能性,併產生了脫離既成文學模式的最初念頭。且不論他的成功是否有賴於神經衰弱,也不用在意他的神經衰弱是否與本文有關。董說還創作了兩部有關夢的著作:《昭陽夢史》和《夢鄉志》。僅憑對《西遊補》的分析,可以說此前在中國,夢的本質從未以小說的形式得到如此詳盡的研究。《西遊補》裡孫悟空的夢可能是非同尋常的,大概只有神通廣大的猴王堪做此夢,可它在心理學上的貼切合理,無疑也有很重要的人類學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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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友鶴:《唐宋傳奇選》,人民文學,1964年

孫悟空夢境的結構和內容有待進一步的研究。在迷失於鯖魚精的妖法世界後,孫悟空步入萬鏡樓,每一面鏡子都映現出某些人物或山水的場景,怪異的世界在裡面驚鴻一現。每一張都包含一個微型的世界,可孫悟空就是沒法在任何一張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形象。他變作一隻善咬的小蟲,一路咬進了某一面鏡子,抵達了“古人世界”,從那兒他又跌落入“未來世界”。惟有矇瞳世界和遺忘世界,他無法穿過。掉頭返回到鯖魚精的“青青世界”,他發現令他厭惡的事情,唐僧真的娶了一個女人。直到經歷了一場極其混亂的戰鬥後他仍然無法醒來,在那裡背景是虛空,也沒有對手,只有黑色、紫色、黃色以及藍色的旗幟在飄揚,互相挑釁,互相爭鬥,血汙飛濺。這場顏色間狂亂的爭鬥,為殷紅的鮮血所支配,代表了某種在中國畫和中國詩裡難覓其蹤的視覺形象。

在這一結構裡,董說的想象力肆意漫遊。前面我提到孫悟空被指控盜竊了玉帝的天宮,但事實上天宮是從天庭墜落了。事情是這樣的,一群行走於天空的人被命在牢固的天庭挖了一個洞。但洞的位置挖錯了,因此天宮失去了支撐,如一個球一般滾了下去。而在天上行走的人也算是個奇觀。雙腳踏在雲間,他們的脖子緊張、臉則上揚,以這種奇怪的姿勢幹活兒,他們完全搞錯了,斧子砍在固若金湯的天庭上,賣力地在挖另一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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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都放了刀斧,空中施禮道:東南長老在上,我們一干人,叫做‘踏空兒’,住在金鯉村中。”

這樣的場景和人物絕不會在《西遊記》裡找到。不同於寫《西遊補》的董說,吳承恩的想象力本質上是符合常識的,儘管他提供了某些原型。比如說,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且《西遊記》中的懸念就來自於孫悟空與各路神仙、妖怪間的變化之爭。但《西遊記》裡沒有什麼是建立於比喻基礎上的,比如《西遊補》裡這個絕對不可思議的場面,孫悟空使勁渾身解數想逃離萬鏡樓。當他發現根本沒有樓梯可供他下去時,焦慮感又襲來了。他推開兩扇窗戶,想躍下雕欄。而他剛把頭伸出去,欄杆就如紅色的繩索把他纏繞起來並且捆上。孫悟空變作一顆珍珠,繩子則收縮為網。孫悟空又變作寶劍,繩子就拉長變成堅固的劍鞘。真是無路可逃。在《西遊記》裡孫悟空總是知道對手的底細並猜得出對手會變成什麼無法預測的模樣。可在《西遊補》裡他步入了一個顛倒錯亂的世界,敵人隱匿無蹤,他無處不在而又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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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補》第五回:“鏤青鏡心猿入古,綠珠樓行者攢眉”

假如不去考慮這部小說樂觀的結尾——來自仙界輕而易舉的搭救,《西遊補》至少迫使清醒藝術的光芒置身於了莫名的、焦慮的、以及不安的人生問題中,或許相對心理學而言,這部作品更具有存在主義的意義,可直到當代它也沒有引起足夠的關注。從董說的角度來看,這部寫於十七世紀的著作,在中國是個一個異數。它對人之存在的種種令人不安的興趣不應該被遺忘。而在西方,只有晚近幾年來才開始關注這類問題。

漢學||夏濟安:中國小說中的夢境解析——《西遊補》

《西遊補》第十六回:“虛空尊者呼猴夢,大聖歸來日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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