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國習書筆記:閒話章草——書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有感

  《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是唐代思想家、文學家柳宗元的一篇山水遊記。在這篇散文中,柳宗元提出了一個著名的美學觀點,即:“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多年前,聽北大葉朗先生講美學,他曾就此觀點作了一個解讀,大意是,美不在於自然景物自身,只有當具有審美體驗的人去發現、去喚醒、去照亮時,自然景物之美才能彰顯出來。圍繞這個觀點還有不同的解讀,甚至引發過關於美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爭論。


程建國習書筆記:閒話章草——書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有感

謙益章草習作: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


  書寫該文時我所想到的,不是這個觀點的含義,而是關於書法藝術的審美欣賞問題。

  前一段有朋友問我,為什麼不繼續學“王”,而改習章草?我覺得可以借用柳宗元的這個觀點來回答。漢字作為記事符號,開始時也是沒有審美意義的,只有被人當作審美對象時,它才有了美的意象。進而,當它的審美價值超過工具價值時,書法就成為了藝術。由於人的審美體驗是有差異的,也就決定了在書法藝術的喜好和追求上有所不同。聊書法不能不聊王羲之,聊書法藝術欣賞也不能不聊王羲之。王羲之(包括王獻之)“變古質而為今妍”,在書法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可以這樣說,王羲之是書法“古”與“今”的分野,在他之前的書體特別是楷、行、草新體,還處於演變的過渡期,而王羲之是這個過渡期的終結者,他把楷、行、草三體提升到前所未有的精緻妍美,標誌著書法進入成熟期。王羲之的“今妍”還開拓提升了審美欣賞的境界,從此以後“古質”和”今妍”成為書法審美的兩個座標和取向。對王羲之書法藝術風格特點的概括和表述很多,諸如精緻凝鍊的法度、典雅妍美的氣質和中庸平和的風範等等,而“今妍”只是相對於“古質”的一個高度概括。我學書之始,也是追隨“二王”。可能是有了一把年紀的緣故,再加上“玩”心很重,已知老之將至,再不隨心所欲,豈不悲夫!(這是玩笑話)所以,審美取向發生轉移(這是實話,審美的多向性所致),由“今妍”轉向了“古質”。我之所以對章草感興趣,正是因為其高古和質樸,尤其是蘊含其中的難以名狀的“章味”,像陳年老酒一樣吸引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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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今草《十七帖》(局部)


  這裡又引出一個問題,為什麼說章草是“古質”的?

  學書法的人都知道,章草是從隸書脫胎而來的,盛行於漢魏時期,通常認為是為了提高書寫速度而對隸書的草化。其實,章草的古老還不僅是年代久遠,它還是包括篆書、隸書、楷書等正書形態以外,最原始的草書形態,而且天然的保留了篆味和隸意,這種“基因遺傳”是其他書體所沒有的。章草的古老還有一個特殊原因,即當它孕育了今草以後,就幾乎把自己埋葬,不像其他書體在傳承中經歷了“推陳出新”,從而保持了相對原生的狀態。它雖然沒有甲骨文、金文等古篆年代久遠,但作為史上早期的獨特書體,也是書法藝林中的“古董”。

  回到對書法藝術欣賞的問題上,章草是屬於小眾的。之所以這樣,主要的原因是我們的傳統中屬於“妍美”的審美趣味佔了主導。王羲之的“今妍”雅俗共賞,而且特別受帝王的推崇,其中首推唐太宗李世民,他說:“所以詳察古今,精研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遺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餘區區之類,何足論哉!”(見《王羲之傳論》)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唐以後“王”字一直作為正統,為書家效法,代代相延,一脈相承,引領主導中國書法千年,並且潛移默化地培養了大眾喜好,成為審美欣賞的主流。但是,由此產生的負面效果也很明顯,直接影響和抑制了書法生態的多樣性。直到清代後期才有了反思,包世臣、康有為等人揚碑抑帖,引發“帖學”和“碑學”之爭。當時,康有為等人“抑唐”雖然失之偏激,但他們反對“一枝獨秀”、主張審美多樣性的觀點,無疑是正確的,對於推動近代中國書法的發展起了重要作用。正是因為這種文化上的覺醒,使得章草有了復興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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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象章草《急就章》(局部)


  章草的小眾化,除了前述主流傳統的影響外,傳世的古人墨跡和摹本太少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也反證了章草在歷史上所受到的冷落。現在能看到的、文字數量相對多一點的摹本,只有三國皇象的《急就章》、西晉索靖的《月儀章》《出師頌》和西晉陸機的《平復帖》等,這在客觀上也增加了學習章草的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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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建國習書筆記:閒話章草——書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有感

索靖章草《月儀章》(局部)


  如前所述,東晉以後章草式微,寫章草的書家不多,而能夠達到開宗立派成就的名家更是寥寥無幾。近當代除了王蘧常,我還找不出第二人。關於王蘧常的書法藝術,這裡不表,還是繼續聊審美欣賞。但凡習練章草的書者都有一個共同的追求——“字古”。而且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麼什麼是“古”呢?至今我還沒有看到一個清晰的表述,讓人感到似懂非懂。實際上,“古”本就是一個相對性的比較概念,是相對於“今”來比較的。我認為所謂“字古”,首先是年代感,是遠離今時、被今時所喪失、仍具有美感的字法,比如遠古的甲骨、鐘鼎等文字。其次是原生態,即文字演變過渡時期的狀態,比如隸中有篆、楷中有隸。再次是成熟度,準確的說是未成熟、有缺陷的質樸感。從事物發展的一般規律來說,越是成熟的越是今時的,越是古老的往往是未經雕琢、不成熟甚至是有缺陷的。相對於成熟的完美,不成熟、有缺陷的天真質樸,也是一種高級美感。比如《爨寶子碑》被康有為譽為天下第一神品(見《廣藝舟雙楫》),就是最好的說明。關於“古”,可能還有其他解讀,限於認知,我所想到的只有這麼三點。聊到這裡,又想起時下所謂“字古式新”的風尚,我對這個觀點存有疑問,認為是需要商榷的。在美學上,一般主張形式和內容相符合,“字古”和“式新”如能統一起來當然好,但是因為兩者的對立性,很容易適得其反。追求“式新”易,追求“字古”難。看看現在的各種書法展覽,“展覽體”盛行,形式上別出心裁,花裡胡哨,書法的古意幾乎被這些浮華的“裝飾”埋湮。“字古式新”這種看似“道”上的主張,卻把人引向了“技”的層面,實際效果是背道而馳的。所以,還是要以追求“字古”為本,形式與之適宜即好。其實,適宜的形式即使是老的,也不過時,從這個意義上說,它還是新的。


程建國習書筆記:閒話章草——書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有感

陸機章草《平復帖》

  關於章草的風格流派,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求“帥”,受晉唐“妍美”書風影響較多,結字嚴謹,筆法精緻,中規中矩,有“玉樹臨風”之美。另一種尚“老”,這個“老”不是古老之老,而是滄桑感,回追“古質”,在“隸變”“草變”等文字演變過渡期中發掘,不受成法拘束,結字崎崛,筆法曠達,猶如蒼巖虯根。我的這番描述,當然是各派的理想狀態。如果說還有第三種,那麼王蘧常可獨樹一幟,他上追先秦三代,把篆籀化入章草,開創了章草更加古拙的面貌。就我個人喜好而言,更希望對章草“古質”的追求,不要止於王蘧常,能夠繼續下去,不斷髮揚光大。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章草的現狀就是這樣。“華而不實”,“質而不古”,“拙而不雅”。理論研究不深,實踐總結太少,展覽導向不正,書者跟風走偏。其原因,當與時風浮華、人心不古、急功近利、投機取巧有關。風氣如此,就需要正確的導向,然而我們的輿論場、我們的審美評價體系卻不是十分清醒,甚至與時風一樣,時常糊塗而愚昧。關於“醜書”的爭論,就可見一斑。我看被指為“醜書”書家的作品,其實都是“求變”“立異”的探索,在審美上追求的是“拙”的、“稚”的、“愚”的、“醜”的等等”與“美麗”“精緻”相對立的美感,這種變形、扭曲、解構和誇張的手法在西方早已流行,諸如畢加索、蒙克等等,實際上是一種比較高級的審美追求。即使是放在中國文化中看也是一樣,誠如中國傳統觀念中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美無華”,也如同近年來興起於日本、為年輕人所追捧的“醜萌”。即使是“審醜”,也是反對把美絕對化,具有積極意義。章草就有這方面的特點,在近代書家中表現得比較明顯,尤其是王蘧常,從“拙”、“稚”、“醜”中體現出古意和典雅。所以,在我看來,對於這種所謂“醜”的追求,恰恰是應予肯定和鼓勵的,最起碼也應該能夠包容。


程建國習書筆記:閒話章草——書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有感

王蘧常章草《章草字典序》(局部)

  再從審美標準來看,由於重“技”輕“道”,章草沒有建立起符合自身特點的評價語系,在各種平臺和媒介中,往往是用今草的“話語”來評價章草。章草和今草兩者雖有“親緣”關係,但差異也很明顯。例如,在草法上,章草是草書的原生態,文字的草化不如今草,雖然都講“刪繁就簡”,但章草保留了更多的繁寫,不像今草“至簡”。而且章草是“隸變”的產物,在書寫中必然保有篆隸的法意,添筆減筆遵從審美需要。如果拿今草的“至簡”去評判章草的“繁簡適宜”,就會產生誤導。而這種情況在展評中時有發生,就有擅長今草的評委,把章草作品中的繁寫,評判為“不合草法”。再如,用“勢”或取“勢”,這是今草常用的評價概念,如果拿來評價章草就相去太遠。章草源於隸書,寫字的末筆往往都是重筆波挑,而且多橫向走勢,字與字不相連,所以不能像今草那樣縱向走筆,一氣貫通。如果一定要用“勢”的概念,那麼,我以為章草看重的是字裡乾坤、蓄勢待發,而有別於今草的謀篇佈局、氣勢恢宏。類似問題還表現在章草的筆法、章法等方面,這裡不再一一例舉。

  審美欣賞和評價對藝術發展起正向推動作用,十分重要。限於篇幅,還有一些話題留待以後再聊。


程建國習書筆記:閒話章草——書柳宗元《邕州馬退山茅亭記》有感

謙益章草習作:張衡《歸田賦》


  (筆者:程建國,號謙益,1954年生於湖北武漢,1970年入伍,曾任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政委、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政委,少將軍銜,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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