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華短篇小說:扔出窗外的紙球

扔出窗外的紙球

文/吳春華

吳春華短篇小說:扔出窗外的紙球

早上走進管理處的大門,迎接自己的還是這段時間來一直籠罩在小院的那種靜默的不安。辦公樓上的所有辦公室都開了,因兒子不滿週歲享受半小時哺乳假的我現在終於成了最後到班的工作人員。但靜靜的辦公樓居然總像無人之境,往日的竄門和海侃不見蹤影。曾悠然自得的管理處在裁員之風吹遍每個角落之後肅然地等待著“無情調整”的到來,牆內唯有那棵冒著新綠的法國梧桐樹保持著孤獨的安然。

走入二樓的辦公室,正在低聲交談的科長和廖大姐嘎然而止,向我點了點頭,都看著了自己桌面的報紙。我站到了室內最靠裡的那張小辦公桌旁,取下掛在牆角的抹桌布,輕輕地、一絲不苟地把桌子擦得像新的一樣——雖然它到底也用過四五年了。待坐下來,我開始用心撫弄我相處數年的桌面和文件袋。有“案牘勞形”之說曾深深地打動自己的埋藏在文件中的心,可現實讓自己真的要面對離開這供我生息之所的可能性時,無數的憂慮和隱痛便湧出來了。文件袋在我手指下不停地移動著位置,直到我輕嘆一口氣後,端端地推到右上角豎放著。擺在桌面最前方的是裝滿了筆墨印章盒之類雜物的文具用品盒。雖然裡面沒有一樣東西真正屬於自己,可此刻還是牽動了我雜亂的思緒。裁員三分之一,會是哪些不幸的人兒離開這些原本並不可愛的物件呢?我左手緊握唯一的私人物品:一個細長的玻璃杯,右手拉開抽屜,取出昨天未做完的報表擺在了桌子中央。

在大辦公桌旁對坐的科長和廖大姐似乎全然忘了他們剛才的交談,專心地看著報紙。我眼睛落到報表中不知哪一行,心裡又想起早上起床後媽媽對我說的那番話來:小燕啊,你們處裡下崗的事,你怎麼不去打聽打聽?要有什麼需要跑動跑動的也好早點知道呀!你能從窮山旮旯考出來費了多少心,工作分配又遇到女生不好分。現在好不容易在城裡坐辦公室,又結了婚,寒寒也快一歲了。要是你的工作都沒有了,憑小王那兩三百塊的工資,怎麼養活你們三個,何況是我這個吃閒飯的還呆在這裡給你帶寒寒。

吳春華短篇小說:扔出窗外的紙球

媽,你別操心了,處裡四十一個職工,大專以上學歷的才十個,你女兒讀了十二年書,工作得心應手,怕什麼!話雖這麼說,但看著媽媽額上的皺紋和憂慮的眼神,我的心裡還是有一些底氣不足。幾年前分配的挫折早讓我飽嘗了現實給我的下馬威。

按理,管理處裁員該是很簡單的。年齡已到病退年齡的可以退休,文化素質太低的直接便下,處裡的高小生、初中畢業生有七、八個,何況還有近一半的人是技校和中專生。只是能到處裡工作的都不是沒有來歷的。前兩年處裡福利好,局長的千金、處長的么兒、還有會計科長的媳婦要麼分配、要麼調動,都入了處。網中帶網,中國人的竹根親在單位上都歷歷分明,誰情願在這種情況下崗呢?

處裡究竟如何決定裁員名單,這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頭兒們關在四樓上的小會議室已經兩天了,還沒有傳下確切消息。悄然流行的方案,如按學歷排,以資歷論,或工齡、學歷相結合的計分式方法都因這樣那樣不能顧全的原因沒了聲息。但打印室裡那套昂貴的彩色打印機卻提前完成任務,十三份“待崗證”整整齊齊地疊放在辦公室主任的桌上了。

電話鈴突然響起,三個人都抬起頭。科長拿起話筒:“喂”,片刻,又垂下了頭極謙恭地“哦,張局長,您好”。“好,好,好”。科長言畢,輕輕地放上話筒,朝我們看了看,起身向三樓走去。

我和廖大姐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知道辦公樓的寧靜將要被打破,命運之神將在今天上午這個普通而又特殊的日子向處裡十三位同事坦露它無情的面孔。

廖大姐不再盯著看報紙。從她右手邊的挎包裡取出了化妝盒,放在桌上,一股麵粉加小蘇打的味道在室內瀰漫開來。皮膚白皙的她實際上是很出眾的,快五十歲的人了,一點看不出中年婦女的滄桑,得體的高級套裝半週一換,總是帶著一身丰韻猶存的端莊和雅緻。這麼個善於呵護自己的女性,當然不很普通。她的丈夫是市教育委員會的主任,早年的奮鬥使他倆從鄉村到城市,由教師到坐機關,女兒也是西南交通大學的二年級學生了。生活發展到這種情況已變得寬厚大度,廖大姐自是衣食不愁,剩下便是如何保護歲月中逐漸衰老的軀體。有人說,時間每向前邁進一步,都會蒼老許多面容。可廖姐的努力沒有白費,在與眾不同的優越心理下,配合美容院專業人士的幫助,加上日益進步的化妝技巧,她很有力地抨擊了這一定理,事實是她越活越年輕,越活越有活力。即便是這段人人自危的時間裡,她也處之泰然,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大將風範。這時的她,竟帶了一種穩操勝券的自信瞅著鏡中的自己。

我卻不一樣,特別是在媽媽對我的那番話後。十年寒窗之苦,女生分配之挫,現上有老下有小的負重一時間湧向腦海。牆上的鐘“嘀答、嘀答”地響了很久,每一秒都打在我的心上,尖厲而持久。面對我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呢?我眉心緊鎖,太陽突兀地脹痛起來。雙手揉了揉太陽穴,我喝了一口水,再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向前吐出來。那氣流在空氣中穿過一小段距離便瀰漫開去,靜默的空氣又凝聚而來,包圍了桌椅和其它一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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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七八分鐘時間,科長回到了科室。他用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意味十足地宣佈:各科內部進行裁員處理,方式方法自定。

我們面面相覷,一時誰也沒有言語。空氣更加沉悶。“自行決定”,這倒好,頭兒們終於把皮球踢給了科長,他們誰也不得罪。高招。

科長一副很為難的樣子,一會看廖大姐,一會兒又瞥一眼裡座的我。前者保持著一種莊重的優雅的坐姿直視著他,我早已抓住茶杯,抱在手心,低頭盯著報表。

看什麼看,難道你就不能下崗嗎?我心裡嘀咕了一句。

科長是個高中畢業生,不過為了需要,兩年前在某函授學院拿到了大學文憑,據說還在讀研究生呢。雖如此,我看他變化並不大。工作照例是他動嘴,我動手,廖大姐拿著報表辦公樓走走。只是每次聽課回來,在有同僚來串門的時候講兩個如“向富寅”後兩個字調換的高級文字玩笑,或是有意的提提××局局長和他同桌啦,××處處長也同學等等。他的情商無疑很高,在我們面前從來一副恩威並施的“長”座狀,上級面前總是帶著得體的謙恭的微笑,同級面前最為自在,拍拍肩膀,稱兄道弟。各種關係他處理得恰如其分。這是一個優秀的現代人該有的素質,外國教育家們不早就提出“情商是一個人命運的決定因素”嗎?

不過現在的他的確為難了。怎樣才算公平地處理這事?科長已拿著筆在報紙上無意地亂划著,突然停了筆,說道:

你們有什麼建議嗎?

我和廖大姐幾乎同時搖了搖頭,怔怔地看著他。

剛才局長他們有個提議,實在不好表決可以採取“抓鬮”的方式。你們覺得怎麼樣?

匪夷所思!瞬間的荒謬後,我和廖大姐幾乎是同時表示了贊同。是啊,讓不可知的命運之神掌握自己的前程總比活生生的俗人對你指手劃腳再推你走向末路好受。至少,那時的我們有理由對自己說,誰都不怨,這都是命中註定。

廖大姐已飛快地將一張紙分成四小張,扔下一張在紙簍裡,把其餘三張遞了科長。科長拿著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又半折後遞了過來。大姐看了看紙條,帶了一點笑意,很仔細地折細,再折細,最後將三個紙團放在手心撮了撮,直到它們都變成了豌豆大的紙球。她那極白皙而肉感的雙手一分開,紙球便紛紛墜落於光滑的桌面。

廖大姐眼睛一掃,很快拿過手邊的紙團球。我已站起了身,靠在辦公桌前,抱著雙臂,默默地看著她的極小心而費力地打開紙團,直到她的臉上露出不能自禁的笑容。我有一種失敗的預感,像卡在喉嚨上的異物,突然而堅定地矗立著,哽得心慌。

剩下的兩個紙球安靜地躺在那裡。廖大姐把椅子向後移了一下,翹起了二郎腿,一副悠然的觀望者狀。科長的眼睛像掉進了紙球,良久,才清醒了似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一下,抬起頭,衝我皮笑肉不笑地發話:

小吳,抓呀。

我緊閉雙唇,搖了搖頭,伸出右手做了一個不能算優雅的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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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長嘆了一口氣,開始沿著這僅一張辦公桌的長度踱步:過去,轉身,回來,又轉身,又過去……他的手由胸前背到了身後,手指還在不停地在彎曲,伸直、再彎曲、再伸直……

我隨著他的身影在移動自己的視線,他那墩實的身板格外沉重,每一步都象踩在我的心上。轉眼盯著紙球時,那紙球恍然間飄了起來,從左到右,自下而上,飛舞、旋轉,攪得我眼力不支。我轉身端起水杯,合上眼,大大喝了一口。

牆上的秒鐘還在以它慣有的速度“嘀答、嘀答”敲打著,我覺得這時間每一響都那麼漫長而又難耐。轉過身來見科長還在踱步,心下想:科長大人,你到底要如何有限地發揮你的智商,來爭取這百分之五十的命運呢?

當我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看著他時,他也終於累了似地坐下。他出乎意料地拾起了兩個紙球。我和廖大姐極為詫異。只見他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他的手心,紙球被他輕輕地掉在桌上,看一看,拾起,扔下去,再拾起……如此反覆了不知多少次,他那隻大手終於在辦公室另外兩雙迷茫不解的眼光下抓起了距離手最近的那鬮。

真是想不出這多一個字的紙條會增加多少讓它不能遠滾的重量,我在他的手拿起紙球的一瞬間徹底明白了科長智商裡最詭秘的那一部分。

儘管如此,我還是差點撲過去,想看看他的這一招有何結果。廖大姐帶著滿臉笑意早起了身。科長顯得從容起來,謹慎小心地打開紙團,“留”字赫然地躺在中間。他有些歉意,更有些得意地向驚得目瞪口呆的我攤開手掌。

回過神來的瞬間,我想到兩件事:一是科長大人實在該申請專利,二是媽媽的話不幸言中了。

科長和廖大姐幾乎同時出去了。看著剩下的那個紙球,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上面到底寫的是什麼?打開看嗎?有必要嗎?看了又如何……我終於抓起了它,狠狠地扔向窗外。我拖著步子回到座位,伏在桌上,一任無奈和痛苦撕扯我的心。太陽穴脹痛得厲害,我渾身沒有了一點力氣。過了許久,我手一伸,正抬起頭時,聽到“砰”地一聲,水杯被我的左手趕下了桌子,摔成了幾塊碎片。我移步蹲下,拾起閃著亮光的玻璃片扔到了紙簍裡面,起身後卻見一粒鮮血在食指尖冒出,越來越大,越來越圓,幾秒鐘的工夫便滴到了桌上的報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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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幾近空白的我,走出辦公室門,把著欄杆。春天的天空有著毫無生氣的晴朗,沒有一絲雲彩。周遭花尚未開的初春景色在我眼中灰濛一片,此時更覺太陽似隱似現的空中有數不清的密匝匝的光線生硬刺痛著我的雙眼。水泥地上一片白亮,似一張蒼白的繃緊的臉在冷眼看我。轉過身,終於看到那孤獨的法國梧桐還在默默地發著新芽,芽尖的嫩綠帶著一種刺眼的亮白與天空接為一體。

科長把“待崗證”拿過來後,我將桌上滴血的報表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面容平靜,脊背挺直地走出了管理處的大門。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佈,發佈權歸平臺所有。文中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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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簡介】:吳春華,筆名莎菲、肖恩。祖籍四川省遂寧市,綿陽晚報記者,綿陽市作協會員。遂寧市教書育人十年,綿陽市編採一線十六年,先後在雜誌報刊發表散文、隨筆、小說和紀實文字若干。最喜歡的座右銘:人生有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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