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雞:繳生豬

繳生豬

文/趙文煥

寶雞:繳生豬

儘管事情已經過去近半個世紀,但張達娃每每提及這段塵封的記憶,還是掩飾不住那份辛酸……

四十七年前暑夏的一個凌晨,張達娃架子車上拉著一頭肥豬,妻子夏靈秀在一旁幫忙推著車子,兩口子踏著凌晨薄薄地輕霧,趕去南陽食品站繳售自家養肥的一頭生豬。當地習慣稱作“繳肥豬”。當時實行的是計劃經濟,一切商品物資當、然也包括農副產品,由國家實行統購統銷。農戶每喂肥一頭豬,唯一的銷售渠道就是交給設在公社的食品收購站,再由食品收購站輸送出去,保障城市的消費需求,支援國家建設。

令張達娃欣慰的是,他這次喂的這頭豬,不挑食揀食,用當地話說,就是口粗、口藻,一年前買的豬仔,那時因飼料短缺,全靠草糠墊肚子,當地人稱這一過程為“吊廊囊”。待夏糧下來後,他才籌集了一些飼料,已長夠體型的豬,一經飼料的餵養,立馬就被催肥了,不斷腰圓背厚,與以前的豬做比較,這個豬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他有內膘,當然這一點是需要內行的慧眼才能識得的,譬如體型大小對等的豬,有內膘的,在計量體重上無可辯駁地佔有優勢,張達娃私下裡曾多次美滋滋的摁住豬那膘厚、且瓷實的脊樑,張開拇指和食指,虎口緊貼住其脊樑杆,反覆用拃丈量。按照有經驗的人提供的計算法,一拃多少斤,共計多少拃,就可大約計算出生豬的毛重……..計量的結果令張達娃十分滿意!他自信這頭豬驗不了個特等,起碼也在一二等的標準上。保守估計也能賣個一百三四十元錢。一想到繳售了這頭豬,自己一下就能擁有100多元的鉅額現鈔,樂得張達娃合不攏嘴。本來看這頭豬的吃相和長勢,持續再餵養一段時間,還會有更豐厚的回報。但飼料有限,總不能給豬喂人的口糧呀。再者家裡就等繳售這頭豬來應付各方面的開支呢。

按照計劃,張達娃打算要在食品站上班以前就趕到那裡,爭取排在售豬隊伍的前列,及早繳售,也好乘天還不太怎麼熱的時候往回趕。但事與願違!剛才因捉拿豬不夠順利,氣得張達娃剛一走出村口就罵上了,他大罵妻子笨蛋,沒有堵住豬,讓他很順利的一把將豬逮住,反而讓其逃之夭夭,從而耽誤了行程。原來,在逮豬這一過程中,妻子夏靈秀充當守門員的角色。當張達娃鉚足勁,一個箭步衝上去,企圖一把抓住豬的兩隻耳朵時,被圍追堵截急紅了眼的豬,別看平時性情溫和憨厚,此刻卻極具戰鬥力和挑戰性,竟然徑直朝夏靈秀衝撞過去,夏靈秀因躲閃不及,一個趔趄被撞翻倒地。豬在選擇薄弱環節突圍成功後,無目標的滿院子胡亂竄,左躲右閃,後來見無路可逃,情急之下,闖進廚房,躲進案板下,蜷縮在那裡瑟瑟發抖。也許豬以為躲到案板底下。人一時半會兒夠不著它就萬事大吉了,殊不知民間有句“肥豬躲案底下,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更何況它已屬在羈押的死囚犯,豈容他有喘息之機?

張達娃本就是暴躁的脾性,被豬的行為給徹底激怒了,他氣急敗壞的彎下腰,躬身爬進案底下,兩手死死揪住豬的兩隻耳朵往出拽,妻子見狀慌忙過來幫忙,兩人死拉硬扯,愣是將300多斤的生豬拖上了架子車。用繩索五花大綁結實後,張達娃拿出煙鍋,借用抽菸來緩口氣。靈秀收拾畢殘局,回臥房抱出還在酣睡的只有半歲、取名叫妞妞的女兒。順手拎出一張小席片,靈秀先是向天空瞅了一眼,後又在地上探試了一下,估摸著要將妞妞放到太陽昇起後暫時曬不到的地方,她才感到安心。在此之前,她每次去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上工走之前,總是將妞妞用繩子繫住拴在炕上,但日見漸長的妞妞很不安分,一次竟然掙斷了繩子,從炕上摔到腳地,當她從田裡趕回來時,妞妞被跌得鼻青臉腫,額頭上隆起雞蛋大個包,嚇得她慌忙抱起妞妞,這時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直撲鼻孔,原來是女兒身上沾滿了自己的糞便。這其實已夠叫人鬧心了,可還有比這更令人揪心的呢,上次就因為她這個做母親的回來得晚了點,兒女因飢餓,跟那隻黃狗爭搶著食用炕蓆上的屎…….這不堪的一幕並非是杜撰,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國家還未實行計劃生育政策時,農民儘管缺吃少穿,但在那個生育高峰期,一對夫婦生養六、七個孩子是很普遍的現象,而當時在齡的男女社員無一例外的都要參加集體生產勞動,屬於農民個體自由支櫝的時間少之又少,這就促成了許多農戶家庭因子女多,無睱顧及,拿子女當貓狗養的現象屢見不鮮,也就不足為奇了,這並非空穴來鳳,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已是見多不怪,習以為常了!而對於妞妞來說,境遇就更慘了,在妞妞的前面,靈秀接連生了四個都是女娃,照俚語說沒有一個帶把兒的,這讓急於想得到一個傳宗接代的張達娃十分氣惱,毫不含糊的將兩個女娃讓人抱養了去,張達娃左盼右盼,結果盼來的妞妞又是個不帶把的,張達娃便十分不樂意,可憐的妞妞從他呱呱墜地就已失寵了。不受父親的待見。出生到現在,好歹已經六個多月了。生父親手抱她的次數屈指可數。這就為日後妞妞多舛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妞妞就像一個物件,被母親置放在院子裡的一小片炕蓆上,就再也對妞妞不管不顧了,就好像對妞妞做到了仁至義盡了一樣。靈秀緊接著的舉動純屬多餘,她趕去東牆角,用一塊兒大石頭將窖口蓋嚴,等這一切拾掇停當後,她拿一把鎖將院門鎖上,跟隨在哐當哐當作響的架子車後上了路。

寶雞:繳生豬

張達娃走出村口時罵了幾句狠話。感覺還沒解氣,一路上都在罵罵咧咧的。對此妻子靈秀沒還一句口,丈夫的壞脾氣他早有領教,更何況丈夫本來就對她心存不滿,平時對他講話從來都是以命令式的口吻,她從不敢說個不字,只有服服帖帖地去執行,如若膽敢頂嘴,只能招致拳頭和耳光。儘管剛才被豬撞翻,摔得靈秀左胯骨生疼,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她也只能忍氣吞聲。好在距離南陽已不太遠了。她在心裡盤算著,等賣了豬得趕快趕回去給妞妞吃奶,再說將妞妞放在院子裡,她怎能放心?院子無遮無攔,不知此刻太陽曬上妞妞沒有?妞妞現在醒來了沒?一連串的疑問搞得靈秀十分的忐忑不安。當她從沉思中抬起頭時,發現已走到東吳——人稱吳家衚衕隊種植的一大片玉米田畔,頂端抽穗的玉米已高於人了,張達娃早就嚷嚷著內急,只是苦於沒有藏匿之處,玉米田給他提供了一個絕好的場所。他毫不猶豫的丟下架子車。猴急猴急的一頭扎進玉米田去出恭,這下可解放了靈秀,機會終於來了,她將仰著的車轅壓下來讓其著地,然後一屁股蹲下去,呻吟著坐在車轅上。被摔傷的左胯走路本來就不大靈便,再經大半晌地行走,影響的整條左腿又酸又疼。靈秀用手揉搓著痠痛的脛骨,她一心只想著緩解腿部的疼痛,全然沒有顧及在她身後的車廂裡那頭豬的動靜。這頭獸物最初極具挑戰性,即使被五花大綁住後,還沒有停止反抗,它一邊活動身軀,一邊大聲嚎叫著,想要掙脫束縛………..車輛啟動後走了一段路程後,獸物漸漸趨於平靜,以至於到後來,安靜地爬臥在車廂裡,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也正是這種現象使靈秀產生了錯覺,以為這獸物被徹底降服了、妥協了,她據此放鬆了警愰,獸物的悄無生息,甚至已使她忘記了它的存在………但事實上這正是這頭豬的高明之處,它以不動、以靜來麻痺主人的神經,它並未放棄反抗,時刻都在策劃著想要謀反,只是時機尚未成熟罷了,它蓄謀已久,現在機會終於來了。經過一路的振盪顛簸,套在豬脖子上的繩索是用牛皮合制的皮繩,它的優點除了不怕水、韌性十足外,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太堅硬,在拉力減少的情況下,挽起的結極易鬆動,豬正是在這個薄弱的環節上找到突破口的,它掙脫了系在脖項上的繩子,接下來的幾道防線就容易攻克了,它跳躍著身體,網架在脊樑上的繩子形同虛設,它一個蹦躂就從架子車上跳將下來, 接著朝前一衝刺,系在後蹄子上的麻繩本來就糟糠了,一經它這猛力的一彈拉就被繃斷了,只聽得它憤怒的低吼一聲,揚起四蹄,撒腿就朝土壕裡的玉米田竄了進去。靈秀完全被這猝不及防的變故給震懾住了,恍惚間她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片刻的愣怔後,她回過神來,可當她完全醒悟過來時,那頭豬已逃進玉米地,她眼神最後捕捉到的是那獸物破例揚起來的尾巴。這時的夏靈秀已是六神無主了,她完全亂了陣腳,慌亂中她只能朝丈夫進去的那片玉米田裡大呼小叫“豬跑了,豬跑了…..”蹲在玉米田裡的張達娃這會兒正享受著屙屎的那份愜意和舒適,不成想卻傳來妻子的呼叫聲,他還沒完事,還沒有享受到因排完便而帶來的那份終極的舒適,但事態緊急,他極不情願的提起褲子,在欲罷不能間,他艱難地做出決擇,硬生生將快要抵達肛門的糞便給頂了回去。他衝出玉米地,卻做出了一個反常的舉動,他沒急著攆往土壕的玉米田裡去逮豬,反而疾步衝到架子車跟前,左右開弓,劈哩啪啦朝妻子連抽幾個耳光,而夏靈秀呢,見到來勢洶洶的丈夫,她全然被嚇傻了,在張達娃快要與她交鋒的那一瞬間,她不知怎樣招架,竟慌不擇路對著丈夫的鋒芒迎了上去,把自己獻出去任人宰割。慣長使用家暴的張達娃歇斯底里的撲向夏靈秀,拳頭肆虐的朝靈秀揮了過去,直打得靈秀鼻口流血,他才作休,扭頭跑往玉米地去擒拿自家的豬。

遭受毒打的靈秀一下癱坐在地,哭得死去活來。但靈秀無論哭得怎樣傷心、怎樣悲痛欲絕?都遠不及十幾裡開外的她家裡,妞妞那一聲聲奶聲奶氣的哭泣更令人揪心了。事實是母親走沒多久,妞妞就被露天裡明晃晃的光線給刺激醒了。她先是哭了一陣子,哭著哭著哭累了,又睡著了,但她並未睡踏實,哭泣時無人照應的那份委屈太過強烈、太過鬧心,這份委屈和鬧心被帶入夢裡,促使她在夢裡依然哭泣,夢裡一經哭泣,又把她給哭醒了。這一次可不比前一次了,委屈加飢餓。使妞妞哭得更兇了,妞妞的遭遇終於被鄰居郝三婆給覺察到了,在張達娃家附近,也只有郝三婆這個70開外的老人閒在家,挨著張達娃家的鄰居,所有的男女社員都在生產隊的田地裡勞動,唯有郝三婆一人聽到了妞妞的哭聲。她扒在張大娃家的院門上,從門縫裡極目望去,郝三婆這一瞅可了不得了。只見達娃家的妞妞一絲不掛地在小席片上滾爬著。郝三婆見狀恨不得將天戳個窟窿,將可憐的妞妞收容進去。她踮著舊社會纏裹過的三寸金蓮,小步在莊子串來串去,就是找不到一個能幫忙的人,她只好又回到張達娃的家門口。

天上火辣辣的日頭已將妞妞的細皮嫩肉暴曬成醬紫色。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的往出冒,當然這些情景郝三婆隔著一道門,還不可能一下子就觀瞧的那麼細緻,但老人知道這麼小的娃赤身裸體的暴曬在烈日下,還不得把小鮮肉給烤熟了,這慘不忍睹的場景,任誰見了都揪心。郝三婆急得兩手在門板上又抓又撓。妞妞聽到了動靜,她的哭聲嘎然而止。妞妞瞪著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諦聽著外面的動靜,盼望有人來解救她。但木板門堅如磐石,任郝三婆再怎麼敲打它紋絲不動堅守在那兒。郝三婆恨不得化為蝴蝶從門縫裡鑽進去。她明知道門檻下面那一道窄縫容不下她的身體,但她還是徒勞地做著嘗試,嘗試的結果只能以失敗而告終,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郝三婆從門下拱起身,扶著門站起來,她一邊捶胸頓足,一邊破口大罵:“造孽啊、造孽呀,黑心腸該遭五雷轟頂啊…….”

郝三婆雖然說不出“草菅人命”這句話,但她嘴裡嘟嘟囔囔所要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她無奈的只能再一次選擇離開去找人,她離開時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妞妞止住哭泣,等待了一會兒,見無動靜又重新哭起來,這時她已哭啞了嗓子。再也發不出從前那樣淒厲的聲音了,院子以外的人如若不洗耳恭聽,是聽不到有嬰孩的啼哭聲的,當然也就無從知曉院裡有什麼情況發生。可憐的妞妞,還剛只有六個月大,要想讓六個月大的嬰兒實施自救,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妞妞不斷掙扎著翻身,試圖脫離那張小席片,謀求到一個陰涼的地方去,但她太弱小了,她無法成就自己,就那麼活生生地停在那兒。猶如一朵剛剛綻放的花蕊,在極其惡劣嚴酷的環境氣候下,一點點枯萎凋零。

寶雞:繳生豬

郝三婆慌手慌腳的來到街巷,盼望能遇見一個人,但時值中午時分,街巷裡一片寂靜,要想遇見一個人比遇見神仙還要難,種種努力失敗後,郝三婆慌里慌張地又朝村口小跑而去。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也許能遇到乘涼的人,但當她惦著小腳氣喘吁吁地趕到大槐樹下時,她徹底絕望了,她又氣又急地錘打著自己的心窩,撕心裂肺的哭喊了一聲,“我娃沒命了……..”。她一時急火攻心,只覺胸口堵得慌,便一頭栽倒在大樹下不省人事了,唯一的信息來源被掐斷了。

當時的農業社(即生產隊)實行三晌勞作制,中午這一場時間大約要到午後兩點多才能下工。當散了工的社員路過大樹下時。發現暈倒在地的郝三婆後,全隊社員的注意力都無一例外地集中在老人身上了,誰又能意想到張家院子裡的妞妞,已是命懸一線了………。

靈秀哭了一陣強忍悲憤,她得協助丈夫儘快捉住逃走的豬,但當她起身時才感到左腿痠痛得厲害,站立十分困難。又聯想到剛才遭丈夫的一頓毒打,她一下又癱坐在地,悲從中來,扯著大嗓門又哭開了,靈秀的哭泣傳到東吳隊正在田間幹活的社員們的耳朵裡,隊長吳萬榮聽著聽著感覺不大對勁兒,他尋思著哭泣之人可能遇到什麼不測了,就帶領幾個社員循著哭泣聲尋覓而來,靈秀只顧埋頭哭,來人腳步聲近前了,她才抬起頭來,吳隊長跟靈秀的目光剛一發生碰撞,兩人禁不住異口同聲的喊“這不是外甥媳婦嗎?“這是瓢兒舅呀”!靈秀慌忙站起身,簡略的向舅父陳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接著又對舅父央告說,得幫著你外甥把豬捉回來,要是跑丟了,我就不能活著回去了。

聽到外甥媳婦的哭訴,被靈秀稱作瓢兒舅的吳隊長,立刻指示他手下的三個社員幫忙去捉拿,自己回去再發動一些社員前來助陣,人多力量大,不愁逮不住豬,有了瓢兒舅的承諾,壓在靈秀心窩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看到希望的靈秀精神為之一震,她一瘸一拐地跟著另外三個社員下到土壕,進入那一大片玉米地。

脫逃的那頭獸物,如脫韁的野馬,撒開四蹄,飛快潛入玉米田,儘管張達娃是出了名的飛毛腿,但兩條腿還是跑不過四條腿,張達娃眼瞅著豬在玉米叢林裡揚起後蹄,拼命向東北方向逃竄,隨著雙方距離的拉大,後來他已看不到豬的身影了,只憑借這豬跑過時被撞的胡亂搖晃的玉米杆來判斷豬的去向,再後來雙方距離越拉越大,搖擺的玉米杆在一定時限內就會停止搖擺,失去目標,這張達娃傻眼了,連片的玉米就象一道青紗帳,他的視野被禁錮在這道視力難以穿越的屏障裡,無法向外愈越突圍,他張達娃再有多大能耐,豬一旦在青紗帳裡跟他玩捉迷藏的遊戲,他的能耐便施展不開了,迷失方向的張達娃不知從何下手,一時懵在那兒,無所適從了。正在他陷入進退兩難之境時,三位前來幫忙的社員趕到了,張達娃象遇到救星般一下信心十足,他們在一起商議了一下,決定兵分四路,分頭去找,誰發現了目標,趕緊傳呼另外三個人。很快地,隊長吳萬榮率領幾十號人也隨即到了,吳隊長、也就是張達娃的瓢兒舅到底是當領導的,他經過縝密分析判斷:認為受到極度驚嚇的豬,在驚恐萬狀之際,是將這一片玉米田作為庇護其身體的掩體,將自己藏匿其中,很可能一時半會兒不會脫離掩體,只有在發生新一輪的驚嚇後,迫不得意才會脫離玉米田,因此吳隊長果斷做出部署,先不深入玉米田腹地,而是從外圍、四面八方形成包圍圏,然後再逐步縮小包圍圏,形成合圍之勢。一張大網撒開,要想在這張大網下做漏網之魚,除非魚兒插上翅膀,否則在劫難逃。果不其然,隨著包圍圈的不斷收縮,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獸物,最後逃到壕崖下,頭無望的擠著崖壁,但堅固的壕崖不可能對其網開一面,可憐的獸物見人群逼近了,萬般無柰之際,一頭撲向壕邊暴雨沖刷的一個漩渦,但漩渦太淺,獸物軀體太過龐大,容不下它的身軀,再次受到驚嚇的獸物,渾身象篩糠似的抖顫個不停,大小便失禁........見此情景,人反而不急於動手擒拿,任其大小便完事了,眾人一轟而上,將其抬上架子車,重新被裝上車的獸物,在張達娃眼裡,已儼然變成為他不認識的陌生物,他甚至懷疑這期間有人做了手腳,偷樑換柱,把他家本該一等品質的豬,調換成現在未等級的怪物。原來淘光溜溜的皮毛,現在一下象個扎眼的刺蝟,毛髮倒豎,肚子乾癟得象個洩了氣的皮球,要不是那副骨架支撐著,簡直就象一個空皮囊,正象當地人形容動物過瘦時常說的那樣:“猴腮,毛長,屁股尖”。總而言之,被重新裝上車的獸物,再也不像當初剛從家裡裝上車時顯得虎虎生威,異常亢奮,且極具挑戰性,大有英雄不服輸的大無畏氣概,而今,卻蔫頭耷腦,低頭納悶,一副病懨懨悽慘相,張達娃見狀,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張達娃和妻子抵達南陽食品站時,收購工作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他排在隊伍的末尾,聽著別人家那不絕於耳的豬的聲聲嚎叫,心裡不由咯噔了一下,自家的豬從玉米田被逮住,到裝上車,趕到拉運到食品站,一聲都沒叫過,除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連一聲哼哼都沒有過,只安安靜靜地爬臥在車廂,好象一切對它都無所謂了,完全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張達娃被誰都清楚,作為被強制的獸物,最基本的表現就是要予以反抗、牴觸,這是動物所具備的本能和本性,也是動物最起碼的訴求,但自家獸物卻主動放棄了最後的一搏,這意味著什麼呢,是認命了,還是另有什麼蹊蹺,張達娃不安的想著,目光不由得落在豬身上,這時他奇怪地發現,自家豬嘴邊呈現著一攤子穢物,目前雖然已不嘔吐了,但嘴角的穢物卻十分醒目,尤其漫延至鼻孔裡的泡沫狀的穢物在其呼吸時,吹出一個個氣泡泡,使得呼吸很不順暢,看上去十分寒磣,張達娃努力在周遭尋找,他想得到一塊抹布或類似的什麼東西,趁著還沒排到驗收員跟前,得趕快擦去穢物,要不然被驗收員看見可就糟了。他低下頭左尋右找,心中祈求上蒼能賜他一物,一解燃眉之急,眼看往前越挪越近了,情急之下,他無可選擇的脫下上身衣衫,行動果決的將豬鼻嘴上,連同車廂裡的嘔吐物一齊粘貼在衣衫上,寶物似的包裹嚴實,壓在車廂的角落,也只有他意識到自己光著膀子時,才想起妻子夏靈秀,他尋思妻子這會兒上哪兒去了?

張達娃有所不知的是,妻子走在半途,乳房就憋脹得難受,平時她在隊裡上工勞動的間隙,都要趕回家去給妞妞餵奶,這麼以來,就不會因奶水積攢過多而出現乳房脹滿的現象,今兒早已過了妞妞的捕乳期, 但收豬的現場男女混雜,使得她想要採取的措施無法實施,就遠遠躲進一片玉米田裡,撩起衣襟,用手擠壓乳頭的根部,讓乳汁一縷縷的往體外排洩,在排擠的過程中,她心如刀絞,她猜想妞妞這會兒不知餓成啥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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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達娃最擔心的事還是不可避免的發生了,這也應驗了人常說的那名話:“怕什麼 ,來什麼”。當張達娃將載有生豬的架子車依次挪動到驗收員跟前時,那驗收員像早有察覺似的,一雙犀利的目光只朝豬身上那麼一掃,就斷然揮手說,食品站不收購病豬,然後做了一個驅逐的手勢,就算做了最後的裁決。張達娃期期艾艾地嘴上說著什麼,同時討好的滿臉堆著笑,還想做分辯,但對方不容分說向他下達了逐客令:“”去去!一邊兒去,把地方挪開。下一位..........“。張達娃急忙掏出一包自個捨不得吸的羊群煙,獻媚地對著驗收員遞過去,驗收員接過煙,看都沒看一揚手將煙扔進近旁的一個豬籠子裡,任剛收購來的豬用嘴拱,然後驗收員眼露兇光:”“趕快挪開地方,耽誤了下班時間你負責嗎?”面對驗收員強硬的態度,張達娃僵持了那麼幾秒,然後像個知錯的孩子,脹紅著臉灰溜溜地拉著架子車離開了。

夏靈秀匆匆排了排乳房裡容納不下的乳汁,感覺一下輕鬆了許多,本來還想再往外排一些,但一想到家裡的妞妞,她又捨不得了,等回去了還要給妞妞餵奶呢。這麼一想,她就將撩起的衣襟放下來,舒展了一下,走出玉米田、還沒走多遠,她就瞅見丈夫有氣無力地拉著架子車朝自己這邊走來了,更晦氣的是,她幾乎一眼就瞧見了車上的獸物,夏靈秀一下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她腳步遲疑著,不敢往前邁,她呆愣在那兒,傻傻地看著緩慢行駛的車輛,眼看車子到跟前了,靈秀斷定將再次遭打已是在所難免了,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車子越過她時,丈夫就好像沒瞧見,他只顧低著頭在專心地拉車往前走,他除了拉車,好像對外界的事物毫無知覺似的,更別說有動手打人的跡象了。夏靈秀在確認丈夫暫不會對自己構成威脅後,順從地跟在其後,兩手推著車子走了好長一段路,兩人也沒有搭言哼聲,兩人看似配合默契,實則各懷心事。靈秀小心翼翼,生怕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冒犯了丈夫,張達娃卻在心裡盤算著,一心要將獸物拉到東吳舅家去,好吃好喝的伺候它一頓,把癟下去的肚子重新給喂個滾圓,自己再給豬整整容,比如蘸點兒水梳理一下雜亂的豬毛,讓其得到生津養息,獸物的狀態會大為改觀,精氣神會重新煥發出來,那股虎虎生威一旦活靈活現的展現在驗收員的眼前,看他還能挑出個啥毛病……。但事實上,這只是張達娃的一廂情願罷了,首先食品收購站不可能全天侯敞開收購,其次,他將豬運到東吳舅家給其鬆綁,讓它徹底恢復自由,然後端來它平時吃不到的最好的精細飼料兒,而豬的反應竟然只是嗅了嗅,然後就別過頭去,一點兒吞食的意思都沒有,瓢兒舅見狀只能安慰外甥,說是豬受了驚嚇,加之是在陌生的環境裡當然不肯就範了,建議外甥拉回家裡,讓豬好好晾一晾,待緩和下來,興許就好了。

也只能如此,儘管瓢兒舅一再挽留,兩人用過餐後再走。但張達娃說什麼也不肯停留了。他哪裡有心思吃飯呢?就這樣,夫妻雙雙餓著肚子拉著架子車返程了,兩人各懷心事,誰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說話,所以回程的氣氛顯得死氣沉沉……。

人們聚集在大槐樹下,圍著郝三婆有掐人中穴的,有揉摸心口的,大家忙碌了一陣子仍不湊效,有人建議送魯馬醫療站就醫,也有人說去上寺醫院。各種說法莫衷一是,關鍵時刻,隊長強懷讓一錘定音,當即派人快速送往天度地段醫院。

郝三婆是凌晨一點多甦醒過來的,她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催促身旁人趕快去營救達娃家的妞妞,只可惜為時晚矣。

一走進村口,夏靈秀就棄下張達娃和架子車往家裡跑。經過多半天的折騰,她這會兒就像個瘋子一樣披頭散髮,衣服不整,臉上的血漬清晰可見,索性她這會兒什麼也顧不得了,只沒命的朝家裡跑,一隻鞋子跑掉了也毫無知覺,當她打開院門的那一瞬間,她的精神完全崩潰了,只見她的妞妞蜷縮成一小團,象從畫中走出來的娃娃——全然成為絳紫色的肉蛋蛋,這時的夕照依然不減中午那毒辣辣的勁頭。靈秀抱起妞妞躲到牆腳跟下的陰涼處,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妞妞餵奶,以前妞妞無論哭鬧的多麼兇,經受多大的委屈,只要口含住母親的乳頭,什麼樣的委屈都可以放下,就會貪婪的一門心思的吮吸起來,想到此情此景,靈秀努力撥開妞妞的嘴唇,將自己的乳頭送進去,含在妞妞的嘴裡。起初妞妞無反應,靈秀就將乳頭在妞妞的嘴裡來回移動著,不斷撩撥挑逗,妞妞終於有了回應,噙住了母親的乳頭,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靈秀感覺到妞妞很不給力,含得鬆鬆的,繼日,妞妞只是象徵性地做著吮吸的動作,但又無力的鬆開了。靈秀慌忙擠出一股乳汁,不曾想用力過猛,奶水直接從妞妞的嘴裡迸濺出來,澆洗著妞妞那被太陽灼傷的面頰。靈秀豐盛的乳汁供大於求,從前妞妞睡得很沉時,她就用奶水為其沐浴的方法去喚醒妞妞,這一招還真靈,但今日卻不管用了,妞妞毫無反應,只是把她那蜷縮成一團的軀體抽蓄一下。過一陣又抽搐一下,令靈秀感到更為嚴重的事,妞妞因腫脹迷成一條縫的眼睛自始至終沒有睜開,在這緊要關頭,靈秀第一反應就是事不宜遲,她抱起妞妞,慌亂之中也沒顧得上穿那隻跑遺的鞋子,赤著光腳板抱著妞兒,就往位於趙家隊的上寺診所跑……。

事實上,跑到半途靈秀就感覺不對勁兒。妞妞四肢不收,不能自主地任其晃動,雖然她不知道有起死回生這句話,但她希望能有奇蹟發生,可她無論怎麼努力,都是枉費心機,她拼盡全力抱到醫院的妞妞已是嚥氣的一個死嬰,任神仙也無力迴天了。至此,靈秀的神經變錯亂了,要無人指使她,呆坐上半天也不知動彈,看上去傻乎乎的,反應遲鈍木納,從此變得像個啞巴,不哼不哈。但她欠佳的精神狀態,並未影響她的生育能力,妞妞之後,她又接連生了兩個女兒,張達娃見其生兒無望,便抱養了一個兒子。取名張安祿。意為祈求平安富裕。說也奇怪,自打出事後,張達娃暴躁的脾性收斂了許多。

那頭肥豬回到家裡後,不吃也不喝,完全擺出一副絕食的架勢,一副病歪歪的樣子,捱過四天後,絕氣身亡,對此張達娃哭得比失去妞妞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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