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尽头是向阳花开

婆婆去年下半年摔了一跤,在原来摔断的股骨头上又添了一道新伤,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吃饭、穿衣、屎尿全靠人料理。一辈子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不管多难为情,现在也只能任人摆布,我从她扭捏的神态中感受到了她的无奈和悲凉。

出院后,她扶着助行器,天天康复锻炼,两个月后总算痊愈了,全家人松了口气。谁知,在小区散步时,又摔了一跤,所幸没有伤着骨头,却伤着腰了,又得在床上躺着。尽管这样,她也没有吭声,生活给她什么,她都照单全收。默默地在床上躺了40多天,她捆着腰带也能正常下地行走,生活基本能自理了。我很佩服她的韧劲,两次摔跤都没有听到过她的一句怨言。

原以为,三个月摔了两跤,是将霉运败光了,但不幸像是在她身上扎了根,康复两个月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婆婆突然起不了身,当公公去扶她时,她的手脚已不受控制,原本想抬她平躺在沙发上,奈何她力气大得吓人,将茶几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嘴巴也歪到了一边,只能咿咿呀呀,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所幸抢救及时,婆婆又一次转危为安,在医院休养了一个多星期后出院了。接连的打击,我不知道婆婆的内心是怎么想的,感觉中风后,她就将自己的内心关闭了。虽然,还是如平常一样吃饭、看电视,给她好吃的,她也会照常吃。但是连平时她最关心的孙子,她也不再有兴趣关注。推她到小区散步,全程30-40分钟,都难得主动开口说一句话。即使问她,也很少得到回音,但也始终没有听到过她自暴自弃的话。

渐渐地,她变得有些挑剔:饭不是硬了,就是菜不合胃口。我想,她的痛楚应该是无法用语言来描摹,身体上的疾病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接连的失眠,加速了原有的冠心病,心跳变得不规律,整天提不起气劲,换了三家医院看病,病情仍无好转,愈发加重了她的焦虑。

一天下午,我正在公司培训,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婆婆走了,未留下只言片语,死于心脏衰竭。我那天早上临上班前拿给她的一粒糖,她颤巍巍地接了放进嘴里。那个动作已经是停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动作。

我小心翼翼地帮她清理了指甲,全身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起初温热的身体在清理的过程中渐渐变得僵硬和冰冷,不变的还是脚上那个硬硬的鸡眼,像一只看尽世间沧桑的眼,将我带回到六十多年前的那段岁月。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二十多岁的扎着两条乌黑大辫子的护士姑娘,穿着白色的大褂,穿梭于医院的病房间,麻利地给病人打针、换药,亲切地跟病人交谈,时不时地微笑,露出那排洁白的微微向前突起的牙。如今,这个曾经扎着两条黑辫的姑娘安详地躺在我面前,满头银发、嘴唇干瘪。

我不忍看,起身来到阳台上,映入眼帘的是她亲手绑的晒衣绳、早上晾在绳上的她的衣服、那几盆兀自盛放的花、针线盒里未完工的线头,不禁悲从中来。重重叠叠地影像扑面而来:在阳台上日复一日晾晒衣服的她,站在灶房烧鱼头汤的她,抱着孙儿大笑,露出缺齿的她,在日光里埋头做着针线活的她,紧凑着双眉若有所思看书的她,唠唠叨叨叫儿子早点睡觉的她,直到躺在床上无悲无喜的她......

浑浑噩噩中,殡仪馆的人将婆婆接走了,一挂鞭炮将她送出了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十年的家,只留下了房间一角空荡荡的床。

火化当天,我按着工作人员的指示去冷冻室领取遗体,办理追悼会。拉开封袋的拉链,婆婆还是安详睡着的模样,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嘴巴紧紧抿着。直到此刻,我才再次确认,婆婆是真的走了。

我机械地跟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做完磕拜、念悼文、绕灵道别、送花圈等仪式,默默地将她送到了火化炉前。推进炉前,我再次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整理着她的鬓发,作最后的道别。棺椁在传送带上缓缓地滑入火化炉,接着是轰隆隆的机器声。来的几十号亲人,谁也没有说话,都红着双眼,有的人小声啜泣。

我们在外面静坐了两个小时,直到火化炉再次打开。火化架上到处是白白的骨灰,头骨只剩下半个圆壳、两根腿骨还比较完整。在扫着骨灰装进骨灰盅的过程中,我在骨灰里还发现了一个金属圈,那是婆婆十三年前摔断股骨头时根植在体内的钢片,直到生命末端,上天仍以不灭的物件将婆婆多舛的一生呈现在我们眼前。

她生于战乱时期,三岁丧父,家里姊妹五个,全靠母亲一人拉扯长大,历经躲兵、饥荒、文革,生活举步维艰,她却始终保持着纯真的梦想——向白求恩学习,做一个高尚的人。于是,她报考了卫校,后来又进修妇产科,全心全意投身到医疗事业中。在工作上,她始终兢兢业业,跋山涉水去农户家给产妇接生,经常深更半夜去抢救病人,很多人在她手中转危为安,她也多次获得劳动模范称号。

她的一生,没有丰功伟绩,有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给病人看病、接生,她的双手迎来了无数的新生命,那些新生命已走入五湖四海,奔赴在各自的人生征程。

婆婆将她的整个青春都投入到了医疗事业,救助了成千上万的人,自己老了却疾病缠身,4次摔断手腕或手臂,2次摔断股骨,1次摔伤腰部,长达4年的冠心病,1次卒中,各种痛苦接连不断。但她至死也没有埋怨命运对她的不公,默默地承受着疾病对她的折磨,顽强地与病魔抗争。荣誉也好,苦难也罢,婆婆一直看得云淡风轻,她的一生只是一直坚持着做她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按照她生前心愿,我们将她安葬在向阳的开着小花的山坡,每天迎着朝霞,送着晚风,沐浴着她最喜欢的阳光,愿婆婆天堂无苦难,生命尽头是向阳花开……

生命尽头是向阳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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