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嵐:《舊日歲月裡的溫暖》

(原創文章,作者:張嵐 審核:何良慶)

人間有味是清歡。人到中年,行了很多路,看過很多風景,也吃過不少美味,但無論怎樣的美味,在我,都無法與故鄉里的那些記憶相媲美,想起它們,是對過去平靜疏淡卻簡樸生活的一種回憶,更會喚起舊日溫情的時光和時光裡飽含著的愛意無限。


姥姥的“茶湯”

每當讀到“姥姥”兩個字的時候,我便會想起母親為姥姥做的“茶湯”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小麥、小米等細糧極少,小麥做成的白麵、小米做成的粥都是稀罕之物只能偶爾食用。在我看來,除了餃子之外,最高檔、最奢華的一種吃法,是母親為姥姥做成的專用“茶湯”。

姥姥有四個女兒、二個兒子。在我看來,母親是所有子女中最孝敬的。自我記事事,在困難的歲月裡,每過十天半月,母親必定會收拾一大籃子好吃的食物送到姥姥家,每次與母親走在往返姥姥家的路上,都是快樂的時光,母親講故事、唱戲曲、哼兒歌,來回十四、五里路,竟然從不感覺到勞累,母親還是寓教於樂的高手,許多民間故事、敬老孝親、傳說俗語,也都在隨處可見的景物中完成,以至於每一次去姥姥家都是一種期待,後來長大了,去給姥姥送食物的任務也由哥哥或我獨自完成,便少了與母親同去的樂趣。除了定期給姥姥送食物,每過上三二個月,父親便會去接了姥姥來住上一段時間,只要姥姥來了,每天早上必定會有姥姥專用的“茶湯”。

每年秋天,小米收穫後,母親必定要細心保存。智慧的母親會把曬好的小米存放在大小不同的缸裡,再用幾層塑料布罩好,密閉的的小米便不易生蟲,除去一部分用做全家人偶爾做小米粥外,大部分小米都用做姥姥早上喝的“茶湯”。

在溫開水中放入一定數量的小米麵、調至碗的三分之一——茶湯的稠、稀與此時放置的麵粉多少有關,然後用滾開的熱水衝到碗裡,邊衝邊用筷子攪拌。沖水是一項技術活,要一次完成,才能衝熟茶湯,否則滴滴嗒嗒注水,茶湯必生,不能吃;若衝多了,又會溢出碗外,開水全部入碗,點滴不外溢,而且說止即止,一次衝熟,厚薄合乎要求,箇中技巧母親掌握的分寸恰恰好。衝好的茶湯用另一隻碗蓋在上面悶一會,再取適量的紅糖拌入,每次姥姥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喝一碗略熱一點的“茶湯”,每一次,姥姥必定會留一些給我,總是笑咪咪地看著我香甜地喝下去。那份慈愛,隔著厚重的歲月和時光,依然讓我能夠感受得到。我時常在想,姥姥能活動到86歲高齡,除了兒女的孝敬外,與常年不斷的“茶湯”也是分不開的。

看電視劇《四世同堂》時,我對齊老太爺到地攤上買兔兒爺的場面記憶尤新,主要是因為其中有一個賣茶湯的在吆喝的鏡頭,,那一刻,我想到的首先是姥姥喝茶湯的情景和每次母親沖茶湯的認真。後來,每次到北京,也格外留意北京傳統的

小吃“茶湯”,有時還會站在旁邊仔細地看他們衝制的全過程,更多的時候,是要上一碗靜靜地品一品北京茶湯的味道,但無論怎樣,在我的心裡,也不及母親製做的香甜和姥姥留給我的半碗溫暖,而坐在北京靜品茶湯的我,品的,其實是清寂山村裡的那份人間真情。


肉火燒

作家張嵐:《舊日歲月裡的溫暖》

對肉火燒的情結,緣於年少時的經歷:生活在沂蒙深處,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家的生活還算是中上等,主菜主要以五花肉熬白菜、豆角、茄子,五花肉炒土豆絲等自家種出的綠色蔬菜為主,八月十五等重大節日,也會幾家合夥烀一隻全羊,各家各戶“隨份子”,端回家後的“全羊湯”,母親會分成兩份,一份是當天吃的,幾乎全是香噴噴的羊肉,另一份肉少湯多,之後的幾天裡,把熱氣騰騰的豆腐切成條塊狀或者把白菜切碎放在一起燉著吃,這樣燉出來的菜,既沒有全肉的油膩,還保有羊肉的味道,實在是別有一番滋味。那時的“全羊湯”也全無現在羊湯的油膩,因為沒有其他佐料可放,只是在清水中加點蔥花、花椒,放在巨大的鐵鍋裡,鐵鍋下是堅硬的木柴,用大火燉上半天,香味便會飄滿半個村莊。

那時,中學是在離家近二十里的鎮上讀的。每週回家一次拿一週的飯菜。除了必備的煎餅,母親總是用大號的罐頭餅子裝滿豬肉炒鹹菜、蝦醬炒豆腐、白鱗魚煎雞蛋,間或到學校食堂買些稀飯、饅頭,幾年學讀下來,我竟對學校的飯菜全無印象。最初的兩年,因為我與三哥都在鎮中學讀書,來回上學都是三哥用自行車“帶”著我,最後一年,三哥去了蒙陰一中讀書,週六時,二哥再騎車到學校接我回家,週末再送我回學校。

父親總是在開會的時候到學校看我,除了捎來母親新做的飯菜後,若遇集市,父親還會帶我到集市上解饞。記得有一天中午,父親到學校時正好是最後一節的體育課。我的腿腳自小便不是用來走路的,小的時候在父親和哥哥們的背上,上學的時候,由三哥、二哥負責,所以體育課我幾乎就是個旁觀者,遠遠地站在旁邊看同學們跳遠、擲鉛球。很簡單的便請了假,父親便帶我到了二里外的鎮汽車站。

是正午時分,汽車站四周並沒幾個人。門口有兩張矮的方桌(我們俗稱“地八仙”)、幾把小木凳,有個四十歲左右的農村大嫂正手腳麻利地忙碌著。不待走近,遠遠便聞到了特有的香味。旁邊的桌子上有三兩個人正埋頭吃著,我眼巴巴的看過去,只見他們每咬一口,都會有汁液溢出,空氣裡的香味便更濃了許多。這種香不是常吃的“蒙山鍋餅”的味道,也不是母親做的蔥油餅的味道,是萬千香味如同無數小手撓在心頭又癢又急又痛的香。迫不急待地坐下,父親盛上了兩碗稀飯,然後和我一起坐等肉火燒出鍋。

大嫂立在半人高的爐前,胸前系一條看不出顏色的圍裙,眉眼倒也潔淨,面前放著一個簡單的面板,餡也是極其簡單,僅有肉、蔥花、鹽、醬油。手巧的大嫂麻利地在手擀麵皮裡放好餡,然後三下二下包成長方形後,放在平底的鐵鍋裡,鍋下是木碳火爐,火旺無煙,六七分鐘左右,長方形扁平狀、金黃金黃的肉火燒便出鍋了,也不用盤子、筐子盛,只麻利地用草紙包一下就遞給父親和我。來不及說話,趁熱咬一口,香噴噴的汁液便溢出來,那種叫做幸福的感覺也一併嚥了下去,那天,清楚地記著,父親坐在我的對面並不吃,只是看著我香甜無比的吃著,眼裡全都是笑。那時,一斤豬肉六七毛錢,三個肉火燒大約一斤,一個肉火燒2毛錢,可謂是物美價廉,吃一個,會讓人口齒生香,手上的味道,不管怎麼清洗,都要過了好幾天才能完全消失。那真是一種難忘的記憶,一頓美餐居然可以反覆溫習,只要手掌靠近唇邊,指尖紋路清晰的溝壑依然散發著淡淡的香味——流著油的香噴噴的肉火燒彷彿又能出現在眼前。這種體驗自然是秘密和秘不示人的。

那是我第一次吃,也是我記憶中吃得最香的火燒。

之後的日子裡,我也偶去買了捎回家給母親吃。只是路途遙遠,拿回家的火燒再也沒有當時當下的味道,又無烤箱來用,母親便放點油像鍋餅一樣燴了吃,有時也像饅頭一樣放在鍋裡“餾一餾”,味道也是非常好。

這樣的火燒,在蒙陰的縣城也有幾處。新鮮的五花肉餡,必是當天剛屠鮮豬,取其七分瘦,三分肥,輔之以醬油、蔥花。用形制特殊的烤爐,先用豬油煎,後用果木木炭慢火烤制,幾分鐘後,火燒在爐子內烤制至皮金黃油亮,香味也就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咬一口,皮薄肉多,蔥花還是鮮綠,餡鮮香流汁;再咬一口,外層酥脆,內層柔軟,餡料多汁,唇齒留香。行車趕路的,花幾分鐘的時間,就可吃個胃飽肚圓,又實惠又便捷。物質豐富了,這樣那樣的吃食豐富多彩,但肉火燒仍然被許多人熱棒,每次回家,必定想方設法趕了去,吃一個剛出鍋的肉火燒,心頭的萬千煩憂、身上的疲憊勞頓也便無影無蹤。現在的火燒品種繁多、式樣多樣,老懞陰人走過路過,也都會坐下來熱乎乎地吃兩個,香香嘴,感受感受迷人的人間煙火氣息。


羊肉泡饃

作家張嵐:《舊日歲月裡的溫暖》

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地道的沂蒙山人的中秋節,除了每人吃2個冰糖月餅外,還有一盆熱騰騰、香噴噴的羊肉湯。

沂蒙山每年會有一場盛大的山會,每五天會有一個鄉村大集。那時,逢山會、趕大集時,除了買些生活必需品外,沂蒙山人最重要的一件事,當是到羊肉攤前喝一碗正宗的羊肉湯,吃個羊肉泡饃如同過節似地興奮。那時的羊肉攤簡單到僅是土臺壘制的灶上放一口超大的鐵鍋,鍋下是堅硬的木柴,鍋內是飄著香氣的純正羊肉、羊頭、羊腿、羊內臟組成的全羊,鍋灶四周是用隨處可見的玉米秸圍成的簡易吃飯場所,幾張長長的條几、幾把簡易的馬紮,馬紮上擁擁擠擠的坐著專程來喝羊肉湯的鄉鄰們。一元一碗的全羊湯、泡上兩個饅頭,就是人間最好的美味。無論大人、孩子,吃上一碗羊肉湯回到村裡後會炫耀上好幾天。尤其是冬天,大雪封山,千辛萬苦趕到山會,在四面透風的羊肉攤前坐下,一碗羊肉湯里加兩個饅頭,再加點胡椒,熱熱的喝下去,全身便出一身執汗,攤主再豪氣地免費加點湯,這幾十裡的雪路也不算白走了。

中秋節則不同。

中秋節是秋收秋種最繁忙的時節,也是每莊每村煮全羊的時候。這個時節,無論走到哪個村,都會聞到濃濃的羊肉香味。親戚多的、村子小的,便會合夥吃一隻,也有一家獨吃一隻的,這樣的人家都會讓鄉鄰們傳說上很久。

煮全羊是個細慢的活,這天,需要手熟的人人從買、殺、煮一條龍服務。水必定是山泉水,柴一定是堅硬的木頭柴。這時候,最快樂的,當屬孩子們,早早地就拿著家裡準備好的大盆等候在煮羊肉的院子裡,院子裡也便如同過年般熱鬧非凡,大家拿出最大的耐心,孩子們是一遍又一遍跑到羊肉鍋前看看熟了沒有,大人們便站在院子裡聊天說地。當羊肉在鍋裡開了花,當羊頭被剔淨切碎再倒到鍋裡打起了滾,當空氣中飄滿了濃濃的香味時,在院子裡打鬧的孩子便早早地守在灶前,眼巴巴地等待分羊肉的時刻。十幾只盆一字排開,掌勺的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一勺勺輪流著盛到各色的盆子中。沒分之前,孩子還貪婪地大口吸著羊湯的香味,真正分配的時候,則安安靜靜地屏息靜氣了起來,等分配好了,每家每戶便攜子帶盆端著自家的羊肉湯,急急地跑回家,等待晚上自家的盛宴了。

快樂和愛都在嘴裡。 多少年過去了,羊肉湯再也不是稀罕之物了,甚至回老家上墳,老家的叔叔每年都會專程煮一隻最好最大的黑山羊,做菜、做湯做成全羊宴,老少幾代人分坐兩桌,卻再也沒有最初的那份熱鬧、那份期待和那份味道了。

土豆絲

作家張嵐:《舊日歲月裡的溫暖》

白菜、蘿蔔各有所愛,但對於樸素、多產的沂蒙土豆,我卻極其偏愛,百吃不厭的,當屬土豆絲,即使想一起,都有一種暖人的情意。

少時多病,對於沂蒙盛產的土瓜、玉米、鹹糊豆等主食,總是難以下嚥,以至於五六歲時,姥姥握著我細如麻桿的大腿一再嘆息:“千寶貝、萬寶貝。這個寶貝怕是養不活啊。” 記得有一次重病,一週幾乎沒吃過東西,母親摟著我一邊掉眼淚一邊問我想吃點啥,想了半天,我對母親說:放上醬油醋炒個土豆絲吧。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家裡僅有醬油,母親起身借遍了全村也沒找到醋,但我吃無醋土豆絲時的樣子總算讓母親安下了心。

土豆是蔬菜也是糧食,是全球第三大重要的糧食作物,僅次於小麥和玉米,對土壤也沒要求,是家居的常菜,更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貧困時的主要作物之一。小個的可以在生火做飯的時候放在火裡“燒”著吃;中等的便切成塊、放上一些五花肉和豆角煮著吃;大個的可以切絲爆燒,母親炒土豆絲總是喜歡切成粗條狀,放點點五花肉或僅用蔥或蒜瓣炸鍋後清炒,又香又面;有時也把粗條土豆絲里加上幾棵芹菜。無論哪一種做法,都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美味。蔡瀾在食材百科裡這樣寫到土豆:“原產於秘魯,傳到歐洲,是洋人的主食。甚麼炸薯仔條,薯仔茸等等,好像少了它會死人一樣。” 也曾有人高呼“可無妻,不可無土豆!”,可見,與我等偏愛者,大有人在。

一種滋味,便是一種情懷。土豆滋養了我貧脊的童年,除了煮、燒、爆炒外,母親做的土豆餅也是獨一無二的:把土豆切碎,連同其中的澱粉一起加進少許麵粉,打進兩個雞蛋合圴之後下鍋,鍋要熱、油要多,三五分鐘後,外黃內嫩,香氣撲鼻的土豆雞蛋餅即可開吃;母親還會做蒸肉土豆,把五花肉切塊或片醃製入味,用土豆片墊底後放入鍋中被小火慢熬,五花肉蒸得肥而不膩軟爛鹹香,肉香浸潤的土豆,既燙嘴又綿軟, 回味悠長。

剛剛結婚時,一盤酸辣土豆絲,一道小青菜,就編織出了一個全新的家庭。雖不富裕,但很愜意、幸福,沒有煩惱,容易滿足;女兒出生後,從小到大百吃不厭的竟也是土豆絲,但她的口味與我的又略有不同:切絲後保留澱粉,放進陳醋“養”上十分鐘,之後,大量鮮姜切絲爆鍋後加入土豆絲,快出鍋時再加上點青辣椒,每次吃得點滴不剩。

一盤土豆絲,金黃寫意,橫七豎八地臥在盤中,間或點綴些許青青紅紅的幹辣椒、白綠相間的小香蔥,和著嫋嫋香醋,徐徐盈盈撩拔著味蕾,所有煩惱就會全部拋至腦後。而土豆絲裡,有陽光的味道,土地和大山的味道,火的味道,風的味道,時間的味道,更有愛和情的味道,一口吃下去,幾乎難以分清哪一塊是滋味,哪一種是情懷。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彷彿霧裡的揮手別離。離別後,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會老去。” 席慕容的這首《鄉愁》,烙印在多少遊子的心上,世界再大,總有牽掛。論走得多遠,離得多久,人在這端,故鄉在那頭,卻永遠在心上。隔了幾十年看過去,那份最簡單的快樂和幸福層層疊加,那一碗碗簡樸的食物裡,盛放下的是故鄉對那片土地上的人所有的期待和愛。


【作者簡介】張嵐,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作協全委會委員、臨沂作協常務副主席,臨沂文學院副院長;作品見於《北京文學》《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山東文學》《時代文學》《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中國婦女報》等,入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散文海外版精品集》《川魯現代散文精選》《好散文1978-2018》《山東作品年展》等,著有《水做的城市》《流年裡的花開》《歲月凝香》《歲月靜好》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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