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汉 / 黑 骏 马

马 汉 / 黑 骏 马

我见到它时,它正孤独地站在那满是马粪的草甸上,在淅沥的雨中。它那黑缎子般的皮毛被雨淋得更黑,这样就与没被淋着雨的腹部有了色差。在我的注目下,它有了惶惶的意思,讪讪地咀嚼着,甩动着尾巴,像个害羞的少女。所有的同伴都被骑走了,唯独剩下它。那个负责分配马匹的黑脸蒙古汉子不知为何独留下它。

我走近它。它戒备地后退。它的双眸乌乌地发亮,如两枚使了魔法的宝石,闪着楚楚的忧伤,让人注视久了,心不由被它吸走,便会迷迷糊糊地随它进入梦幻般的境地。我的记忆中,一直有着这样的场景:一匹说不请颜色的马,驮着我在荒漠中奔跑,那马没有蹬子,我光着脚紧攥着缰绳。风很小,空气像液体一样,马蹄无声,心息无声。我看着自己在奔跑。照例说那骑马人不应是我,可我一直这么固执地认为,那是我。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还是梦里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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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眸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是否是那梦幻中的一双。那双眸诱我懵懵懂懂地跨上了马背,朝沙漠走去。马的主人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蒙族汉子,他不仅牵着缰绳,且还紧紧地攥着辔头。他的动作让我生疑,便问,这是去哪里?他用满是黑胡子茬的嘴朝远处一呶,说:“去那,沙山。”我顺着那方向看去,沙丘起伏如海涛,在汹涌的沙海尽头有一座尖尖的、金字塔似的沙峰,蹲在那里仿佛会趁人马走近之际冷不丁地吼叫一声扑上前来。

在长着芨芨草、骆驼刺的沙丘上,马不紧不慢地走着。隔着起伏的沙地,远远地路过一座火柴盒似的小平屋(竟不是蒙古包),有条狗朝我们吼叫。络腮胡子拉马辔的手更紧了,他朝那个方向一挥手,骂了句,狗立刻止了吼。我猜想那就是他的家了。

络腮胡子眯起眼望着远处的沙丘说,沙漠每年都一步步地吞噬草原,刚才看到的他家,是今年年初才搬来建起的,可眼看着沙漠又逼到家门口了。他叹气说,牧民都不放牧了,牵着马改行搞旅游了。这马,犟得很,死也不愿进沙漠,死也不愿让游客骑。他说,要不是我使劲攥着辔头,这马早调头跑回去了;有几回还撩蹶子,把客人掀下马来呢。说得我心一紧一紧的。

络腮胡子又说,黑马过去确是一匹好马,在那达慕上还得过名次呢。那年闹雪灾,他的大儿子去追寻被风雪刮走的羊群,几天几夜都没有音讯,最后是黑马驮回了奄奄一息的大儿子。

它确曾是一匹好马,可是变了,变得没人敢骑,变得不能为我挣钱。络腮胡子无奈地唠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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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到那沙山,将马拴在马桩上,我一口气登上沙山顶。举目眺望,茫茫腾格里大沙漠一浪一浪地扑向通湖草原。沙浪虽是凝固的,它却汹涌地席卷走一片片绿色。这沙漠与草原间杂的格局,在赏景人眼里是景致,可对于大自然来讲它却是一种畸型。面对黄色的壁围,通湖草原显得手足无措。通湖草原呵,马们的家园。黑马,我读懂了你眼中的忧伤;你那失去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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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下沙山,走近黑马。从黑马那忧伤的大眼睛里,我照见了自己。我用手指梳理它湿湿的鬃毛,手刚触及时,它先是下意识地躲避,然后就顺从地任我抚弄。我把手掌贴在它脑门上,注视着它像草原上海子般深沉的眼睛。别看它是刚烈的,四目相对,它就像见了陌生人的孩子,露出羞意。它目光有意看着别处,可我分明感到它的注意力在我掌心上,它在静心感受我掌心的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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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马像一尊雕塑,站立在沙丘上,默默无语,面对这么多的变故,它还能说什么呢?那失去的一马平川的草原,那失去的风驰电掣,那失去的追风赶云的时光。撒蹄草甸,饮马海子,马们血管里奔涌的是草原上的粗犷,心中藏着水般的柔情。对家园水草的依恋,对放荡不羁生活的追求,对英豪的膜拜,构成了马的宗教。昔日对横刀立马的将军或豪气盖天的牧人俯首听命的马们啊,你们成为根本读不懂草原的游人的胯下玩偶,驮着无聊的人欣赏大自然的畸型,你们中的很多还为因此能挣到一把黑豆而沾沾自喜哩,你们难道不感到这是一出悲剧吗!唯有黑马,冷眼看着一切,心在滴血。黑马的孤傲,黑马的清醒,黑马的坚贞,黑马的执着。没有什么能改变它对草原的信念,没有什么能促使它放弃对驰骋的追求。它以它的狂放不羁,以它的异常举止提醒着同类和人类:去追求和珍惜,生命所依赖的大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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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着缰绳跃上马背,臀部与腿部紧贴着马鞍和马背,用小腿一夹马的腹部,一抖缰绳,黑马便迈动四腿走起来。我的裤腿已被淋湿的马鞍和马的皮毛浸湿了,冰冷贴着肌肤,可我敏锐地感受到它的肌肉和骨骼在作生命的运动,热血在它皮肉下奔涌,它生命的热力四射。走了几步,我便理解了它肌肉和骨骼的构造,掌握了它运动的节律,我随着它摆动而摆动。马一直是人类腿脚的延伸,可这时我感觉到自己成了它身体的延伸部分。我的胯下正在进行着一场人与自然的对话,在我敏感的腿胯和马饱经风雨的皮毛之间。它有了兴奋感,前面遇到一小沙丘,不等我拉紧缰绳它便跑起小碎步,然后一纵跃上沙丘。我不由紧夹小腿,身体的重心配合它朝前倾去。它如受到鼓励一样,撒开四蹄冲下坡去。我的心一紧,但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身微抬,随着它奔跑而移动重心。

两耳生风,衣袂飘然,大地在飞快后退,我如飞般的奔向那绿菌菌的草原。我回到那梦幻般的场景里,马载着我飞驰在液体般的空气里,一切声音又远离我去。血液在颠簸中沸腾。那刻里,我想起一直深埋心底的那份直觉:我是游牧民族的后裔。要不,为何每当我与游牧民族接触,总会情不自禁地心涛拍岸?前不久看到一份资料,说是所有B型血的人都有游牧民族的血缘,又佐证这一切,我对此深信不疑。愿我是一个游牧部落的成员,这样可以远离都市附加给的那份怯懦和漠然,在生命的绿洲上,放牧我忠贞而孤傲的黑骏马。

我的草原,我的骏马。我的蒙族弟兄,给我一碗烈酒吧,让我润一润嗓子,放歌一曲蓝天白云下的草原,以及正驰骋着的、黑黑的骏马。

(选自马汉散文集《随云行走》,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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