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別問了,沒故事

王維替中國詩定下了地道的中國詩的傳統。

與李白和杜甫不同,王維少年得志、“冠絕當時”,時稱“朝廷左相筆,天下右丞詩”,時人與史官皆頗多讚譽,博學多藝,是詩歌、書畫、音律三者俱佳的俊才,當時“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上層對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以禮相待,可見其才名之盛。 世間的文人有很多種面貌,古往今來著名的文人大多個性鮮明、具有獨特的個人風格,彷彿文人本就該超凡脫俗甚至驚世賅俗。

比起同時代命運跌宕、形象各異的文人們,王維留給今人的印象似乎平淡了些,大抵是因為這位被唐代宗譽為“天下文宗”的詩人著實沒有什麼故事可言。

王維:別問了,沒故事

傳 唐王維《江干雪霽圖》(局部),現藏日本

王維年少成名,科考一帆風順,開元九年登進士第後一直做官直至去世,歷武后、中宗、睿宗、玄宗、肅宗諸朝,他的仕途總體來說倒也說不上坎坷——宦海沉浮,人生有所起伏也是常事。

王維雖然年紀輕輕就高中進士,但是很快就因為署中伶人舞黃獅子犯禁而被牽連被貶。開元九年秋,王維離開長安,前往濟州任司倉參軍,一個看管糧倉的小官。

這段時間生活雖然孤寂無聊,而美麗的自然風光還是深深吸引著他,他和當地的隱士常常吟詩唱和。開元十四年春,王維離開濟州,度過了一段隱居的時光。

開元十七年,他回到長安閒居。二十一年張九齡上臺執政,王維冷卻的政治熱情重燃起來,他重新出仕在洛陽和長安前後任右拾遺。

而正當他對未來充滿希望之時,兩次重大變故改變了他的命運——

這兩次變故,一次是他的伯樂張九齡在政治角力中失勢,而另外一次即是重大的歷史事件——安史之亂,這次事件不僅僅擊破了皇帝與貴妃旖旎的美夢,也改變了千千萬萬人們的命運,甚至影響著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未來走向。

這個氣象萬千的朝代連同曾經名震四方的國都,在這場滅頂之災中均走向令人惋惜的窮途末路,盛唐與長安的浪漫與輝煌戛然而止——而王維不幸地成為了這場驚心動魄禍事的親歷者。

玄宗出走,而王維沒有來得及跟隨,只好服藥謊稱自己有病以推脫出仕。安祿山卻慕其才華,強迫王維接受偽職。

在之後安祿山在凝碧池的宴請中,王維在宴席中觸景生情,暗中作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花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正因為這首詩的流行,在肅宗朝清算偽職官員的時候挽救了王維的性命和名聲,這還得益於與王維齊名的才俊——王維的弟弟王縉,他寧願辭去自己刑部侍郎的官職也要為哥哥脫罪,因著這首詩和王縉的請願,肅宗破例赦免了王維。


獲得赦免之後,王維的官職一升再升,最後任尚書右丞,這是他一生所得到的最高官位,人們又稱他為“王右丞”

此時的王維在外人看來仕途通達、人生得意,可他的政治熱情早已消失殆盡,安史之亂連同被迫接受偽職的人生變故對王維影響極大,他在之後的書信中常有自責愧疚之語。

四十歲後的王維越發寄情山水、淡泊度日、亦官亦隱,晚年的他“萬事不關心”,這大抵是我們熟悉的摩詰先生,是我們熟悉的禪意與佛心、仙風與道骨。

王維:別問了,沒故事

傳 唐王維《伏生寫授經圖》,現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

似乎許多文人都走過這般的宿命,王維年輕時也並非如此空寂。

青年時代的王維與當時長安城裡無數激昂豪邁的年輕人一樣,渴望到國家最需要的地方建功立業、一展宏圖。

“縱死猶聞俠骨香”的劍氣如虹、“天子臨軒賜侯印”的慷慨熱忱,王維生在了最好的時代,開元盛世攜初唐以來數代積累正在世間徐徐展開其空前平安繁華的一面,盛唐是當時最好的國度,長安是當時最好的京都,而王維,正處於他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還有什麼是比最好的年紀正處於最好的時代更值得慶幸的呢?而最好的年紀又身懷時人最認可的才華,特別是賢相張九齡的不吝提攜,給王維的仕途打開了嶄新的局面。

玄宗後期李林甫得幸,張九齡因讒失勢,這場混亂中,王維的官職雖然得到升遷,卻再次被逐出權力中心長安。他於開元二十五年秋天遷河西節度府,所幸保住了性命。


在這不足一年的時間裡,他留下了三十多首邊塞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就是在此時創作的。

王維:別問了,沒故事

傳 唐王維《雪溪圖》,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開元盛世輝煌下埋伏著的危機,正在一片歌舞昇平中悄悄蔓延,而王維看似並不坎坷的人生路途,也不得不與時代的暗潮洶湧密切相連,個人的力量如何能與整個朝代的危機頹勢抗衡,哪怕是這樣出色而恰逢其時的人物也不能倖免。

王維在《老將行》中寫到: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

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鬚兒。

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

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

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王維在此描繪的蒼涼老境,以少年馳騁疆場為背景以反襯白首棄廢的無可奈何,人生起伏而世事無常的感慨恰是其遲暮的寫照。

可是啊,當年他明明是那樣高傲而耀眼的少年,“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風流蘊藉,語言諧戲,大為諸貴之所欽矚。”

京兆會試之時公主極為賞識王維,問岐王:“何不遣其應舉?”岐王回答:“此生不得首薦,義不就試。”年少的王維心氣之高、不甘人下非等閒之輩可比。

王維與很多天才少年有著相似的起點,也經歷了相似的曲折沉浮,卻展現出與他們完全迥異的辭章風格——在王維將近六十年的人生中鮮有哀怨憂鬱之語,在仕途阻滯時隨緣就勢、順適所遇,並非一味的自我折磨或吟哦苦楚。

清代趙殿成稱王維的辭章“渾厚大雅,怨尤不露”,正切乎孔子“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古詩之教。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行輕描淡寫的詩句以至簡的文字、悠閒的筆調展現出看似平常實則驚人的寬廣襟懷,想必給予古往今來許多失路之人另一種看待人生的心態和眼光,這也許是最閒雲野鶴的一種治癒方式了吧。

宋人總結王維的詩歌這樣寫道:“其為詩通於繪畫音樂之理,摛藻軼麗,措思衝曠,而出以莊重閒雅,渾然天成。柔厚而不為華靡,簡淡而不傷寒儉。格調高渾,而寄興復遠。”

後人稱譽的山水田園派詩歌與繪畫僅是王維豐富而高遠的精神世界的一個側面。

雖然王維後來遊走於輞川的自然山水中、越發身在紅塵之外,卻仍勉勵同仁後輩積極入世、開創事業,對於朋友更是一腔深情厚誼,不惜極力舉薦,每多勸慰鼓勵,不使其自怨自艾。

王維:別問了,沒故事

傳 唐王維《輞川圖》,現藏日本聖福寺

王維儒釋道三教兼修,素性淡泊,看似無心,卻是情真,這樣通達圓融的境界已襯得上“文宗”之盛名。

王維秉性溫良,處世恭謙,幾乎不見出言不遜、金剛怒目的行止。他是一位寬和篤厚的君子,事母至孝,友愛兄弟,對朋友相互扶持、鼓勵慰藉,妻子去世後三十年孤身一人,生活簡樸至極——他是身剋制而心自由的文壇宗師。

聞一多曾說:“王維替中國詩定下了地道的中國詩的傳統。”明代董其昌推崇他為山水畫“南宗”鼻祖並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

王維:別問了,沒故事

元王蒙《摹王維輞川圖》(局部)

現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王維:別問了,沒故事

明藍瑛《溪山雪霽圖》,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王維:別問了,沒故事

清王時敏《仿王維江山雪霽圖》,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王維的為人與他的詩歌書畫一樣,朗月清風般安詳平和。儒是他人生的底色,而最終與道、佛歸於一處,形成臻入化境的領悟和審美,以成就“詩佛”之美譽。

進與退、得與失,出仕與歸隱、濟世與修身,王維不是作出了選擇,而是突破了其間的阻隔與對立,在更高的境界中達到自然的和諧與交融。

他是凡夫,卻在藝術的世界中得到超然和自由;他有慧根,亦兼具藹藹文風和拳拳愛心。

重情義、負家累的王維除了仕宦一途沒有別的路可走,他畢竟也只是個出身下層官宦家庭的俗人——除了內心世界,什麼都不能超脫。

他的山水田園詩歌與繪畫自成一派,從遼闊壯麗的大漠長河到幽靜空靈的山林泉水,俱以簡潔真趣的筆墨一一描繪,山水田園的詩與畫也許為心為形役的王維在現實生活與精神世界開闢出第三條道路,遊刃有餘、相得益彰,在趨向沒落詭譎的朝堂中達到靈魂的自在和圓滿。

也許,只有王維,才能真正稱得上是“詩意的棲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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