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同學會如期舉行了，在老家。如果不是因為李孝琴，我一定是不會去的。
在縣城最好的酒店門口，李孝琴優雅地站著，就像一個賢淑的女主人歡迎來做客的朋友，熱情地招呼著到來的同學。
我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突然懷疑那個女人真的是李孝琴嗎！長長的頭髮染成酒紅色，燙成我沒見過的髮型；白色的禮服精緻得就像初嫁的婚紗；脖子上閃閃發亮的鉑金項鍊掛著一顆我不認識的玉石；腳下踩著一雙粉色的高跟鞋。這是同學會還是高端酒會啊？就在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休閒褲和運動鞋，耳邊突然響起了李孝琴的聲音“你來了”。那一瞬間我竟有些失措，可能是因為十多年沒見了，生疏了吧，我這樣安慰自己。
“嗯，上次聽毛毛說起你，聽說你......”
“混得很好是吧？”李孝琴輕輕一笑，“他們都是這樣說的，開著奔馳，拿著LV，......”
我抬起頭，李孝琴的笑聲有些刺耳，我曬然一笑：“也不是啊......”
“好了，我們先進去吧。可別讓同學們久等了。”
走在李孝琴身邊，她高貴得就像一隻白天鵝，而我平凡得像一隻醜小鴨。我知道那些男同學，不管是已婚的還是未婚的，肯定眼睛都直了吧，沒準兒還偷偷咽口水呢。
我不知道這場同學會我是怎麼過來的，我的眼睛和思想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李孝琴優雅地舉著酒杯，和每一個同學寒暄，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
七
李孝琴醉了，但醉了的她也遠比別人優雅，她像個主人一樣送別同學們。我本來準備走，她拉住了我，“陪我一會吧？”
把她送進房間，看著她嫣紅漂亮的臉蛋，我嘆了口氣，坐在旁邊的沙發上。
“你以為我喝醉了是嗎？你們都以為我醉了。”李孝琴突然從床上坐起，用手順了順頭髮。
我知道她還沒說完，索性不吭聲。
李孝琴坐到沙發另一邊，從包裡拿出一根菸，“你抽嗎？”我搖搖頭。她點燃了煙，用食指和中指夾著，細細長長的手指配著白白的煙，竟然有些好看。
“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十年？還是更長？”
“十一年，快十二年了。”
李孝琴突然笑了笑，“真快啊！離開十二年了。這個地方我從沒想過還會回來……”
我原本只想問她兩個問題就離開的，畢竟十幾年沒見了，我們都不再是當初的黃毛丫頭。十年時間，熟人也該變回陌生人了吧，我心裡想，但嘴上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她。
李孝琴臉上突然變得無比失落，她可能以為我會說點什麼，從她的眼睛裡，我分明看到包含著期待、失望、害怕......各種各樣交織的情緒。
“我小時候多聽話，多懂事啊！”李孝琴自顧自地說著，“我什麼都不爭，不爭吃不爭穿，家裡的活都做，我媽長期生病臥床，從四歲起，就是我給她擦洗身體，可是我不覺得苦，我知道我家窮，我知道我要懂事......”李孝琴聲音越說越低，語氣也開始哽咽。
我知道她想起了傷心事，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好挑好聽的附和她：“是啊，我媽就常常誇你，說你懂事，什麼家務都做，學習還那麼好。”
李孝琴抽了張紙擦了擦眼角，“是啊，我要洗衣做飯，要挑水撿柴，我把一切都做得好好的，從來不敢出差錯。只有這樣，我爸才同意我去上學。”此時的李孝琴，白皙的臉上竟然起了紅暈，語氣中透露著驕傲，“我和你們不同，我去上學是自己爭取來的。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喜歡新書本的香味，我喜歡上學路上聽到的鳥叫聲，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可以揹著書包去學校。我還記得陳老師說的那一句話‘農村娃要出人頭地，只有努力讀書’。所以我拼命地學，拼命地學，等到有一天，我學業有成了，找到好工作，就再也不會受苦了。”
我感到一陣心酸和羞愧，根本不敢直視李孝琴的眼睛。但她渾不在意，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
“尋尋，”李孝琴突然停下來望著我，“其實我一直想問你，高中開學的時候，我和你打招呼，我知道你認出我了，可你為什麼......”
聽她說起高中的事，我一陣心虛，時隔多年竟然還沒忘記，只好囁嚅著說：“其實，我那時候不大喜歡你。”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就說了實話，但我打內心裡害怕對她說謊，“主要是因為你小時候太優秀了，我媽老是拿你說我。”
“咯咯咯......”李孝琴一陣嬌笑，“原來是這樣，可當時你讓我難過了挺久。不過後來就沒事了，我們不是成了朋友嗎？”
我再次感到心虛，因為當時對她的同情大過了友情，不過好在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那次去你家，躺在軟軟的大床上，我幾乎沒有睡著。你知道嗎？我嫉妒你！”李孝琴定定地看著我，“我嫉妒你有一個好爸爸和好媽媽，他們很愛你。”
“我......”我一時語塞，她是怎麼看出我那個整天擠兌我的老媽愛我的。
“尋尋，我這次回來，一是給我媽掃墓，二是......帶我爸看病。後天下午就走了。”
“怎麼那麼急？”
“早點走晚點走，終究是要走的。”李孝琴夾在手指中的菸灰掉到沙發上，她卻一點也沒發現，突然笑了笑，“不好意思，讓你聽我說了那麼久話，你累了吧，早點休息。”
見她下了逐客令，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了困擾多年的疑問，我怕再不問就沒機會了：“你......你當年為什麼退學？要知道，以你的成績上重點大學是沒什麼問題的啊。”
李孝琴幽幽地說：“很多事情沒有那麼多緣由，都是命。”說著臉上再次堆起了笑，“回去吧。”
沒得到想要的答案，終究不甘心，可是我知道她不願意說，只好帶著失望起了身。
“尋尋，珍惜自己，珍惜身邊的人。”在我帶上房門的一瞬間，耳朵裡飄進來李孝琴的話。
八
第二天我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同學群裡好幾百條消息，還好我把通知給屏蔽了，粗略看了看，都是在談論李孝琴的，她似乎一開始就沒加進來過，有同學邀請也被她拒絕了。
有一條好友申請，是李孝琴。通過後，消息馬上就發過來了，“尋尋，請問你有時間陪我回去一趟嗎？”
我看了看時間，十點。“好啊。”“我來接你。”
坐在李孝琴的車上，和她回了鄉下，這個地方熟悉卻又陌生。
她父親老得厲害，不停地咳，兩個哥哥倒是看得出來是發自內心的高興，兩個嫂子近乎討好地一個勁拿東拿西，看得我暗暗搖頭。
“尋尋，還記得門口那條小河嗎？有一次你被螃蟹夾得直哭，還是我用小棍子撬開鉗子呢。”李孝琴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笑，我發現她的眼睛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乾淨、清澈。
“咱們去走走吧。”我提議。“走。”李孝琴不顧自己的白裙子，拉起我就走，連車門都沒關。
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著潺潺流水，我彷彿一下回到了童年，曾經多少個夏日傍晚，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石頭上啊。
“尋尋，我明天就走了。這些年我在外邊，想起最多的人就是你了。我曾經有無數次想找你，可最終都退縮了。”
“為什麼？”
“我怕。你問我為什麼退學，其實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啊，我只不過想好好上學，可這麼一個普通的願望都要被上天收回去呢。”李孝琴看著遠處，聲音很輕。
“我知道我和別的孩子不同，比如你，你是你爸媽的心頭寶，但我不是。我爸是個酒鬼，他在外面受人嘲笑，只會回家辱罵我媽，打我們兄妹，以此來顯示他一家之主的地位，維護他那點可憐的自尊。我有時候會想，我媽身體不好是不是被他打的。”
“我知道家窮，所以努力幹活，努力學習。可是，這樣可以換來小學，可以換來初中，卻換不來高中啊。”李孝琴說著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漂亮的臉龐滑落，“你還記得黃二強嗎？”
我點點頭，“知道啊，老是偷雞摸狗做壞事那個。聽說他偷東西被人家打了，聽我媽和我爸說起過，好像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
“他消失了幾年後回來了，賺了錢。初三畢業，我爸不准我上高中，說女孩子唸書是幫別人唸的，他把我賣給了黃二強。”李孝琴低著頭，淚珠滴在水面上，盪出一個個小小的波紋，“五萬塊錢，給黃二強做老婆。我哭著求他，他卻說女兒都是賠錢貨，說我哥要娶老婆，說我媽是個糟蹋糧食的，說一家人要吃飯……”
“我沒辦法，只好去求黃二強，我跪在地上給他磕頭，頭磕破了，磕流血了。後來，黃二強說可以讓我先上高中，他還可以給我出學費。那天黃二強去我家和我爸在房間裡談了很久，他走後，我爸就同意我去上高中了。”
“黃二強會那麼好心？”我小聲嘀咕了兩下，疑惑地看著李孝琴。
“呵呵，黃二強和我爸，都是禽獸，豬狗不如的禽獸！”李孝琴說話的時候聲音在發顫，肩膀不停抖動，“當天半夜，我就被黃二強強姦了，我拼命喊拼命叫，我求他，可是都沒用啊……我爸……那個老畜生還在門外擋住要進來的兩個哥哥……”
“我最終還是被他賣了，就像一件物品一樣。我鬧著要報警，他們才開始害怕了。那晚的屈辱和背叛，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知道，只有離開這個噁心的家，這個噁心的地方，我才能得到解救。我和黃二強提條件，讓他給我學費和生活費，作為交換，我每週回一次家……你明白了吧，我的高中仍然是交換來的，用自己的青春，用自己的身體……”
李孝琴早已泣不成聲，我心裡就想刀絞一樣難受，一個安慰的字眼都說不出來。
“高中生活多好啊，我知道自己是不會嫁給黃二毛的，所以我要努力學習，等我上了好大學，就再也不會怕他們了。”李孝琴擦了擦眼淚，繼續說：“隔壁班的李凱老是來偷看我，我都知道，只是我這樣的人……哎！可我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他，他打籃球的時候，我多想幫他擦擦汗啊，他的衣服永遠乾乾淨淨的，笑起來像明星一樣……他給我寫了情書，‘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他還在信封裡裝了幾顆用紅墨水染色的豆子呢。這首《相思》一下把我打動了，我答應他了。我多麼愛他呀，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可當他發現……發現我不是第一次的時候，說得好難聽。我心痛得快要死掉了，我知道都是自己的錯，可我怎麼也放不下他！”
“誰知道被發現了。黃二強找到我爸，我爸就把我帶走了。打罵，侮辱我都無所謂，只要能繼續上學。可那天無論我怎麼求他們，他們都不同意我上學了。原來我爸收了黃二強的錢給我哥娶老婆，沒錢還回去，我這件‘物品’就只能去抵債了。或許這就是命吧，我只好認命了。不，我不認命！”
“黃二強把我帶走了，沒有任何一個人為我說一句話。我恨透了這群人，我恨透了這個地方。我媽去世，沒人告訴我，或許她是唯一一個想對我好的吧，可惜她卻力不從心。四年前，黃二強死了，我才終於得到了自由。我哥很早之前就給我說我爸得了病沒錢治，希望我能夠幫忙。呵呵，在他把我賣給黃二強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再也沒有關係了。可我……可我實在狠不下心……”
李孝琴雙手抱著肩頭，腦袋低低地靠在小臂間，看起來可憐又無助，我嘆了口氣，說：“晚了天有些涼，我們回去吧。”
九
李孝琴走後，我也回到工作的城市，路上的行人光鮮亮麗，或三三兩兩，或快步獨行。我抬頭看著灰撲撲的天空，這樣的天氣讓人無比壓抑。
同學群仍然很熱鬧，大家談論的重點還是李孝琴。
“你們不知道吧，黃二強在外面乾的是犯法的事，賺的都是黑心錢，而且還吸毒。聽說那天在家正吸得高興，有警察敲門說接到熱心群眾舉報，想逃跑，一慌神從樓上摔下去，當場就摔死了。”
“不對吧，我聽人說是因為心肌梗塞才摔死的。不然怎麼沒聽說從家裡搜出什麼毒品和工具？”
“你們說的都不對，我一朋友就住那附近，他說黃二強壓根不是摔死的，三樓啊，哪那麼容易摔死。”
……
我無意摻和他們，默默地把手機放進包包，下午還有一個客戶要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