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松和張藝謀對話實錄，劉德利整理。
高：你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種技能叫做“會演戲”，因為你自己的當過影帝嗎。
張：我那個影帝，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高:東京電影節，國際電影節影帝。
張：那個年代水平比較低。
高：你覺得世界上存在一種技能，一種能力，叫做會演戲麼？
張：存在，你看子怡他們做的這個節目《我們是演員》，第一季叫做《演員的誕生》，我自己認為演員是特殊的一批人，他是有特殊才能，他的特殊才能是什麼？如果是這是技術或者技藝的話是什麼，他是把理性的東西轉化成感性，他們做的就是這個工作。因為談劇本，分析人物，講故事，設計，準備，哪怕你是十年磨一劍，全部是理性，碎片式的，裝到腦子裡頭，然後到這兒跟你說話，“胖”幾秒鐘就要出來，在這裡僅僅是一個眼神，而且還要特別自然，是你自己的眼神，不是我學誰的，我認為演員是在瞬間將理性轉化感性的東西，在自己成為血肉之軀迸發出來。 我為什麼說我不是一個好演員，我是理性很足，整理一大堆東西，但是我的感性表達不夠。
高：那《老井》還不夠，我的天呢。我看著看著，我都忘記你是張藝謀了。
張：那時候我就是一狀態，拿狀態取勝，你真的要是複雜一點，我還是不行。尤其是當眾表達情感，就像我當眾哭就很難了。
高：接吻呢？
張：那就更難了！很為難！哈哈哈哈哈! 記得我當年哭的時候，我演那個《秦俑》，我哭是怎麼哭？我哭不出來。我這個人生活中當眾哭不出來。我演那個《秦俑》的時候，我拿著那個風油精在這兒一塗，兩個眼睛辣的啊，然後就過了勁了。然後，兩個眼睛含著血絲，含淚演，然後就好好好，拍拍。
高：《秦俑》表現出你又演冷戲劇的能力。到現在，我都記得你吹燈泡的動作，特別有意思。所以，他就是一個轉換器，一個轉換。
張：而且這個轉換是特殊的能力，有人轉換的很好，長在身上特別自然。有人轉換的不好就做作，就設計，就我們所說的有戲感，就演，碰到這樣的演員，你就在旁邊就會是那種“演，演，演死你”。
高：你對監視器說，演死你啊，演死你啊。
張:實際上大家是開玩笑，如果這樣演就不行了，就虛假出現了，涉及感就出現了。所以這種轉換，轉換過來完全成為另外一個人，太難了。
高：電影和戲劇還不一樣，戲劇是順著演的，這感情有積累，電影有可能開機拍第一個鏡頭就死了。很多人說，演話劇是這個演技好，演電影不如演話劇牛，但其實不是。
張：不是，演電影和演話劇不一樣，演話劇是一氣呵成，你是順著走，演電影是說來就來啊。
高：說下一場，下一場就是當你年輕的時候。
張：對，而且沒有重複。過了就過了。
高：而你想一氣呵成，但是導演說cut ,給我換一機位。
張：戛然而止就戛然而止，所以電影也很難演。
高：而且電影逼的近啊，這麼近，這麼近的大特寫，一眼珠子，比門還大。
張:當你說的這麼大一特寫的時候，基本上你不能擠眉弄眼了，你就拿眼睛說話了，這就是我剛才說，你準備了十年的理性的設計這個人物，這個時候只能在眼神中出來。
高：而且，呼吸都變成表演。因為在戲劇舞臺上，呼吸不是表演，你得大聲說話，秦二爺，多好的人呢！死了。但是在電影裡，輕聲的呼吸，一點點喉結動一下，都是表演。
張：還有一點不一樣的是，戲劇這個舞臺演員，還是臺詞功底是第一位的，就像你剛才說的，第一排和第三十五排全都聽得見，字正腔圓，帶著情感，帶著人物，他的臺詞功底是第一位，電影還不完全是，電影更復雜一點，所以我認為不管是戲劇演員還是電影演員，好演員是鳳毛麟角。
高：他是經驗的一種技能，還是先驗的一種技能，先驗是事先體驗，或者是天生的吧，有一種人，來了就直接有了。
張：不一樣，我覺得演員非常微妙，比如說周冬雨，我當年接觸他的時候，她就是挺特別的，她也很適合吃這碗飯，其實那小孩當年也是懵裡懵懂的，你給她講這講那，準備著準備那，她也未必能夠準備的好，理性完全不夠，聽你說都是懵的，但是她在感性的瞬間，如果支一機器在這兒拍，她這一段戲拍了三分鐘，你就能選出三秒鐘，那三秒鐘就很靈動 ，當年她的山楂樹之戀，我就是這麼選出來的，大段大段的演，有時候有的鏡頭拍一百遍，三天，一天三十多遍，拍一百遍。
高：就好像我們錄音了，錄一百軌，一個字一個字地剪。
張：但是剪出來以後，她有瞬間的東西，很靈動，而且是別人無法代替的那種味道。她直到今天，江湖上不是給她起了名字叫“任意流”麼？看起來也是，別的導演也注意到她的這樣一種先天的感覺。你要抓那個感覺。
高：我們將這種經驗型的演員稱之為“祖師爺賞飯吃”，有人必須跟著祖師爺練啊，練啊。
張：兩者都有。
高：老天爺賞飯吃，能賞到的高度，祖師爺賞飯吃能賞到那個高度嗎？
張：我認為也可以。祖師爺賞飯吃，經過你的努力，你也能夠如入化境的位置，這條路也可以到那個地方，兩條路都可以，跳跳大路通羅馬。
高：你覺得鄧超屬於那種演員？
張：鄧超應該屬於祖師爺賞飯吃，練出來的努力，努力，琢磨，刻苦，用功，把自己折磨，虐自己，從心到形全部，幾個月，就那麼一個人，完全進去了。他很不容易。
高：其實《影》這部戲，不說導演的江湖地位，把這部戲的本子交給演員，我猜幾乎所有的華人演員都想演，相當於一個人演兩個角色，全都一樣演了，而且兩個人都那麼濃，還是分裂的，最後你還覺得鄧超最合適。
張：對，我還是覺得鄧超最合適。我喜歡他那個幹勁，我也聽說了，後來見了他的面，我印象很深，我對鄧超誰，我們這個不用電腦做，這次一定要演出來，我給他講了，我給他說，我就把背景重合一下就行，我說完全要驗出來，不像好萊塢。
高：你給我解密，咱和魔術解密一樣，這兩個鄧超是如何對話的，這不違反江湖道義吧。
張：（大致含義）兩個月之前你演這個人，兩個月以後同一個人再演另外一個人。最難得是，孫儷和這兩個人同框。
高：孫儷是老天爺賞的飯，還是祖師爺賞的飯？
張：我認為兩邊都有，其實大部分演員都是兼而有之。孫儷很努力。
高：小鮮肉都想成為堂堂正正的藝術家。
張：年輕人都有上進心！
高：有演員，要導演幹嘛？
張：導演就是鏡子，從理性轉感性是個轉換器，是個高級的轉換器，導演就是判斷這個轉換正確不正確的人，其實不需要導演去教演員，你怎麼演，導演常常只是判斷，你演的對不對。
高：所以，導演不是教練，而是裁判。
張：沒錯，我自認為是，導演去教演員演戲，應該是前面要做的工作，等你找到新人以後，你要花半年的時間，甚至兩年的時間去培訓它，這個時候，你是教，我自己不會教，我請別的老師教，但是，開機到了現場，你還在教他，黃花菜都涼了。
高：如果你判斷他不行呢？
張：反覆嘛。人都是不能逾越自己的限制的，當反覆都不能都做不出來的時候，我從來都不責怪演員，我就檢討我自己，我這個要求是不是他實現不了？兩年的訓練，再加上現場，已經演了三十遍了，還不行，一定是我的問題，這個時候，我就回去修改劇本。
高：略
張：選演員的時候，你是角色大於演員，你是根據這角色去找人，等演員進組以後，必須顛倒過來，演員大於角色，人大於角色了，就是他，他身上的毛病，他的身上的缺點，他做不到的，你一定不能讓他做，你讓他做，你不是打你自己的臉麼？有的人就壓演員，你必須這樣演，演員他做不到。
高：就好像這首歌，最終是你歌手自己的歌。你不能按照我想的讓你唱，你要按照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感受，將歌唱出來。這是你自己的歌曲，是你自己的角色。
編者按：這讓我想起了姜文的說法:從自我出發，走進角色。兩者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