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24年,醫學生畢業至今未等到工作,媽媽去世也未能看到女兒穿上白大褂,資料顯示20年前已分到衛校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郭春雨

包宏芳的老母親,一直到去世也沒有看到女兒穿白大褂的一天。

“我媽就說,閨女啊,你什麼時候上班啊,我真想看著你上班啊。”包宏芳說起2018年去世的老母親,忍不住哭起來,“父母都認為我會是一個很好的大夫,而我現在卻沒有工作。”

包宏芳說的“工作”,她已經等待了24年。24年前,醫專畢業的包宏芳被分配至家鄉所在的烏蘭察布市興和縣衛生局(現衛健委)。當時衛生局讓她回家等工作的具體通知,一等就是24年。這期間,她輾轉在當地人社、衛健和信訪等部門,像個皮球一樣的在各個部門之間輾轉,卻一直沒有等來屬於自己的那份醫生工作。直到2014年,包宏芳從檔案中發現自己在畢業第二年便被分配到鄉鎮衛生院工作,檔案中還有轉正定級的工資表。

如今,又6年過去了。今年已經46歲的包宏芳還是沒有等來屬於自己的那份工作,她說,自己還在等。

以下為包宏芳的自述,以第一人稱展開。


苦等24年,醫學生畢業至今未等到工作,媽媽去世也未能看到女兒穿上白大褂,資料顯示20年前已分到衛校

當事人包宏芳

考上大學的農村女孩

對於20多年前的我來說,能考上大學是很不容易的事。考上大學意味著包分配,意味著跳出農門,意味著有一份正式的體面工作,重新改寫人生。

雖然我的父母都是幾乎不識字的農民,但是我很幸運,只要我愛讀書,父母就支持我上學。

我是內蒙古興和縣城關鎮人,上小學的時候村裡只有一個班,一二三年級都在一個班裡上,同樣一個老師教。常常是上完一年級的課,接著講二三年級的知識。我那時候特別喜歡學習,因為課本是我能接觸到世界的唯一途徑。漸漸的,不管老師上哪個年級的課,我都能跟得上,也順利升入了初中。

初中距離家有20多里地,家裡窮得連一輛自行車都沒有,上下學全靠走。但是不覺得苦,一來是大家都這麼苦,二來是能上學,能上學就很好,就不覺得苦。我的成績很好,在班裡一直是前幾名,這個成績一直保持到我讀高中。

當時高考可以選擇考普通大學,也可以選擇考中專,相當於現在的專科。我當時英語不好,數理化都很好,就選了考中專。我們一個班就只有幾個同學考上了,我是其中一個。1993年7月,我通過全國統一高考就讀於伊克昭盟衛生學校婦幼醫士專業。報考醫學院校,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我從小就對生物和醫學都很感興趣,平時村裡衛生室我也喜歡去,我喜歡藥味,喜歡看打針,希望能當一名醫生。高考,給了我實現希望的可能性。

對於我們這樣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來說,上大學是個很難的事。媽媽送我來學校報到,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給我了,一共四百塊錢,這是我一個學期的生活費,也是家裡東拼西湊借來的所有錢。

學校食堂的飯菜挺好,但是我捨不得吃。每天就吃兩頓飯,倆饅頭,兩小塊毛豆腐就是我一天的伙食。四百的生活費我從嘴裡省出來了一百多。放暑假的時候,揣著這100多塊錢,我心裡燙的像踹著烙鐵:要用這些錢,給父母買件衣服,哪怕只是一件秋衣。回家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車上有人吃刀削麵,一塊五一碗,我現在都記得那個面,太香了。但是我捨不得吃,一塊五,是我在學校好幾天的飯錢。就這樣,硬是餓了一天一夜,我又省下了幾塊錢。

這樣拮据的求學日子,我不覺得苦。因為當醫生的夢想就近在眼前。等三年的學習生涯結束,我就可以穿上白大褂,成為一名夢寐以求的醫生,改變命運。


苦等24年,醫學生畢業至今未等到工作,媽媽去世也未能看到女兒穿上白大褂,資料顯示20年前已分到衛校

等著

1996年,我從衛校畢業,先是被派遣到烏蘭察布市勞動人事局,隨後派遣到興和縣勞動人事局報到,然後我到縣人事局詢問此事,時任局長告知分配到縣衛生局,同批分配的共38人,有興和縣勞動人事局下發的文件介紹信存根,據此我到縣衛生局詢問時任局長,說已經接收,讓我回去等通知上班。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24年。

當時畢業閒著在家,衛生局成了我跑的最勤快的地方,但是每次都是失望而歸。衛生局的工作人員每次都會態度很好的跟我說:“回去等消息”。

等待遙遙無期,我的年紀卻一年年的大了。因為沒正式工作,找對象也受了不小的影響。後來認識了現在的對象,他也沒有正式工作,但是人品好,踏實肯幹,我們就組成了家庭。婚後他去北京打工,我自己在家帶孩子。

帶孩子,也在繼續等待工作的消息。現在想想,真是太傻了。從來沒懷疑過工作問題,總覺得還會分配,就是沒輪到我。等到孩子大一點,我就帶著孩子到了北京大興,一家人能夠在一起。

北京是大城市,消費高,我也得出去工作。我雖然懂醫,但是也沒有醫院敢用我,我就租了個門店賣藥。雖然跟我的專業並不對口,但總算還是醫藥行業,遇到病人詢問,我也能給出一些專業的建議。我不怕吃苦,農村家庭哪有怕吃苦的,我們家的藥店都是到凌晨以後才關門。我2005年到北京,2019年藥店經營不善離開北京,在北京的14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搬家。我們從一個筒子樓,搬到另一個筒子樓,每年都在搬家,搬了有20多次家。

一直到2014年以前,我都覺得我能等來工作。這之前雖然過得辛苦,但是心裡總還有點可以依靠的念頭。

苦等24年,醫學生畢業至今未等到工作,媽媽去世也未能看到女兒穿上白大褂,資料顯示20年前已分到衛校

找我自己

希望破滅在2014年。

2014年,我聽說興和縣安排了一批以前的學生,我興沖沖的就坐車回了縣裡。當時安排人員的名單就用紅紙貼出來做公示,我仔仔細細的找了一遍,發現沒有我的名字。我不信,又從後往前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我有點慌,手都抖了,拉上身邊人跟我一起找,還是沒有我的名字。

我再次找到了衛生局,被告知確定沒有我的名字,也沒查到我的檔案,讓我去衛生局找。當時局裡有個女工作人員,聽到我的名字後說,“包宏芳?不是早就上班去了嗎?”

她的無心之語,當時我也沒往心裡去。在找不到我檔案後,我再次到了人事局查找派遣報到手續,對方稱,當時管理檔案的人員已經退休死了,我的檔案丟了,找不到了。

我當時就蒙了。沒有檔案,查不到我的任何資料,我成“黑人”了,我還想上醫院上班呢,我咋辦啊。我急得慌,就給我老師打電話,說我的檔案丟了,學校還能給我補嗎?老師讓我去市裡的人事局找找,說不定會有存檔。我去了之後人家挺好,聽了我的情況後找出了我的派遣證,給我複印了,說拿著回去就去就能在縣裡人事局找我的檔案。

回到縣裡人事局,這次沒用5分鐘,就找到了我的檔案。我看到檔案內說我畢業回鄉的第二年,也就是1997年就已經分配到了鄉里的衛生院,2000年還有工資定級,定了二級,且工資也明確了基本工資和津貼。我覺得不可思議,我沒有上班,何來工資定級?我想拍照,管檔案的人不讓我拍,說你這不給我惹事嗎?我就沒拍。人事局說我的事,還是得去找衛生局。

我又一次找到了衛生局。但是衛生局局長說,你的事,我管不了。你得去找分管的副縣長。我找到了分管的副縣長,副縣長說幾十年都過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得去找縣長。我就又去找了縣長,縣長說會把我的問題拿到大會上去討論,具體的對接讓我找他的秘書,給我留了秘書辦公室的電話,說快則幾個月,慢則半年,就給我個說法。

我心裡又有了希望,隔三差五的往秘書辦公室打電話。有時候有人接,有時候沒人接,但有人接的時候永遠都是“還沒有議,再等等吧”。就這麼打了半年的電話,等著等著,一次打電話的時候對方說,縣裡選舉了,縣長已經換了。如果我想解決我的問題,就再從信訪局開始吧。

我實在沒有了辦法,想起我在衛生局的時候聽辦公室有一位同志說,“你是包宏芳,你不是在衛校上班嗎?”

衛校是指我們縣裡的衛校,當時已經關門了,但是校址還在。我從看大門的人那裡打聽到了衛校原校長,問他學校是不是有個“包宏芳”,校長說是,我說我就是包宏芳,對方就改口了,說時間太久了,我記不清楚了。我再追著問,對方連我電話都不接了。

我就尋思著,既然有這麼個人,總有人領工資吧?我就找到了學校的原出納和會計。倆人都說有這個人,也曾製作過包含“包宏芳”的工資表。但是當說我就是包宏芳後,對方就說記不清楚了,開始躲著我了。

這麼多年,我就像個皮球一樣,從一個局被踢到另一個局,人事局、衛生局、縣政府、縣委、信訪局……他們回答的只是回去等等。

等等,再等等。我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不怨、不恨,不後悔學醫

實在沒辦法了,我就想走法律途徑。

我回到北京找了律師,2017年申訴到興和縣人民法院,可法院在收到起訴書後,一沒有出具收函文書、二不與理會、三不立案。2017年12月21日,律師從北京給興和縣人民法院發出律師函,依然沒有回覆。我的起訴變成了空氣,一點點波動都沒有。

我也不確定是否有假“包宏芳”存在,我只是懷疑有人頂替了我,我最關心的是能解決我的工作。

我是1974年生人,按照老家的虛歲生日,我今年已經47歲。這麼多年維權,太難受了,我也哭過,太痛苦了,總是失望。一次次有希望,一次次的又失望。感覺自己特別無助,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家裡人勸我,算了吧,自認倒黴吧。但是我必須維權,這是我一輩子的心願,我想去婦幼系統,我想當醫生。當時我們宿舍6個人,除了我她們現在都在衛生系統裡工作,其中三個還成了主治醫生。我當時是宿舍裡學習成績最好的,大家都覺得我會是一個好醫生。但是現在,毀了。這麼多年的等待,這麼多年的顛沛流離,沒法放棄。

我現在不怨,也不恨,更不後悔學醫,學醫真是太好了,我真喜歡學醫。我想讓女兒也學醫,但是女兒說“媽媽,我可不學醫,學醫像你一樣沒工作。”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現在就想找一個說法,1997年,到底有沒有給我分配工作?我這麼多年的社保怎麼辦?工齡怎麼辦?就算是讓我去醫院工作,我現在沒有醫師資格證,我也不能去臨床工作,那我的工作應該是什麼?

如果檔案裡的那個“包宏芳”是真的,那我又是誰?畢業已經24年了,我的工作,到底在哪?

延伸:誰是“包宏芳”?有無“包宏芳”?

8月20日,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撥通興和縣人社局電話,興和縣人社局證實,包宏芳確實符合分配條件,經核查檔案,包宏芳曾有分配和轉正定級的文件。

人社局相關負責人回覆,包宏芳確實是在1996年畢業,在1997年被分配至衛生部門,2000年有轉正定級。“目前縣裡正在研究她的事情,具體我還不知道結果。”至於有沒有冒名頂替的情況,對方回覆縣裡曾經調查過,確定沒有冒名頂替的情況。“至於為啥一直沒去上班,你得去問衛健委。”

在記者自報家門並詢問“包宏芳是否從1997年就被分配”的相關問題,興和縣衛健委回應,“你別往我這個電話打。”

“那包宏芳的這個事是不是真的?”記者問。

“對不起,你問宣傳部,宣傳部統一答覆。”

“那局裡知道這個情況嗎?”記者問。

“對不起,我現在什麼都不能說。”

“您說的‘不能說’是什麼意思?到底有沒有冒名頂替的情況?”記者問。

“對不起,宣傳部統一答覆。”

“那她到底有沒有去局裡找過這個事?”記者問。

“那這方面的話(要採訪),你得到宣傳部開個證明。”

“那這麼說,您是知道這個事?”記者問。

“你們問宣傳部可以吧。”

隨後,對方掛斷電話,記者撥打興和縣宣傳部的電話,聽記者自報家門後,對方“叭”一聲,掛掉了電話。再打,就顯示無法接通。

據包宏芳提供的加蓋有公章的興和縣人社局信訪處理意見書,興和縣人社局在2019年7月26日回覆稱,經核查人社局文書檔案,包宏芳已於1997年7月24日被分配到衛生局下屬鄉鎮衛生院工作,且在2000年5月17日辦理了轉正定級。而對於她未收到衛生局工作通知的情況,需要諮詢興和縣衛健委。

根據包宏芳提供的一份興和縣勞動人事局文件顯示,根據政府縣長辦公會議決定事項通知單第(10)號通知精神,經研究決定包宏芳等人分配到衛生局下屬鄉鎮衛生院工作。

此外,她還提供了興和縣政府駁回行政複議申請的決定書。決定書中,興和縣衛健委答覆也稱,包宏芳於1997年分配至興和縣衛生局,2000年轉正定級,同年由興和縣衛生局分配至興和縣衛校工作。興和縣衛校於2008年撤銷,所有人員調興和縣衛生局培訓中心工作,2007年、2008年、2019年的調資表人員名單中均無“包宏芳”。

決定書於2019年12月9日出具,據其中載明,興和縣政府審查查明:興和縣衛健委提供的證據證明2000年已將包宏芳分配到衛校工作,但在2007年衛校被撤銷前職工名單中沒有“包宏芳”,2008年衛校被撤銷後人員調興和縣衛生局培訓中心工作,職工名單中沒有“包宏芳”,2019年現興和衛健委職工名單中沒有“包宏芳”,不存在申請人所說的假“包宏芳”以包宏芳名義繼續工作一事。

因此,興和縣政府駁回了包宏芳的行政複議。

對此,包宏芳稱,她也不確定是否有假“包宏芳”存在,她也只是懷疑有人頂替了她。

“我只想找回我的工作。”包宏芳說。

本文由#樹木計劃#樹木計劃#作者【海岱新聞】創作,在今日頭條和齊魯晚報網、齊魯壹點客戶端獨家發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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