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平坦、荒涼、渺無人煙，但並不缺乏生機。我一直認為青藏線更適合沉默著行走的人。當你的身心，被川藏線無數的自然與人文奇蹟填滿之後，青藏線會給你足夠的時間與距離，去消化，整理和記錄這些奇蹟。
我開始強烈地想念拉薩城外明媚的風光，尤其此時此地。
夜色襲來，西邊的天空佈滿了灰白色的積雲，緩緩墜落的落日卻愈發光華燦爛，將連綿起伏的雪山映射得潔白如玉。廣袤的荒原上，河流縱橫交錯，水面反射著清冷的波光，一橋飛架南北，繞過唐古拉山口的青藏鐵路，再次出現在我們身邊，延伸至不可見的遠方暗淡之中。
這裡是唐古拉山口下50公里處的溫泉兵站。西藏交通獨有的“限速條”，讓中午從納木錯出發的我們，此時只能抵達這個只有一個兵站，兩間破敗旅館的小食宿點。七月的藏北高原，傍晚寒氣逼人，我們決定先在這填飽肚子，於是就遇到爭論中的老徐一群人。他們都是某老年協會的自駕遊愛好者，兩臺車，八個人，基本都是些六十歲上下的老人，本來計劃走青藏線去拉薩，為此也準備了很久。今天從格爾木市出發，過五道梁不久就有一位女士高反了，硬是堅持到溫泉兵站，終於撐不住倒下了。
這顯然是個很棘手的局面，此地離拉薩和格爾木都是500多公里的路程，儘管躺在一旁吸氧的病人說自己沒有感冒，沒有其他病史，能堅持到拉薩。但其他人還是分成兩種意見，一種認為此地條件不利於病人的治療和恢復，明天一早還需翻越海拔5200米，天氣極不穩定的唐古拉山口，不可預知的風險太大，建議馬上返回50公里外有醫療點和藥店的雁石坪鎮住宿，明天返回格爾木。另一種意見，則希望按計劃繼續往前走。
當時我們還不認識的老徐提出：可以由他和隊伍中唯一一個相對年輕的同伴連夜翻過唐古拉山口，將病人送至260公里外的那曲市治療，其他人明天再出發，晚上拉薩匯合。
“老弟，你們剛從山口下來麼？道路和天氣咋樣”？老徐問我，他臉有些發紅，說話聲音不大，有一種混合著失望與焦慮的期待。“上面剛下過小冰雹，出了彩虹，天氣應該不錯，道路也還好。呃，晚上好像不需要領限速條”。雖然陳述的是事實，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會補上後面一句話。
氣氛一下變得尷尬起來，我們趕緊吃完飯，結賬，然後奔向離此50公里的雁石坪住宿。
第二天晚上，在格爾木一家酒店，意外的再次遇到老徐，也就算是認識了。他們昨晚嫌雁石坪住宿條件太差，又往前走了幾十公里，住到相對較好的沱沱河鎮，今天早上，那位高反女士好了許多，只是大家都沒了心思，一路未停，早早地回到格爾木。
“退休了，有時間大家一塊出去自駕，去年到過川西，然後就說起了西藏”。他說：“不曉得為啥就放不下這個事情了，現在去不了，總覺得虧欠了啥”。我說是啊是啊，多年前我第一次進藏也是這樣子的。“為什麼呢？”他眯起眼睛：“又不是十幾，二十歲的小年輕，沒去拉薩就虧欠了自己，虧欠了誰嗎”？
其實我也不大明白，第一次進藏前，我曾很短暫地思考過這個問題，然後很快就昇華到一個宏大的主題之上，我都怕自己接不住，所以很快放棄了。後來再二，再三地進藏，便成了順理成章的行為。我安慰自己說：也許並不是每一件深思熟慮的事，都有意義，也不是每一件有意義的事，都值得深思熟慮。
所以，現在還是來說說青藏線吧，它一般指從青海格爾木市到拉薩市這1100公里，海拔在4千米左右的一段公路。在幾條主要進藏路中，山川縱橫，景象萬千的川藏線被稱作“中國人的景觀大道”，有神山聖湖加持的新藏線被視作人文天路。光環之外的青藏線，顯得平凡很多，一般被看作一條線路最短，路況最好，最易通行的進藏公路。
從拉薩出發，經羊八井，當雄至那曲，是藏北羌塘草原的核心地域，也是千里青藏線上最富饒，最具人文風采的一段。它位於念青唐古拉山脈、唐古拉山脈和岡底斯山脈之間，著名的唐蕃古道貫穿南北。是西藏面積最大的純天然高寒草原。
七，八月份是這裡最好的時節，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溪流遍佈，牛羊成群，白色的帳篷散落其間，彩色的經幡在風中獵獵飛舞，更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在路邊，我們和淳樸的牧民一起載歌載舞，在村裡，我們混跡於人群中，接受當地寺院活佛摸頂，賜福,。
我們第一次的路過就遇上賽馬會，最為引人注目的是牧民的節日盛裝，特別是少女和中年婦女們，她們大多著傳統的藏袍，頭上、手腕，腰上掛滿了飾品，走起路來，環佩叮噹作響，與拉薩城裡大不相同。
“天湖”納木錯與念青唐古拉山是青藏線最著名的顏值擔當。主峰海拔7110米的念青唐古拉山，冰雪融水不僅養育了納木錯，也養育了湖畔的草場，在潔白的雪峰與碧綠的草場映襯下，藍色的納木錯彷彿自天外飛來，墜落於藏北高原上的一顆明珠，顯得華麗非凡。
在藏民心中，天湖的扎西半島，是佛陀釋迦摩尼“身”之聖地，有三千神佛匯聚於此，天湖主神吉貢扎瑪是佛陀“語”之化境，她又是念青唐古拉神的王后，藏曆羊年前來轉湖，會有不可思量之殊勝。於我而言，納木錯的迷人之處，彷彿代表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純淨與空靈，在此我能領悟生命的“空”性，但又會因為這種“空”性的美麗而執著於此，這些年，我曾幾度而來，幾度沉迷在它幻變無窮的藍色波紋中。
美麗的羌塘草原，一直延伸到神聖的唐古拉山口，它是西藏的門戶。記得我的第一次川藏進，青藏出之行，翻越唐古拉山口的那天下午，一切是如此平常，根本感覺不到它的險峻，善變與難以逾越。而圓潤起伏的山巒，近在咫尺的潔白冰川，柔軟如棉的青草地，反倒有種童話般的感覺。
下山，逐漸進入半荒原地帶，我一直覺得此時才真正進入青藏線的核心地帶，它遼闊、平坦、荒涼、渺無人煙，但並不缺乏生機。我一直認為青藏線更適合沉默著行走的人。對我而言，當身心被川藏線無數的自然與人文奇蹟填滿之後，青藏線似乎能夠給予足夠的時間與距離，讓我們去消化，整理和記錄這些奇蹟，也許還有其他... ...
那一次我們是三臺車，十二人的隊伍，與後來遇上的老徐他們一樣，總有這樣那樣的矛盾出現。實際上在前面的川藏線上就有了摩擦與爭吵，好在高原無數美景與驚喜，完全佔據了我們的身心與時間。而今晚，來到荒涼，沉寂的雁石坪，被束縛的負面情緒開始顯露出來。爭吵對象，一位女隊員出現高反的症狀，由於是返程，我們並沒有準備氧氣和抗高反藥物，在那個寒冷的夜晚，有能力提供幫助的我們幾個選擇了沉默，冷眼看著她吐完了剛剛勉強吃下的幾口米飯，躺在簡陋的，密不透氣的通鋪上輾轉呻吟。
七月清冷的月光下，河水低咽，遠處暗黑的鐵路橋，在漠漠群山的映襯下更顯巍峨。我們抽著煙，輕聲說笑然後沉默，就像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一種不安的情緒彌散在周圍，我能感覺到。我們一起走上這條道路，為什麼會互相傷害？也許除了風景，我們對身邊的人也有了很高的，甚至並不實際的期望，這就導致當實際與期望有所偏差時，我們往往只看到了那些沒有被填補上的差距，卻沒看到那個一開始就設置得異常高的標線吧。
幸好青藏線上的記憶不會全是暗淡。同樣是雁石坪，離開老徐他們的次日，我們在鎮頭一家餐館吃早飯，一對大學生模樣的人推門進來。應該是暑假搭車去拉薩的情侶。男孩子面容清秀，有些害羞，極愛美的女孩兒把自己的臉包裹得嚴嚴實實，然而，就是露出的那雙眼睛，溫柔而清澈，那樣的美好，以至於後來看見路邊的一泓湖水，我會想到它，看到保護區收養的藏羚羊的眼睛，也會想到它。瞧，在閒暇中思考旅行的意義時，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它！
雁石坪以後不需要再交接“限速條”，從這裡開始，青藏線幾乎成為一條筆直的高原大道，90公里後是長江的正源沱沱河。它的最上源為發源於唐古拉山主峰，海拔6621米的格拉丹冬雪山群西南側呈半弧形的姜根迪如冰川融水，它與來自海拔6573米的尕恰迪如崗雪山群的冰川融水匯合後稱作納欣曲，成為長江的最初水源。再下行24公里，與右岸的切美曲匯合後才稱沱沱河。
沱沱河出唐古拉山區後繼續北流，截開祖爾肯烏拉山低矮的山崗，流至青藏公路時，它已是深3米，寬20至60米的大河了。著名的萬里長江第一橋就飛架在沱沱河沿的河灘上。站在河岸，我所能想象的，只有武漢長江大橋下那寬闊的江面。
前面就是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東緣。也是中國最大的無人區之一，平均海拔4500米，因其自然環境的險惡而著名。在人們的印象中，這裡是生命禁區的代名詞，但我的幾次路過，都是在中午時分，天空高遠，光影流動，一切都會被掩飾得恰到好處。我們一般會在這裡呆上一會兒。
發呆似乎是一種極其美妙的感覺。有時我們可以看到白屁股的藏原羚，在公路邊，頂著青藏線上最溫柔的陽光。敏捷地奔跑。還有一次，幾隻藏野驢，站在曲線優美的山腳，遠遠的地看著我們，當我們試圖靠近一些，它們會腳步輕快的走遠幾步，然後停下來，彷彿有一種與旁人無關的，超脫世俗的感覺。
這讓我想起了現代徒步者兼作家喬治·博羅的那首詩：“有白天，有黑夜，太陽、月亮和星星/ 這些都是好東西/ 同樣還有荒野的狂風/ 生活是非常甜美的/兄弟。誰還會孤獨呢？ ”
在青藏線，索南達傑自然保護站是一個地標性的存在。它是中國第一座民間保護站，1994年1月18日，青海省治多縣西部工委原書記索南達傑為保護藏羚羊，在與盜獵者的搏鬥中壯烈犧牲。為呼籲更多的人加入保護藏羚羊的行列，環保人士楊欣用義賣自己的長江源探險經歷寫成的《長江魂》的錢購買建築材料，並召集了十二個志願者，在西部工委協助下，於1997年9月10日在可可西里東側的崑崙山腳建立起索南達傑自然保護站。
二十多年來，作為可可西里反偷獵工作的最前沿，保護站的建設促進了可可西里藏羚羊保護的進程。目前，可可西里保護區管理局共有5個保護站，其中常年有人值守的保護站4個，全部都沿青藏線分佈。分別為沱沱河保護站、五道梁保護站、索南達傑保護站和不凍泉保護站。2017年，擴建後的索南達傑保護站設有住宿驛站，能為往來青藏線上的旅人提供基本的生活服務。
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這些年來，盜獵活動已經很少見了，保護站救助的對象主要是那些受到猛獸傷害的幼小動物。這裡飼養的幾隻小藏羚羊，都是從可可西里腹地裡救出來的。這些小藏羚羊的母親已經死掉，如果不把小藏羚羊救回來人工撫養，它們是無法獨自存活下來的。需要人工撫養它們到成年之後，才能放歸可可西里腹地。
繼續東行幾十公里後，是海拔4772米的崑崙山脈東段山口。也是青藏線上往格爾木方向最後一道關隘。雖然它不是崑崙山脈最高大雄偉的一段，但崑崙山在文化史上具有“萬山之祖”的顯赫地位，依然勾起我們無限嚮往之情。
我們知道，神話中的崑崙山與地理意義上的崑崙山，並非完全重合的兩個概念。“崑崙”的說法最早出現在《山海經》中：“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崑崙之丘。”。它被認為是人界和仙界溝通的天柱。歷史上，漢武帝時期，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漢使窮河源，河源出於寘，其山多玉石，採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崑崙雲。”。武帝認為這和《山海經》中關於崑崙山的記載大有相似，故初步明確了崑崙山地理位置所在。即新疆，西藏之間，東入青海的一片宏大山脈。
崑崙山口不遠，青藏線東西兩側，是雪峰林立的崑崙山脈段雪山群，連綿起伏，草甸廣袤。向東10公里的玉珠峰，是崑崙山東段最高峰，海拔5480米，頂部常年冰雪覆蓋，無岩石表露。山勢起伏圓潤，南坡冰川末端海拔約5100米；北坡冰川延伸至4400米。坡度較為平滑緩暢。加之適宜的高度，使它成為世界業餘登山愛好者的搖籃之地。
這裡離格爾木市區約160公里，可以看作是青藏高原向柴達木盆地過渡地帶。一路下行，海拔整整下降了2000米的高度。崑崙山逶迤相隨，褐黃色的山體亂石嶙峋，層層疊疊。路邊溝壑縱橫，植被稀疏，在距格爾木不遠處有座小乾溝電站，兩天未見的樹木出現在路邊，宛如沙漠綠洲。
格爾木市郊的道路中間，出現了“歡迎再次光臨青藏公路”字樣的指示牌，顯示我們青藏線的旅行應該到此結束，當然，我們也可以看作這只是青藏線的一種定義而已，畢竟道路還在延伸，畢竟道路是不會歧視任何人的。“天路”的光環之外，依然能超越平凡，我本能的認為：甚囂之處，必留有荒野，如果你想找一個地方，盡情體驗孤獨，整理心情，走這條線應該沒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