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一年,四十五歲的白居易被貶至江州。
工資收入自然大不如前,但好在還有份工作。
“司馬之俸雖不多,量入儉用,亦可自給。身衣口食,且免求人。”
他因此很高興,一家人都在眼前,寒暖飢飽,勉強可以周全。“湓魚頗肥,江酒極美。”還有另一大好處,就是空閒時間多。他得空,跑到廬山去遊玩,順帶建了個草堂。
那真是非常得意啊,他不僅寫了一篇《廬山草堂記》,還在給朋友的信裡大吹特吹,我的草堂好啊,我的草堂妙,簡直是:
“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唯忘歸,可以終老。”
想一想,他這話也不全是寬慰朋友,寬慰自己。
他是真的歡喜。他在長安租了這麼多年房子,什麼長樂裡啊,新昌裡啊,離他上班的地方都不近,每天天不亮就得穿戴整齊,去宮裡上班,那都是什麼日子啊。他也曾羨慕那些皇宮周圍的高檔社區,可是呀,那根本就不敢想好吧。
現在呢,“山中別墅”都住上了。
我們來看他在京中上班時的情況:
“上堤馬蹄滑,中路蠟燭死。十里向北行,寒風吹破耳。
待漏午門外,候對三殿裡。須鬢凍生冰,衣裳冷如水。”
再看看他在江州路上的樣子:
“帆影日漸高,閒眠猶未起。起問鼓枻人,已行三十里。
船頭有行灶,炊稻烹紅鯉。飽食起婆娑,盥漱秋江水。”
這樣一對比,會不會發現什麼?
所謂得意與坎坷,不過是我們心裡的定義罷了。史書和世人紛紛替他不平,簡直是一廂情願。白居易這才找到他想要的生活,他偷著樂呢。
生活的真相,被是非成敗,患得患失的焦慮掩蓋得太久了,以至於竟然被忽略了。那些整天只知道忙著奮鬥,忙著計算得失的人,往往都看不見、認不清自己想要的生活。
心不安,你就不過是個被時代和慾望所抽打的陀螺罷了,你身不由己,你停不下來。
當白居易被朝廷“降薪裁員”之後,錦繡前程猝然中斷。
他的“中產階級幻夢”被輕易擊碎。
白居易忽然停下來了,他的焦慮也跟著停下來了。
幾年之後,白居易從江州司馬離任,赴忠州刺史任。
在忠州,他又弄了一個大花園。他看中了城東的一塊山坡,開始了他的種花翁生涯,種桃花,種杏花,種梅花,種杜鵑,種木蓮花……
你看給他高興的:“朝上東坡步,夕上東坡步,東坡何所愛,愛此新成樹。”
他給他的花園起名字叫做“東坡”。
對,你沒看錯,就是東坡,蘇東坡的東坡。蘇東坡喜歡白樂天啊,你看他說“我似樂天君記取”,“我甚似樂天”,“出處依稀似樂天”等等。他還給自己也建了個花園,也叫東坡。他深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喜歡白居易。
南宋羅大經說:“本朝士大夫多慕樂天,東坡尤甚。”一點都沒說錯。
辛棄疾也有句子:“歸念樂天詩。”這些個氣吞山河的大文豪到底喜歡白居易什麼呢?念他什麼詩呢?
——閒適詩。白居易閒適詩寫得好。這些詩,是他對前半生焦慮生涯的回答。
酒、茶、美食、音樂等等這些日常起居的生活細節,被重新肯定並洗滌乾淨,放進白居易後期的詩裡。白居易向我們展示了生活的美好。白居易活明白了,他發現了生活之美,也懂得了應該怎樣愉快地度過這一生。
宋朝是中國人最會生活、最懂生活的一個朝代,士大夫們自然與白居易心有靈犀。不僅宋人喜歡他,懂生活的人都喜歡他。白居易是中國國際化程度最高的詩人。講究生活美學和物哀精神的日本人,幾乎把白居易當成了一個神明。
日本平安時期,一條天皇后宮。一個雪天。
中宮藤原定子起床後,和服侍她的女官們閒話,忽然問了一句:
“香爐峰雪景如何?”
左右一時彷徨無對:香爐峰是什麼鬼?皇后這一問究竟是幾個意思啊?
陪在皇后身邊的女官清少納言,會心一笑,輕輕走到窗前將御簾高高捲起,請皇后憑窗遠眺,看看外頭的雪景。
窗外根本沒有什麼香爐峰。
可定子皇后很滿意,對清少納言報以一笑。這事謎底是白居易的一首詩:
“日高睡後猶慵起,小閣重衾不怕寒。遺愛寺鐘倚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
這是有多稀罕我們白居易啊。一個是中宮皇后,一個是日本的女神級別的作家清少納言。他們在日常裡竟這樣用白居易的詩,絕對是真愛無疑。
在《枕草子》、《源氏物語》等日本經典名著裡,隨處可見白居易的詩文。從皇帝到大臣,日本平安貴族階層紛紛“入坑”。直到今天,日本最受歡迎的中國詩人依然是白居易。川端康成在諾獎獲獎詞裡,用“雪月花”概括日本文學之美。這雪月花的版權也屬於白居易:
“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
“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路遠誰能念鄉曲,年深兼欲忘京華。 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
這是白居易在忠州寫的詩。這詩寫得,真叫人熱淚盈眶。
隨遇而安這句話,真不是少年人的灑脫,而是中年人的不得已。莊子說:“乘物以遊心,不得已以養中”。這個“不得已”自在極了,半點委屈的意思也沒有。
白居易晚年的通脫自在,很有點悟道的意思。不將不迎,如鏡中影、空中響。事不勉強,應之以“不得已”而已。
東坡後來化用此詩,寫過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傳言東坡用這句,是因為有個朋友被貶嶺南,帶著歌姬柔奴隨行,回來以後,大家一起喝酒,東坡問他們嶺南過得苦不苦,柔奴答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東坡大受感觸,作詞以贊。
如果白居易聽到柔奴這一句,估計也會大受觸動,覺得自己絮絮叨叨寫了那麼多詩,終究是值得的。浮世一夢,人生如寄。我們浮浮沉沉,不過是要求個心安。那些忙著販賣焦慮的人,怎麼就不明白呢?
白居易後來官越做越大,但再也沒有讓自己置身險地。朝廷裡還是翻天覆地,爭鬥不斷,很多曾經的朋友啊,敵人啊都忙著鬥來鬥去,殺來殺去,只有他遊刃有餘,悠遊自在,安安生生地做了幾朝老臣。
“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僱我作閒人。”
他有錢了,可以把新昌裡的房子買下來了。後來還在洛陽買了一個十畝的大宅子,有水有山,有堂有庭,有橋有船,甚至還養了白鶴、烏龜,他可以安心種竹子、種白蓮了。
“妻孥熙熙,雞犬閒閒。優哉遊哉,吾將終老乎其間。”
他想喝酒了,他就寫:“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他說:“胸中十年內,消盡浩然心。”
他說:“莫唱楊柳枝,無腸與君斷。”
他說:“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中隱吧,不愁吃喝,平安吉祥。
你或許會說,這不就是老了嗎?不再像以前那樣,去分什麼是非對錯了,他圓滑了,世故了,開始耽於享樂了,驕奢淫逸了。這不就是我們每個人自己的故事嗎?終於成為自己年輕時羨慕卻不屑的那種人。
但是,如果我們停下來仔細想一想,這真是這樣一個故事嗎?
難道非要憂國憂民、建功立業才可以嗎?誰規定我們一定要過一種嚴肅、奮進、悲憤、焦慮的生活?鮮活完整的生命、詩酒流連的生活憑什麼就不能被肯定?
君子無入而不自得。不論貧賤富貴,何種境地,都能自得其樂,這才叫功夫。這功夫,並非是財富所能帶來的,也不是你刷刷朋友圈,學點上流社會的情趣、談吐就能得著的,你得心有所安。一簞食,一瓢飲,可以不改其樂,一座大宅子,一頂烏紗帽同樣也可以不改其樂,只要你心有所安。
白居易做官四十餘載,算是愛民,政績也還不錯。有時候遠離是非,並非同流合汙,也可以是和光同塵。他只是歇下了他的心而已,功名富貴,可以取則取之,不可取也絕不行險強求。他這一路走到後來,終於把這個世界貼在他身上的標籤都一個一個地揭了下來,回覆了自己的自由心性。得其心安,然後才可以從容中道,逍遙而行。
其實,白居易去見鳥巢禪師時,在那棵大樹底下,伸長脖子還問了一個問題。他問:
“你們學佛,到底在學個什麼東西?”
鳥巢禪師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白居易有點失望,他覺得這個禪師在糊弄他。他說:
“你說這個,三歲小孩也知道啊。”
禪師道:“三歲小孩雖知道,八十老翁行不得。”
白居易惕然驚心。
少年讀書,很懷疑過白居易的修證水平,及至看到下面這首詩:
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餘卻有餘。
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
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
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
名居易,字樂天。這名和字,真不是白叫的。樂天知命,才算真有福氣。白居易晚年之樂,恐怕也得你懂得了,才配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