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4月27日，我赶到新乡，按照刘主任的要求，整理了所有的投标书，为每一本设置了独一无二的编号，贴上标签 ，整整齐齐地装进铁皮文件柜里。编号以BI开头的就是boiler island，锅炉岛；以TI开头的就是turbine island，汽机岛。编号共4段，中间用短横线隔开，后面三段分别表示投标商、第几套、第几本。
若干年后，这个编号受到图书馆专业毕业的同事郭团卫的表扬，我在心里臭美了好几天。
运指如飞的女兵
作为整个评标工作的后勤大总管，刘主任随后就赶到新乡。与我们军民共建的地方部队向刘主任推荐来一位女兵。那一天，小买刚刚把那台安装着奔腾486中央处理器的宏基电脑安装好，女兵便在那台电脑上给我们演示打字。刘主任随手拿来一份文件，上面有文字也有表格。女兵拿过去，放在一边，双手往键盘上一放，就在一刹那，整个房间里便响起叮叮当当的键盘声。就连那表格，我都没有看清楚，她就制作出来，里面的内容也全部填满。不一会儿，一页A4纸的内容就完成录入。
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如此优秀的打字表演，激动得流出眼泪。这也许可以证明我是个见贤思齐的人。那位女兵使用的是五笔字型打字法，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过的打汉字最快的人。刘主任没有请那位女兵来评标组工作，可能是早有安排。几天后，公司的打字员小鄂和小张也来到新乡。
外事办的两个兵
除了会务，刘主任还得为评标组配备翻译人员。去新乡之前，刘主任手下只有两个兵：杨翻译和我。刘主任说我们两个人走两个极端：杨翻译一步一请示，小心谨慎；小张从来不请示，直接出结果。
估计刘主任把工作安排给我，担心得要命，不知道小张会捅出什么娄子。安排给杨翻译，烦心的要死，一会一个电话请示。那一年，公司领导还没有配BP机，更不要说大哥大。1995年标前会，在郑州，我倒是见过一位手里拿着大哥大，那种半块砖头一般大小的手机。在那种情况下，杨翻译总是找到电话机，真是神奇。
这一堆投标书将由一个评标委员会阅读、评审。评标委员会有80多人，一部分人来自沁北电厂，一部分来自总部设在西安的西北电力设计院，还有一部分人来自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清一色都是教授级高工 。中国机械进出口总公司则负责对商务条款进行评审。沁北公司副总经理马总、副总经理唐总、总工程师何总、副总工程师杨总也都来到新乡，全程参与。
按照计划，3个月就能完成评标工作，结果却“历时9个月，耗资300万”。300万似乎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但是你要知道，1996年的钱很值钱。1998年我在焦作太行路河阳新村买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只要5万元。再想一想，开一次会花掉60套80平米的房子，得花多少钱？
新来的翻译
来参加评标的人从全国各地陆续到新乡评标地点。有一天，姬主任接到一个电话。喂，我是来评标的。你们具体的位置在哪里？
姬主任：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对方：我是沁北电厂的。
姬主任：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
对方：我叫袁某某（此处使用的是化名），外事办的翻译。
姬主任：外事办只有两个翻译，我都认识。你——
小袁：我今天才来报到的。你们到底在哪里？地址还保密吗？
姬主任：不保密。然后就说出了地址，又告诉他如何打个的士，或者坐几路公共汽车。
小袁：你说的这么复杂，记不住。就不能派个车我接我吗？我现在在新乡火车站。
姬主任：对不起，不能。公司员工一律不接不送。
放下电话，姬主任立即宣布了这个新闻。刘主任，有个人打电话来说是外事办的翻译，叫袁某某，还说他在新乡火车站，叫我派车去接他。有这回事吗？是不是骗子？刘主任说，这不净扯吗？叫他自己坐车来。姬主任笑了。还好，我没同意。
小袁自己坐辆出租车来了，见到姬主任听出他就是电话里的那个人，忍不住又跟他理论几句，责怪他不肯派车接站。这种争论肯定讨不到什么好。最后，小袁说，我要借标书。姬主任说，有锅炉，有汽机，你要哪一种？小袁说那就锅炉吧。姬主任便拿了一本递给小袁，还拿出一个本子要小袁拿到手里看了一眼，
你到底懂不懂啊？拿本书发电机的标书给我。姬主任本来在笑，听到这话，突然敛容正色，态度很真诚。啊？不是锅炉标书。都是英语，我又不认得。那它是什么标书？
小袁说，这根本就是发电机的标书嘛！姬主任说，你确定？小袁说，我确定。为什么？小袁说，这封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steam generator，蒸汽发电机呀！
姬主任又笑了。哈哈哈，听说你是郑州大学的教授，连我这个文盲都不如，这就是锅炉的标书。姬主任当然不是文盲。锅炉标书都是浅黄色封面，汽轮机标书都是浅蓝色封面。就算姬主任是文盲，却不是色盲，也能认得出来。1996年，小袁29岁，年纪轻轻，怎么可能评得上教授呢？不过，他似乎认为这种夸大对他有好处，也不否认。
很快，公司便又流行起一个新的传说：新来的翻译袁某某，郑州大学教授，锅炉、汽机都分不清，指着锅炉非要说是发电机。
招标书上，锅炉就写成“蒸汽发生器”，也就是steam generator。小袁以为generator就是发电机。弄错了，本来无可厚非，却因想怼别人，反倒被别人怼。
发电机
危机与烦恼
俗话说，夜长梦多。在我的工作手续尚未完成之际，七月，不但临时聘用了老靳，小刘、小李相继入职翻译岗位，在定员编制的情况下，
翻译岗位空缺的名额只剩下一个。是要我，还是要小袁，公司面临着取舍。对于我这个专科毕业生来说，硕士毕业的小袁具有压倒性的优势。这些情况，我是若干年后才知道的。小袁毕业于郑州大学，英语硕士，曾留校任教，后来去小浪底工地打工，认识了一位姓丘（化名）的包工头老板，彼此关系相当好。“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分过赃，一起啥啥啥”的四大最铁的关系中，他们肯定是占了第四条。当然，这也是我瞎猜的。第四条不敢写哈，害怕被封，请自行搜索一下。
黄河小浪底水电枢纽工程大部分位于黄河北岸，属焦作济源的地界，建成后库区划归洛阳管辖。沁北电厂厂址在济源五龙口镇，与小浪底直线距离50多公里。两个世界银行项目，在当地名气很大。丘老板嗅到沁北项目中的商机，在沁北电厂的职工食堂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将其承包下来，顺便把小袁介绍进公司当翻译。
翻译在评标组里有什么用呢？西北电力设计院的工程师和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的教授级高工基本上都能阅读英文版的投标书。他们遇到不清楚的问题，得写下来，中文英文都行，经过翻译或者是修改后，然后就发送传真到投标商那里，请他们回答我们的疑问。
比如说，锅炉组就向哈尔滨电气集团公司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我们的设计中，每个机组配备6台磨煤机，而你们的投标方案中只配备3台。请确认是遗漏。如果不是遗漏，请提供资料证明3台可以达到6台同等的可靠性和可利用率。
翻译专家坐镇
谁能保证翻译的准确性和正确性？当然得靠专家。刘主任从华中电力公司请来退休的徐老师。她解放前出生于上海，从小学开始在外国教会创办的学校里读书。同样学的是语文、数学等课程，教材却是英文的。英语是她的第二母语 。后来，徐老师到电力行业工作。她的先生还是某电力局局长。她在电力行业工作了一辈子，是绝对的专家。
燃煤电厂
见到徐老师，本能地，我从她那平易近人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她的专业水平特别高，不是一般人的水平。反观自己，我就知道，凡是心高气傲的人，专业上肯定也是欠火候的。面对真正的高手，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彻底放下伪装，把自己的苦恼告诉她。徐老师，我不懂专业，买了二十多本电力行业大学专业教材，却越看越糊涂。而且，现在时间很紧张，也没有那么时间看。徐老师说，小张，你应该先看中专的教材，内容浅显，你可以很快看完，掌握了电厂的全貌，就差不多了。细节问题，再具体研读，以后有机会到现场看看，就没问题了。我问，到哪里买中专教材呢？徐老师说，我帮你买。十几天后，从武汉寄来50多本书，涵盖电厂七大专业——机、炉、电、热控、化水、上煤、除灰。全部都是32开的小书，果然非常好懂，一、两天就能看完一本。人生中，遇到这么一位良师，足矣。
1996年，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当中，根本没有考虑工作调动的事情。我的头上悬起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我却毫无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