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我喝著水伏案苦思,忽然看到一隻蟑螂,正鬼鬼祟祟繞過水杯,自東向西爬行。
“疾!”
我心到手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它捉了過來。
舉在燈下,我仔細端詳。奸邪的黑殼亮眼睛,棕黃色翅膀,毛茸茸的爪子,土鱉一樣的造型,真是說不出的醜陋。
順著它的前進方向一看,西邊放著半拉我吃剩下的饅頭。
“醜就算了,還敢算計我的饅頭!”
“可惡!”
我微用力,準備除掉這隻害蟲。
忽然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來。
“不要啊,救死扶傷的張醫生啊,求求你不要殺我!”
我嚇一跳,趕緊四下看了看,門窗緊閉,並沒有人。
“張醫生,在這呢......我是您手裡的蟑螂。”
“咦......”我大驚,放鬆手指,“你......你會說話?”
“是的,您好,納愛斯吐米特有,您吃了嗎?哎呀,對不起,這次冒失出來見您,我有點慌張,有點語無倫次......我其實仰慕您很久了。人類是星球的主宰,我們蟑螂一族正掀起學習人類語言的熱潮,漢語是全球熱門語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它頓了頓,搓了搓小前爪,“不過這都不重要。張醫生,不要殺我,我可以陪您聊天報答您。”
“聊天?”我來了興趣,想了想拿水杯罩住蟑螂,“你打算怎麼聊天報答我?”
“令人尊敬的張醫生啊,我常常在角落裡觀察您。您每天獨自呆在房間裡,窗簾拉緊,暗室只亮一盞孤燈。不寫公眾號的時候,時而皺眉,時而絮絮叨叨,想來您心中定是悽苦難耐,可是遇到什麼困難?”
“你竟然偷窺我......”我有些生氣,大聲說,“我做什麼想什麼,關你什麼事?”
“您若不肯把憂愁傾訴於我,我怎麼幫您排憂解難呢?”悶在玻璃杯裡,蟑螂聲音變得厚重了些,它嘆氣,”做人啊,應該坦誠相待。”
“你這蟑螂,不說人話。又悽苦孤燈又憂愁傾訴,還夾雜不少成語。老母豬帶胸罩,一套又一套的。這都跟誰學的?”
“餘秋雨散文、瓊瑤小說是我們官方指定漢語教材。”見我眉毛一挑,嗤之以鼻,蟑螂趕忙解釋,“教材確實有點老了。您公眾號文章我們內部也經常傳閱......都很喜歡。”
蟑螂在玻璃杯爬上爬下:“怎麼樣,我這漢語說得可入君耳?”
“一般!”我鬱悶地擺擺手,“算了,我姑且信你一回。”
“那咱倆聊會吧,我早就迫不及待了!”它聞言興奮地爬到杯頂,後腿一蹬,落到半空。翅膀舒展,忽一個轉折,又慢悠悠飄落。
好你個蟑螂,竟是個渾人。這會居然玩起蹦極,還玩得不亦樂乎。姑且陪你玩會,哼哼,一會看你怎麼死!
“我每天思考,是因為打算嘗試很多事。”我慢吞吞伸出手指,一件件數落,“嗯,我想寫本道德經解讀,打算抖音直播,還想寫小說......”
“可我看你一樣沒做啊?”
“條件不成熟,”我悶聲悶氣回答,“我可是完美主義者。”
蟑螂刨根問底:“哪裡不成熟?”
“你好煩啊,”我有些焦躁,摸過手機刷了一遍朋友圈,隨手點了幾個贊,“就是不成熟!”
“您看您,又不好意思了。”蟑螂循循善誘,“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我真心想幫您。”
“好吧。我相信你。”我放下手機,解釋原因,“道德經沒寫是想等思想再成熟一些。沒開直播是這段時間工作太忙,氣色不好,怕猛一露面寒了粉絲的心。小說還沒想好,總覺得題材還不夠理想。”
“我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您一心追求的完美。”它的聲音悠悠地從杯中飄出來,好像在嘲笑,“那您......您覺得您的長相可能達到完美嗎?”
敢諷刺我!我勃然大怒,正要發作,忽看到蟑螂蹲在裡面,卡車燈模樣的眼睛正閃著光,不知在想什麼。
我心中閃過一道雷電,瞬間冷靜下來。原來這狗蟑螂在耍我。我這樣情緒不穩,豈不正中它下懷。不行,我得穩重點,不能給全人類抹黑。
我冷冷問:“蟑螂你什麼意思?”
“您別誤會,我絕不是諷刺您。遇到您這樣的智者,談玄論道,不知多開心。”說著它追著尾巴,轉了幾個圈,以示喜悅,“一想到您的相貌都達不到完美,我絕望了,世上還有完美的人嗎?”
“我靠......”我回嗔作喜。暗想,“這蟑螂還挺有見識。”
“少廢話,你直說吧。你啥意思?”
“世上既然沒有完美,放手去做就好了,還擔心什麼?”
“繞這麼大圈子,你就跟我聊這?我走南闖北,什麼毒雞湯沒喝過,你少賣弄。我剛才說了,我是想呈現一個更好的自己,我還沒做好準備......”
“那你打算怎麼準備?光坐那裡思考嗎?”
“你......”我一時氣結,慌亂反擊,“思考也是準備的一部分。”
“我是蟑螂,有雙翅膀,都知道世上沒有不飛則已,一飛沖天的事。”蟑螂不以為然,扇動雙翅,“整天空想,不去實踐,可能成功嗎?您想想是這個理兒不?”
“......”
見我一時無語,蟑螂伸出前爪,敲敲水杯。我抬起頭,看到它扒著杯子站了起來,正深沉凝視我。
它開口說道:“醫塵,咱倆也算神交久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語氣聽起來說不出的真誠凝重。
“說吧,我恕你無罪。”
“您呀,就是臉皮薄,又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您有多重要啊,我打聽打聽?真以為全世界都不幹事,光盯著您?呵呵,別天真了......瞧瞧您公眾號那寒酸的閱讀量!真不知您矜持個什麼勁兒?”
一席話句句在理,正中我的心事。
我臉熱得發燙。玻璃杯反射著一陣紅一陣白的臉龐,我羞愧不敢再看,手抖著掀開杯子,哽咽道:“蟑螂兄,讓您受委屈了。都讓您瞧出來了。您出來吧。”
“別難過了。”它出來一個健飛,來到我手邊,觸角安慰似地輕蹭我手,“夫知恥而後勇。擦乾眼淚,向著遠方前進吧!”
我點點頭,扯過紙巾慢慢拭淚。
“咱們也算有緣人。話已至此,我再送你首詩吧。”
“等等,蟑螂兄,”我大為感動,撕了一小塊饅頭遞給它,“說半天話,您也餓了......吃了再說。”
“謝謝,那為兄就不客氣了。”見到饅頭,蟑螂沒有立即撲上去,而是不慌不忙,分批次搓手,彈抖灰塵,搞起個人衛生來。
“呵呵,飯前洗手,習慣了。”見我目瞪口呆,它主動解釋,“病從口入嘛。”
它的舉動,它的解釋,徹底打消了我作為人類最後一點傲慢,令我肅然起敬。
出口成章,談道理,懂醫學,愛清潔,禮貌謙遜。天啊!這還是蟑螂嗎?
他簡直是洞悉真相的智者,是人生真正的大師!
我雙手作揖狀,放在胸前,恭恭敬敬觀看大師用餐。
不一會,饅頭就沒了。它伏在地上,大口喘息,似乎有些吃撐了。
“您喝點水沖沖?”我拎起水壺,“壞了,沒熱水了......我這就燒。”
“不用了,嗝~~我一會回洞裡喝。”
我靦顏羞愧:“沒招待好您......”
“一點小事,勿做女兒態!”蟑螂大師劈頭訓斥,“多少大事等著你呢,大丈夫應不拘小節。我要誦詩了,你要聽好!”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短短一首詩,吟得抑揚頓挫,聽得我陶醉不已。
“差不多了,”蟑螂抬頭看天,“天色已晚,我也該回了。咱們就此別過吧。”說罷,拔腿要走。
我慌忙伸手阻攔:“不敢耽誤您太多時間,可我還想請教個問題。一分鐘就好!”
“吾十五而有志於學。勤學好問,善哉!善哉!”見阻去路,蟑螂沒有絲毫不悅,語氣淡泊如一,“但問無妨!”
我咬咬牙,鼓足勇氣:“您只是只蟑螂......不,您別誤會,我絲毫沒有不敬的意思。我真的特別疑惑,您怎麼會懂這麼多道理?您有推薦的書單嗎?我不信您只讀餘秋雨、瓊瑤,還有在下的公眾號......”
“年輕人啊,盡信書不如無書。”蟑螂搖搖頭,眼有憐憫,“真正的智慧來源於生活。正是我剛才講的道理,所謂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勿作花想,勿做葉想,應該深深紮根於大地,紮根於實踐。”
“大師!”我心生法喜,雙目垂淚,“能否講講您的故事。”
“也罷!”見我有心,蟑螂似也動了感情,“我就再嘮兩句。”
“大師辛苦!”
“咳咳.....你的境遇,我曾經也有。完美主義只是藉口罷了。年輕人,有夢想就去行動吧,不然真真抱憾一生!”
“早年我曾喜歡過一個姑娘。她嗡嗡的叫聲,棕色的皮膚,小腹美妙的曲線,讓我神魂顛倒。可我對鏡自憐,常喟然嘆息,翅羽不夠強壯,也不夠英俊......她會喜歡我嗎?”
“我趴在牆上,飛在半空,總是遠遠看到她和其他蟑螂談笑風生。看到這一幕,我心都碎了,渾身沒有力氣,幾次摔在地上,差點送命。偶爾蟑螂們聚會起鬨的時候,我才敢湊上前去,滿心歡喜跟她說幾句瘋話。她聽了只是笑笑,並不言語。我心裡就打了退堂鼓。”
“我是一隻懦弱的蟑螂,不敢大聲對她講,跟我走吧,我偷饅頭養你啊!”
“我的懦弱,最終害了她......”大師也哽咽了,細細的聲線在空氣中顫抖,“兩個月前,天寒地凍,又鬧起饑荒。為了拯救族群,她與一夥蟑螂集體出動,尋找吃食,被人逮個正著......不幸仙逝於生化毒氣。”
“她和弟兄們被掃進簸箕,丟進垃圾箱,很快被運走,下落不明。青山不語, 蒼天含淚。一代明珠,如此隕落。我終於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從那天起,我開始練習飛翔,苦練彈跳,猛學漢、英、日、德、法等多國語言,做到熟練掌握,聞風而動,伺機而行。人言可畏,不可不察也。”
我越聽越奇怪:“大師,等等,您怎麼還學別國語言啊?”
“你這孩子!”打斷了追憶,大師明顯有些不悅,翻個白眼,“虧你還是人類,號稱萬物之靈,這腦子......想想也應該明白啊,我們經常被趕進集裝箱運到國外。他國常用語言,也得學!都得練!”
我震驚於他的博學,不敢再言。
大師繼續沉浸在回憶裡。
“蟑螂兒女多奇志,不愛武裝愛紅裝。她是為了人民犧牲的。每念於此,傷心欲絕。倘若當初開口求她,或者我早拖個饅頭回來,興許不至於落得這般淒涼光景。唉.....人活一世,蟑螂一秋。”
“蟑生很短,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問自己,你要做一輩子的懦夫,還是做個英雄,哪怕只有幾分鐘?”
他一字一頓,越說越激動。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大師情不禁揮舞起四肢,運爪成風。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我告訴自己!”大師表情猙獰,聲音越來越大,最後簡直是靈魂在怒吼,“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大師,您說得太好了,太好了!”淚水撲簌簌落下來,浸溼了桌案。我低頭,雙手捂臉:“您永遠是我的明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得好好想一想。”
......
整個觸及靈魂的思考過程中,我始終啜泣,不能自已。
“大師!”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抬起頭,任淚流滿面,“我想明白了。所謂夢想,不過勇氣與堅持耳。”
“大師.....大師,您在哪?大師?”
我環顧四周,大師消失了。
仔細辨別,桌上有排細密腳印,一路向西。
我一扭頭,西邊那半拉饅頭也不見了。
“再見不知幾時!”
一時,我悵然若失,喃喃自語。
“大師,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