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後記憶:改革之初的老姨

老姨比我大九歲,她開始賣雞蛋,在學校門口賣瓜子、小糖球,當過理髮師。後來,開小賣店,再後來僱人開小賣店,最多時竟然開了七個小賣店,成了當時縣裡的首富。她總是做一段小買賣又想回去上學,19歲時上起了初中,是班級裡年齡最大,個子最高的人。你可能會說,這簡直一個阿信(八十年代熱播的日本電視劇《阿信》),沒有那麼幸運,痛苦的歷史產生的影響不是馬上顯現的,而是一點一點顯現的,讓你一點一點地恢復自己本來的模樣。但是那恢復的模樣真的是最初的樣子嗎?老姨的現在和我上面描述的似乎怎麼也聯繫不上。就像背運歌手蔡楓華的那句名言,“剎那光輝不代表永恆”。印度作家泰戈爾有句名言:歷史總是很忍耐地等待著被侮辱者的勝利。中國古代也有句含義類似的話:萬折必東。歷史的影響已經融入每個人的血液和骨髓。造物主總是不厭其煩地調和掉那些過分的、離譜的。同時又製造出更過分的、更離譜的。

老姨有了錢之後,又回去上學。她買了很多書,包括辭海、詞源這種重量級的書都有,普通家庭買不起。流行歌曲的磁帶也很多,比如:張薔的《相思河畔》。後來,她最喜歡聽的歌是李玲玉的《東南西北風》。這種審美都是歷史形成的。

老姨請了一位當時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師當家教,他是Y市四中的一位語文老師。每到週六週日都要去Y市上課。因為老師是個光棍,老姨又沒結婚,所以很不方便,就經常叫上我一起去聽課。

這位老師好像是九三學社的黨員。其實並不單身,只是沒有結婚。有個小上好幾歲的女人和他同居。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她,老姨告訴我,我們不分輩分都管她叫“小姑”。老師和小姑一看就是世外高人,那氣質,彷彿《天道》裡的丁元英和芮小丹,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老師有個兒子,顯然不是小姑生的,氣質也是好得不得了。老姨說,他兒子不務正業,遊手好閒,語氣中充滿了鄙夷。我倒沒看出來他兒子有什麼不良嗜好。

老師主要給我們講一些作文的寫法、古文的鑑賞等。對我幫助最大的主要是審美方面。我記得老師講徐志摩的詩,“最是那溫柔的一低頭,象一朵盛開的白蓮花,不勝寒風嬌羞,撒由那拉!撒由那拉!”還有他充滿感情地閱讀《女大學生宿舍》的片段,“可別把我們美麗的匡筐偷走了......”。

老姨除了聘請語文老師,還有數學老師、政治老師、歷史老師等。那時候家教還很少見,只有她這樣特別有錢的人才請得起。

老姨接觸過的人三教九流,什麼樣的都有。一次,我和老姨正在小賣店的裡屋聽數學課。外面來了幾個小流氓,拿了幾盒煙,不給錢,還不緊不慢地,彷彿黑社會老大要收保護費。賣貨的小姐姐壓不住,來找老姨。老姨出來之後,指著對方的鼻子說,“就憑你們幾個也想幹這個......”幾個小流氓被老姨的氣勢給嚇到了,趕緊陪不是,交錢之後,灰溜溜地走了。

我還見過老姨的一個朋友,專門負責替老姨收錢。有時候,別人欺負老姨是個女孩,賒賬或借錢不還。老姨就請他幫忙。我見過他一次,長得胖滾滾的,一身橫肉,腰裡彆著把菜刀。活脫脫一個“鎮關西”。據說,他是縣裡的“南霸天”,他把老霸主砍成了“孫臏”,自己成功上位。

後來,老姨考上了北京某著名大學成人教育學院。她的分數主要來自語文、政治、歷史,數學只得了二三十分。

在學校,她曾經和一個偉人的孫子有過接觸。偉人的孫子看上了她們宿舍的一個女生,總是賴在宿舍裡和那個女生聊天,那個女生不好拒絕他。後來,夜深了,他還是賴著不走。那個女生哄他,太晚了,趕緊回去吧。他說,“我不能這樣就回去,你得送我。”那個女生拿出一個被單,說,“這麼地吧,送你一個魔毯,你坐著魔毯飛回去吧!”

後來,老姨畢業了,發現這個成人教育的文憑也沒什麼用。又回去做她的老本行。

開始出過書。比如,有個大學老師出了個作文選,不敢印,怕賠了。老姨把版權買過來,印了之後到各個學校推銷。

還辦過旅遊團,就是名義上找幾個大學教授講課,實際上組織學員到處旅遊,老師、學員都心知肚明。首先,找一些學生寫信給各個事業部門招人。我記得寫一個信封的地址大概三分錢或五分錢。還有租旅館和僱導遊、旅遊大巴的錢。第一期沒有賺到錢,反而賠了八千塊。老姨認準這條路可行,於是一條道跑到黑。第二期賺了一萬六千塊。那個年代,這筆錢很可觀。那年,大學本科學費一年只有六十元,我上大學時學費狠漲了五倍,也才三百塊。現在學費都是幾萬幾萬計。

後來,又繼續開小賣店,在北京某著名大學附近。我的父母陸續下崗了,也在小賣店幫忙。我已經不想往下寫了,儘管真正的酸甜苦辣才徐徐展開,遠未達到沸點。其實,傳奇的事,也是平凡的事。當事人在那一瞬間刻骨銘心,是因為沒經歷過、不知道。經歷過了以後,也就不算什麼了。

而我自己,象《百年孤獨》結尾處的最後一代先知,瘦弱多病,卻拼命地想破譯天書。又象卡夫卡一樣,一手撫摸心靈的傷口,一手拿著筆企圖記錄下這一幕又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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