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份，三联生活周刊·松果生活联合北京SKP-S共同举办了一场名为“从一把椅子开始：踏访包豪斯百年之路”的沙龙活动。
活动特邀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包豪斯研究院院长杭间，URBANUS都市实践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建合伙人王辉以及《三联生
活周刊》主编助理、三联人文城市奖总策划贾冬婷，分享踏访包豪斯的经历，聊聊与包豪斯有关的种种。
本期推送为杭间于现场的分享内容。
杭间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国美美术博物馆总馆长、包豪斯研究院院长；曾任《装饰》杂志主编、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工艺美术史论系主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学院副校长。
101年，作为“遗产”的包豪斯
去年，我作为受邀的国外代表去德国参加了包豪斯百年纪念会。当时德国总理默克尔专程从武汉赶到德绍参加。包豪斯作为百年遗产，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经历过复杂的传播过程。改革开放之后，中国设计界普遍认为包豪斯已经过时了。
与纯艺术中随着时间越积累越值钱不同，设计瞬息万变，无论是观念还是理念都追求年轻。经过德国之行，我认为包豪斯就像家族对遗产的态度一样，是动态性的，随着时间，可能价值和受喜爱度会变化。于包豪斯，现在面临着全世界接受或是被拒绝的困境。
沙龙现场
在中国设计教育中，包豪斯只是现代设计的摇篮，一所设计学校，其实远不止于此。包豪斯经过全世界同行的不断努力成为今天内涵丰富的设计理想。我之所以成为包豪斯研究院的院长，契机在于12年前，整个欧美在金融危机下受挫，很多私人博物馆难以维持经营，于是不得不拍卖藏品。当时一位德国的收藏家在拍卖七千余件以包豪斯为中心的现代主义设计藏品。韩国和中国同时收到消息，激烈竞争之后，中国杭州一间政府机构拍得了365件包豪斯的作品，赠与了中国美术学院进行研究和保管。由此香山中国美术设计博物馆得以落成。经此，杭州市与中国美术学院联合成立了包豪斯研究院。然后，我离开清华去做了包豪斯研究院院长。
历史上被持续不断讨论的人物或者著作都拥有复杂性的魅力存在，包豪斯也如是。并且包豪斯与中国现代设计同有100年历史相互产生呼应，所以从我的老师辈开始对包豪斯产生了可能超脱原意的独到理解。
就如同文学一样，每个人带着自己的理解来看待包豪斯，自然会有不同的态度，或是喜爱或是讨厌冷漠或是认为它过时，本质是映射出自身的心态。
表现主义风格的“夏日屋”
我归纳了几点国际学界对于包豪斯的看法。首先是关于包豪斯的意义。在1909年，正值中国五四运动，当时很多人看包豪斯感觉像对待外星来客一样，因为和当时流行的作品截然不同，多数人是不能理解的。事实上，包豪斯是应运时代和社会而生的。1920年，包豪斯成立的第二年，在德国有表现主义的建筑。表现主义是在20世纪艺术样式变化中比较理想主义的存在。包豪斯的早年，格罗皮乌斯在表现主义的影响下，通过艺术样式表达内心的想法，并且将这种表达付诸于社会改造的实施，所以表现主义思想是包豪斯早年产生的第一个影响因素。
密斯・凡德罗1927年策划的斯图加特建筑展
其次是国际主义。密斯・凡德罗在1927年做建筑模型时，国际主义已经开始萌芽。当时一战刚刚结束，美国的资本大量进入作为战败国的德国进行商业目的战后建设。战争之后，为了快速推进城市建筑发展，以简约为标准的国际主义类型化建筑涌现出来。所以简约风格对于当时的包豪斯是理所应当的。
赖特1909年设计的罗比之家
赖特(Frank Lloyd Wright)在1909年的建筑与德绍的大十字架非常相似：墙面是红砖以及结构和悬挑技术都很相像。在此之前，已经有很多优秀的建筑师实践过。这些建筑思想建立在当时大工业的制造技术基础之上。此时包豪斯就具备了实践基础和风格基础。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年月里，整个欧洲的科技、技术和思想都在重新恢复的基础上发展，呈现出特有的复杂性。
有两个艺术思想对包豪斯产生很重要的影响，除了表现主义以外，还有荷兰的风格派。在包豪斯产生之前，已经有建筑师建造了风格派意味非常明显的建筑。1933年，包豪斯被纳粹强制关门，当时与其说是一所学校，更像是一所建筑事务所。
很多人把包豪斯的解散归结于纳粹的迫害，其实也有很多人事上的原因，比如包豪斯的学生水平是良莠不齐，所以导致解散的原因可能包含偷税漏税、行业之争等等。
第二点是遗产的“动态性”。二战时，包豪斯的学生马斯比尔斯重建了包豪斯学校“乌尔姆(Ulm)”。实际上，中国教育设计体系更接近于乌尔姆，与包豪斯存在一定差异。乌尔姆更注重科技与产业生产的结合，更多回到设计理性里，抛弃了包豪斯“设计能够改变社会”的理想主义。
乌尔姆在对包豪斯进行批判的同时，自身也深陷于设计、科学和技术间不确定的关系中。在这个过程当中，过于强调技术、工业化特征、科学的设计程序，将德国人的理性分析发挥到了极致，因而忽视了人的基本心理需求、脱离了艺术感性，使得建筑更接近于工科设计。中国教育当下将工科设计分为两个系统，一是机械专业里的工业设计，一是美术学院里的艺术系统。这两个系统间的差异与乌尔姆和包豪斯的分歧是相似的。
第三点是早期的包豪斯的精神特质。复杂的、勇气的、理想的特质弥漫在了包豪斯的所有追求中。在包豪斯宣言费宁格的版画属于表现主义阵营，其中教堂的星空又是构成主义的，并且引出达达(Dada)的概念。一战结束到二战前期是达达盛行之时，我们很难想象超现实的达达对包豪斯产生影响，但确实影响深远。
达达的主要理念“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因为在一战结束以后，所有市民、知识分子普遍的情绪就是反战、反现代生活甚至反艺术。很多我们熟知的艺术家、哲学家一战期间都被强制去参军，在战壕里躲避敌人。这样的经历使得他们产生了或积极或颓废的思考。
达达的来源便是战争之后反战、反艺术的情绪，也是包豪斯早期能够聚集众多的老师建立一所与前人不同的学校的原因。之前的美术学院，例如威马的集中于古希腊罗马石膏的训练、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美术训练。长期古板的训练触发了反叛情绪的爆发，就像杜尚给蒙娜丽莎加了两缕胡子，于包豪斯就是全面的改革，创办了一所完全不同的美术学院。
百年纪念期间，德绍市政府为了渲染气氛在街边搭建了临时大幅达达风格宣传壁画。德绍原本是工业之城，纳粹的轰炸机都是在容克斯飞机制造厂制造，所以二战时整座城市几乎被炸平，战后重建工作尤其重要。
“构成主义(The Russian Constructism)”并非资本主义社会艺术家提出的，而是苏俄的社会主义艺术家首先提出的，为世界艺术史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构成主义”对全世界影响之大，哲学家罗素、作家罗曼罗兰还有中国众多的艺术家、革命者都像朝圣一样去造访苏俄。长期在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活的艺术家、哲学家经历过一次大战的腐朽之后对“十月革命”后的俄国十分向往。苏俄的“构成主义”完全从大工业的角度，运用明快、果断的几何造型，形成了世界描述的全新方式。
康丁斯基（Kangdinsky）被苏联从慕尼黑聘回，创立了一所著名的设计学校并担任校长和老师。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出创作思想还停留在慕尼黑，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逃回了包豪斯。由此得出，“构成主义”并不是康丁斯基从欧洲带到苏联的，而是发源于苏联继而对西方产生了影响。
第四点是艺术中“左”的理想主义。在艺术中很难去界定“xx主义”，而是一位艺术家思想激进一些或是保守一些的“左”与“右”的区别。在百年纪念活动中，德绍的展览有一整间展厅都贴满了迈耶的口号。汉斯・迈耶在包豪斯解散之后，曾经漂泊于苏俄、阿根廷。迈耶是包豪斯第一任的建筑系系主任。最早1919年建立包豪斯时，第一个想建立的就是可以推动社会发展的建筑系，但8年左右才落成。建筑系的难产和和当时德国的经济、科技瞬息万变的大环境有关。包豪斯中期在德绍的全方位、系统性的快速发展得益于迈耶的激情和理想以及对当时技术条件的精准掌握。德绍时期的包豪斯奠定了今天在设计界的地位。
在德绍曾经作为军事工业的容克斯飞机制造厂战后改为了取暖供暖的民用工业，现在是一间飞机制造博物馆。当时德国开始有无缝钢管的制造工艺，才出现了包豪斯的钢管家具。随着工艺发展，包豪斯开始转型。原先陶瓷是手工拉坯的，现代工艺中发展为注浆成型。德绍时期，包豪斯顺应技术，采用了注浆成型标准化生产，但在魏玛阶段，开始脱离流水工业，在烧坯阶段进行了任意的扭曲形状的处理。打破工业标准化生产之后，也为社会带来了新的灵感。
魏玛时期，在包豪斯宣言中提到“艺术是一种工业”的观点。艺术品随着技术发展成为了标准化、类型化的产品，以至于导致在早期手工艺和工业的结合的失败。所以包豪斯为我们留下了这样的思考问题：在工业发展过程中，学校和设计师的作用究竟是顺应而为还是突破原型？
在魏玛时期，艺术和工艺无法匹配，看似是大工业批量生产的作品，其实是手工制作的，这也为后续大工业生产做了基垫。也因为手工艺这点，现在的教科书上普遍认为包豪斯的工艺是无意义的、失败的。包豪斯作为一所艺术家创立的学校，无论是陶瓷生产还是建筑设计都并非标准化生产，而是坚持独特的艺术性。
另外是包豪斯隐藏的性别问题。当时虽然有女性在艺术院校就读，但是男女地位并不平等，相处也不是很自然。据说当年康丁斯基在德绍过生日，包豪斯的女性们租了一架飞机空投礼物为他庆生。表面上看来，女性和男性是良性的互动关系。并且包豪斯的女学生们才华横溢，有很多优秀的织物作品、儿童玩具作品、陶瓷作品。但是当女学生提出想去建筑系，却被康丁斯基拒绝了。绝大多数女学生被安排进染织系，去做织物。“面具”作为一个标志，隐喻着教育中的性别不平等。实际上，今天的艺术教育中这种不平等仍然存在。
我们当时去参加包豪斯的百年纪念表演了五六场包豪斯与南宋结合的戏剧表演，两种文化碰撞交叉产生对话的形式。布莱希特革命性的一举—将戏剧带向街头，在街头进行更具互动性的戏剧表演。包豪斯的舞台剧是由导师奥斯卡・史莱姆奠定的，他将布莱希特的互动戏剧模式引入了教学。为了使得学生完全沉浸在角色中，上台前只拿到基本脚本，其余所有具体的情节、每个人物的感情都交由角色去发声、生长。我们运用了这种创造性的街头戏剧形式创作了包豪斯与南宋产生对话关系的戏剧表演。
在位于杭州的设计博物馆，我们举办了两个与包豪斯相关的展览，是与乌尔姆的老师、布朗公司紧密合作的。实际上，苹果公司最早的设计——第一代随身听是源于布朗公司的设计。
沙龙现场
去年包豪斯百年纪念的时候，我们提出了四个问题，总结艺术影响下不同的选择。我们通过技术的分歧、教育的真相、女性的觉醒和人民意志批量化的实现来展开包豪斯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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