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的文人,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有一個活在封建社會的原配妻子。比如胡適的小腳老婆,在老家母親的威逼利誘下娶回家。魯迅的原配朱安,一生都沒有跟魯迅說過幾句話。
對於當時的文人而言,跟原配決裂的過程就如同跟封建社會說再見一樣。他們作為當時的意見領袖,也是進步青年的代表。同原配決裂,和據有新思想的女青年在一起,是文人的標配。
然而與大多數民國時期的文人不同,曹禺的第一任老婆是標準的進步青年,南京國民政府最高法院大法官鄭烈的女兒,也是清華大學法律系高材生,鄭秀。
看上去門當戶對的愛情,思想也同樣進步的兩個人,在轟轟烈烈的戀愛後,卻同床異夢。
鄭秀的後半生如同瓊瑤阿姨筆下的夏雨荷,“等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
一場勢均力敵的愛情,分手過後,女人為何卻逃不開思念的魔咒呢?
01第一次見到妹妹,便覺得親近
鄭秀不僅家世好,學習也很用工刻苦,中學時期是班上有名的書蟲。同班上的女生們大都選擇了保送進入北大,而她憑藉自己努力考入了剛剛開始招收女生的清華大學,就讀法律系。
如此一位熱情,自信,洋溢著青春與拼搏的女生,在清華,遇到了她糾纏了一輩子的男人,曹禺。
1931年,19歲的鄭秀跟隨閨蜜好友,去清華大禮堂觀看話劇《娜拉》,而曹禺便是話劇的女主。
曹禺的聲線清澈,甜美。眼睛大而明亮。鄭秀在後臺見到“娜拉”時,怎麼也沒想到,那個在舞臺上風姿綽約的娜拉,竟然會是一個男青年扮演的。
鄭秀一向喜歡漂亮的,高大的,西裝革履的時髦青年。而曹禺身材矮小,平時身穿一件藍布大褂,圍一條羊毛圍巾,是當時典型的北平學生模樣。
鄭秀見多識廣,初見曹禺,驚訝是有的,這個男青年有才華也是真的,但是並沒有想要交往的意思。
曹禺卻一眼就相中了鄭秀,就如同《紅樓夢》中寶玉初見黛玉說的話,
“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愛情到底從何而起,誰也說不準,可能是鄭秀清秀的外表,可能是鄭秀自信大方的談吐。然而誰也不會想到,多年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竟然反了過來。
此後,曹禺對鄭秀念念不忘,聽說鄭秀考進了清華大學,便發揮自身優勢,利用出演話劇的機會,邀請鄭秀演他的女朋友。
鄭秀對戲劇表演是外行,一次次拒絕曹禺的邀請。然而23歲的曹禺,不折不撓,終於說動了鄭秀。
曹禺熱情洋溢,他一個人擔任了劇中所有角色,專門為鄭秀做示範。曹禺表演的生動有趣,恰到好處,而鄭秀也被他的才華和激情所打動。
演出很成功,鄭秀作為女主演,收到了很多男生的情書。曹禺作為導演和男主,總是殷勤的送鄭秀回家,而鄭秀知道曹禺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也總是刻意地與他保持著距離。
曹禺毫不動搖,在鄭秀宿舍外長時間佇立,送去一封封熱情洋溢的書信。不久,竟然病倒了。
多年後,鄭秀的好友看到過那些書信,曾說,
“這些信不象花前月下的談情說愛,不是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語,而充滿著純真的感情,富於理想和追求,才華驚人,那樣熱烈,那樣健康,那樣高尚。誰看了這樣的信,都會動心的。”
同宿舍的女學生也幫忙傳話,
“你趕快跟萬家寶(曹禺本名)好了吧,整宿不睡,又哭又嘆氣,一遍遍的喊鄭秀的名字。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鄭秀聽說曹禺病了,趕忙過去看他。鄭秀也才意識到自己對曹禺也並不是毫無感情。就這樣在好友和曹禺的堅持下,她跟曹禺走到了一起。
女人在愛情中總是被動的。碰到了一個人,內心堅持了很久的原則卻都不起作用了。心裡眼裡只有這個男人,對他百依百順,俯首稱臣。
02
你的愛是我創作的動力
戀愛中的人是盲目的,如同黃昏時犀牛的視力,一眼望去,滿大街都飄散著那個人的香氣,就像活在夢裡。
他們從此出雙入對,曹禺對鄭秀講著他的理想,生活感受,社會觀察,各式各樣的人物,也講他的家庭,身世和最愛的母親。
曹禺思想深邃,才識廣博,鄭秀常常聽的入了迷。那時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彼此都認定遇到了對的人。
其實曹禺並不是善於言談的人,但在自己愛的人面前,卻永遠有講不完的故事。曹禺讀過很多中外名著,向鄭秀展示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鄭秀越發的對曹禺無法自拔。
“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能寫出像樣的東西,你的愛就是我創作無可比擬的動力”
次年暑假,曹禺打算留在學校寫劇本。要求鄭秀也不要回家,留在學校陪她。
鄭秀在陪伴著曹禺,從早上到晚上,在圖書館裡陪他寫完了《雷雨》。鄭秀幫忙謄寫劇本,也跟他一起討論劇中的角色。
時常見到他們兩個在清華園的荷花池畔,小山石上,促膝長談。
鄭秀再一次見證了曹禺對於戲劇藝術的熱情。她深知曹禺對於藝術的追求,也珍惜他的這份追求。離婚後,聽說曹禺為創作而煩惱的時候,她暗自惋惜,她深信自己愛的人,是個創作的天才。
在曹禺眼中,鄭秀堅強剛毅,深邃又美好,曹禺將對鄭秀的愛寫進了劇本里,賦予她繁漪的名字。好比周杰倫將粉絲寫進了歌曲裡,任憑哪個高傲的女子,都會為之一顫。
法律系才女和西洋文學系的男青年,外人看著,卻怎麼都不搭。特別是他們共同的好友,深知,鄭秀和曹禺家庭背景和生活方式不同,追求也不同。
如果兩個人能夠一直甜如蜜的生活,也算一樁美事。然而婚後,兩人之間若缺少了交流,這種不同便會成為了他們之間的心結。
03
同一個屋簷下,卻碰不到一起
1936年9月,曹禺奔赴南京,成了中國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的教員。而鄭秀從清華大學畢業了,跟隨曹禺,到了南京審計部當一名科員。
兩人朝夕相處,你儂我儂,情投意合。親戚朋友都看在眼裡,大法官鄭烈對這個女婿也很滿意。當鄭秀決定和曹禺結婚時,徵求父母意見,鄭烈只用一個字表明瞭自己的態度,“可”。
大法官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有朝一日會遭到背叛,自己的女兒有朝一日會成為別人眼中墮落的教務長太太。
戀愛和藝術是理想的,婚姻卻是磨人的。
婚後,鄭秀懷孕了,她不得不放棄了工作,在家養胎。曹禺已經成為了國立劇專有名的教務長,鄭秀則安安心心的做教務長夫人。
看似夫唱婦隨的幸福模樣,可哪知兩人的心越來越遠。
曹禺是為藝術痴迷的人,一邊犯著胃病,一邊創作劇本《蛻變》。鄭秀為了他的身體健康著想,要限制他的創作時間。誰知,曹禺卻嫌她煩,將鄭秀送回了幾百千里外,位於重慶的岳父家。
兩個人的溝通第一次出現了裂痕,兩個人這一次分別了兩年。女兒的童年生活中,父親缺失了。
兩年後,隨著戰事推進,鄭秀也跟著丈夫到了四川小城江安。在這裡,鄭秀懷上了第二個女兒。
四川小城生活枯燥乏味,沒有舞臺,沒有音樂,沒有聚會,餐館也沒有多少。跟大家閨秀曾經的生活,相距甚遠。
曹禺整日忙於教學工作和戲劇創作。鄭秀於百無聊賴之中,染上了打麻將的毛病。
鄭秀每日晌午起床,吃過精緻的早餐後,便約著左鄰右舍去打牌。打到昏天黑地,不眠不休。而曹禺早上起床,吃過便餐後,便去學校,到了下午回家時,也見不著鄭秀的身影。
夫妻兩個就像太陽和月亮,儘管同在一個屋簷下,每天卻見不了幾次面。溝通更沒有了,曾經的你儂我儂,荷花池畔都化為了遠方的記憶。
婚姻中,我們以為夫妻關係穩定了,就可以不用交流了。總以為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知道對方想要做什麼。
然而,我們內心裡還是渴望能有一些精神的慰藉,而不只是一日三餐,日復一日的忙碌生活。
這與是否賦閒在家無關,是否有收入無關,而是兩個人的精神世界已經差的太遠了。即便仍然愛著,開口閉口卻總是對方不感興趣的事情,總是家長裡短。無論曾經有多麼相愛,也無法再說晚安了。
曹禺對自己的生活厭倦至極,王蒙在《永遠的〈雷雨〉》中,記錄了曹禺的一段感慨:
“這幾十年我都幹了些什麼呀!王蒙你知道嗎?你知道問題在什麼地方嗎?從寫完《蛻變》,我已經枯竭了!問題就在這裡呀!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04
我愛你,所以同意離開你
方瑞在這時走進了曹禺的生活。如同枯燥的生活中注入了一劑清泉。方瑞也是名門閨秀,卻與鄭秀不同。她沒有讀過大學,靠著家裡祖父的指導,在繪畫和書法上獲得了很高的造詣。
她溫柔嫻靜,總是微笑著。方瑞對曹禺,也像曾經的鄭秀,是崇拜的。
方瑞請曹禺教他學習英文。多年禁錮,沒有溝通的婚姻,使曹禺認為方瑞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是真正的大家閨秀。
那當初的鄭秀算什麼呢?當初吸引曹禺的,不正是鄭秀的自信大方,熱情勇敢嗎?當初讓他迷戀的繁漪的特質,如今卻成了他尋求新的慰藉的理由?
也許男人總是善變的,也許男人每個年齡段所需要的女人都不同。他功成名就之後,需要的是溫柔的,可以照顧他飲食起居的傳統女性了。
起初,曹禺礙於面子,沒有公開他跟方瑞的關係,直到有一天,鄭秀在餐廳裡,從曹禺的口袋中,掏出了他們之間情意濃濃的書信。
鄭秀氣的發抖,質問著他們之間的關係,而曹禺如同所有被揭穿的男人一樣, 乾脆談起了離婚。
曹禺知道他們之間的裂痕早已無法彌補,與其在不幸的婚姻中痛苦,不如早日斷了聯繫。
鄭秀懵了,她仔細的思考打量這段關係,自己依然愛著曹禺,她不能承受離婚的結局。她想不明白這段關係哪裡出了問題。好在有朋友幫她指出了問題所在,缺少溝通,沒有經營,如同合租的男女。
苦思冥想,痛苦過後,她告訴曹禺,自己不會離婚的,她覺得只要自己努力,曹禺還會回到自己身邊的。這時的她像極了當初執拗的曹禺。
是你先動心,是你撩撥我,我肯定還可以把你搶回來。每個被出軌的女人心中總帶著些希冀。
即便曹禺已經搬出去跟方瑞同居,她,名義上依然是曹禺的夫人。
鄭秀找了份工作,一邊獨自撫養女兒,一邊做起了職業婦女。她相信有一天曹禺可以看到她所有的努力。
1951年,政府實行一夫一妻制,領導要求曹禺必須要在兩個人中選一個,他,選則了方瑞。
鄭秀說,當初為了愛,我與曹禺結婚;現在也是為了愛,我同意離婚。
他們舉行了簡短的離婚儀式。當法官讀完裁決書時,鄭秀泣不成聲。曹禺也哭了,回憶起這些年的婚姻生活,或許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面前的女人非常的不瞭解。
我們無法想象,她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能下這樣的決定。
在此後的37年中,她一直想找機會跟曹禺複合,一直關注著曹禺的發展。臨去世之前,希望的,也是在見曹禺一面。她的記憶中,他們還是那對在清華園荷花池畔,促膝長談的情侶。
她為了他的不幸遭遇而煩憂,為了他的寫不出好的劇本而煩惱,可是曹禺守著他的方瑞直到方瑞生病逝世。
曹禺也是重感情的人,可是那幾年同一個屋簷下,卻不得相見的日子,使他跟鄭秀之間產生了嚴重的隔閡,甚至有點厭惡。
幸運的是,她在文革期間沒有受到大的衝擊,大女兒和二女兒也都很有出息。晚年物質富裕,生活充沛,然而曹禺成為了她一生的遺憾。
經營一份感情,從來都不是女人自己的事情。然而從古至今,女性總是要承擔更多的角色。稍有失衡,男人便覺得女人難以忍受。
我們無法評判曹禺做的對不對。鄭秀病逝後,曹禺在病床上,很沉重的對來訪的友人反覆說著,
“我總有點內疚!”, “對不起她!”
然而鄭秀早已經聽不到這些話了。她等了一生的人,終究沒有等到。
戀愛容易,婚姻不易。經營婚姻更是需要夫妻雙方的共同的努力。我們一生期盼的,總不過是一個知心的人,一個溫暖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