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城文化叢書》】文選一:平民縣長鄭賢文

平民縣長鄭賢文

鍾式金 金仕善 鄭良友

【《麻城文化叢書》】文選一:平民縣長鄭賢文

鄭賢文(1939—2012)麻城市乘馬崗鎮得勝寨村鄭家沖人。幼家貧。1950年入小學讀書後任少先隊大隊長,1955年加入青年團,1961年在麻城一中讀高中時加入中國共產黨。1965年畢業於華中師範學院政教系,分配在中共麻城縣委辦公室工作。後任麻城棉紡廠黨委秘書、五七幹校學員、市檢察院副科長、縣委辦公室主任。1983年11月任麻城縣政府縣長。1984年11月調任黃梅縣政府縣長。1986年底患肺癌做手術。1987年7月改任麻城市政府顧問。2012年5月7日因病逝世,享年74歲。“平民縣長鄭賢文”一文由鍾式金的“我所知道的鄭賢文”,金仕善的“我所認識的鄭賢文”,鄭良友的“我眼中的父親鄭賢文”三篇回憶文章組成,分別從不同角度和側面真實地反映了共產黨員、草根出身的平民縣長鄭賢文的多彩人生和感人事蹟。

  • 我所知道的鄭賢文

五十多年前,我和鄭賢文在麻城一中同學六年,高考前的一個學期同班。我們同為家庭貧困者,只好“勤工儉學”,一起當挑夫、做苦力,結伴掙學費。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麻城縣法院工作,他調縣檢察院工作,我們又成了同行。後來他擔任縣委辦公室主任、縣長,我在檢察院工作,接觸就更多了。他病後從黃梅縣縣長的位子上退下來回麻城擔任市政府顧問後退休,我在麻城市內轉了幾個單位後退休,我們相聚的機會就多了起來,就連在龜峰山幹休所休息,我們也是食同桌、眠同室、樂同場。2010年初,我的另一位同學金仕善受他的學生、中國物流與採購聯合會副會長程遠忠之託,籌建麻城市傳立文化教育促進會,我和賢文同被聘為常務理事,參與領導促進會的助學及文化建設工作,交集更頻繁了。

賢文學習刻苦,知識面廣,悟性好,綜合素質強。即使這樣,他也從不放鬆對新知識的汲取。他在縣檢察院工作時,正值《刑法》、《刑事訴訟法》在全國大學習大宣傳,賢文學的是政治教育,檢察工作對他是新領域,為打好工作基礎,他如飢似渴學習和鑽研《刑法》、《刑事訴訟法》,很快進入刑檢工作角色,得到了“老政法”們的認可和讚賞。擔任麻城縣縣長後,更是刻苦學習財政金融稅務等政策法規和專業知識,沒日沒夜忙於工作,家裡的事全都丟給了在農村種田的嫂子。說他是忘我學習和工作,一點都不為過。退休以後,他仍注意學習新知識,探究新問題。

賢文同志擔任麻城縣縣長時,正是改革開放關鍵時期,面對新情況、新問題,他十分注重調查研究。他的調研針對性強,重實情講實效。他一個人能解決問題的,絕不帶第二個人,縣直單位的事能抽空晚上辦的就不安排在白天。如果安排在白天,他定會在上班前步行或騎自行車到相關單位,只要求相關單位熟悉情況的同志參加,絕不要過多的領導和同志接待、陪同。那時縣政府車輛極少,他下鄉有時乾脆步行。有一次為調查山區出現的亂砍濫伐林木問題,他和另一位縣政府領導,從三河區沿山間小路步行到張廣河、木子店、熊家鋪、龜山一線鄉鎮山區,沿途找基層幹部群眾瞭解情況,查詢原因,徵詢加強森林保護的意見和辦法,還到山上查看濫伐的現場。一路吃在農家,住在農戶。基層幹部和群眾只知道這兩個“林業幹部”好過細、好認真、好實在,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有天早上到一個小鄉,還幫炊事員燒火煮粥,等他們吃過早飯離開後,縣政府電話查詢鄭縣長是否到過該鄉,經問明身材相貌後,鄉里的同志才知道幫忙燒火的竟是縣長。他任黃梅縣長時也是如此。一位黃梅朋友告訴我,賢文同志騎自行車下鄉調研和處理問題在黃梅傳為佳話,社會反響極佳。一修車工人對他說:鄭縣長經常騎車下鄉,在我這裡修車充氣、歇腳聊天,和氣得很。時間久了,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過了很久,才知道他是縣長。

賢文同志一生淡泊名利。他到縣檢察院工作不久,被宣佈為起訴科負責人,不久調來一位老同志當科長,他當副科長。有些同志感到不解,他主動做工作,說老同志經驗豐富,這樣安排更有利工作。在黃梅縣長任上患肺癌,手術後需休養較長時間,為不影響工作,他對前來看望的領導提出不能因他養病影響黃梅縣的全局工作,請求考慮讓他辭職,被領導勸阻。有次我出差黃岡,見到時任專員的漆林同志,他問及賢文的養病狀況後叫帶話給他只管靜心休養,不要牽掛工作,康復後有更重要工作等他做。又過了一段時間,黃岡地委組織部主要領導去看他,他又提他辭職的意見。這位領導勸慰他並徵詢他的意見,是否在他養病期間安排較為輕鬆點的崗位,待康復後再安排重要崗位。賢文同志說:感謝組織關心,為我治病養病,國家花費了那麼多的財力物力。這種病不是短時間能康復的。我佔個縣長的位子不能在職履事,影響一個縣的正常運轉,問心有愧,到新單位同樣影響工作,為了我個人的進退讓組織花費精力,心中不安,懇請答覆我的辭職請求,這對於黨的事業有利,我也可安心養病。經他再三要求,組織上同意他調回麻城,安排他當市政府顧問,他考慮現任市長是他任縣長時的副職,可能因此會影響市長大膽施展才幹,不願接受顧問一職。後還是市長親自登門請他幫忙,他才應允,並給自己約法三章:多調查研究,多聽取政府部門的意見,多反饋基層要求,盡力當好參謀。不越權,不逾距,不添亂。擔任顧問後,政府辦的同志說他工作勁頭不減當年,不像大病過的樣子,真是難能可貴。他受託協助市長分管財貿口工作,配合市長的工作十分默契,轉換角色的功夫十分到家。在當時困難的形勢下,盡心盡力,貢獻了他的才智和力量。

1980年,國家啟動十多年首次全國性的工資調整工作,靠工資維持生計的人翹首以待,誰都希望加幾元錢解困。可政策規定是以單位領薪人為基數,調資面為百分之四十,由各單位民主評定,是少數人歡喜多數人憂,其具體評定工作的難度可想而知。當時各單位成立由領導和群眾代表組成“考評小組”,負責調資工作。賢文同志是縣檢察院中層幹部,被推舉為“考評小組”組長,面臨著實際問題和諸多矛盾,賢文同志為了院裡調資工作順利開展,主動在全院幹部會上宣佈他只搞考評,不升工資,這一舉動在院內外引起強烈反響。大家知道他是家大口闊的“半邊戶”,加一級工資,對他來說十分需要。憑他參加工作以來的表現加一級工資理所應當。他的舉動,勝過最精彩的說教,對檢察院順利完成調資工作起了極有力的推動作用。他當市政府顧問期間,政府班子鑑於他的工作實績,把獎勵一級工資的名額定給他,並瞞著他讓經辦的同志填表報批。賢文得知後立即請經辦同志把填好的報表扣下,隨即找到市長說:我不否認我做了些工作,但同志們工作都很積極,班子成員貢獻都比我大,我不能要這一級工資。還要考慮市委、政府的顧問不只我一人,需從全局權衡利弊。市長被他處處顧大局、為工作著想、不計個人利益的思想境界所感動,接受了他的意見。1999年正月,他60歲生日剛過,就找組織部分管老幹部工作的副部長,要求辦理退休手續。副部長說:你急什麼。他說:我已經不上班了,再不辦退休手續,多拿工資不應該。副部長說你辦退休要黃岡市委領導來給你做退休前的談話。他說:退休手續先辦,要談話以後有的是時間。在他的再三催促下,黃岡市委按時給他辦了退休手續。

賢文同志一貫堅持原則,維護公眾利益。他擔任縣委辦公室主任後,與幹部、職工接觸多了,逐漸發現一些影響形象、影響機關團結、早就應該解決卻久拖未決的問題。本來交黨費是黨員的義務,但有的支部反映有些黨員未及時交黨費。他是縣委機關黨總支書記,認為交黨費事關原則,就請各支部詳細清理黨費收取情況,結果發現欠交黨費的人為數不少,其中還有縣委班子成員。賢文同志立即找人以黨總支名義,用大紅紙抄寫按時交黨費的黨員名單,用白紙抄寫未按時交黨費的黨員名單,一起張貼在機關大院內,引起了轟動,未交黨費的同志紛紛補交,領導班子成員補交後還主動向賢文同志做檢討,誠懇接受批評。那時私人在機關食堂打開水按規定要付費。可有的人總是隻打開水不給錢,食堂職工反映很大,說這是食堂虧損的原因之一。賢文經過了解,發現原因在於炊事員見打開水的是幹部不敢管、相關科室怕得罪人不願管,小問題成了“老大難”。他沒有批評炊事員和管理部門,決定自己“唱黑臉”,在鍋爐旁貼了一張請自覺付開水費的告示,他連續幾天大清早坐在鍋爐旁邊,那些不交開水費的人看“鄭主任是來真的”,都交費打水,沒帶錢的返回家拿了錢再打水。多年“老大難”的“小問題”就此得以解決,幹部和食堂職工無不稱快。那時縣委機關幹部職工大都住機關宿舍,有好幾位同志找賢文同志訴苦,說經常晚上加班,指望能睡個午覺彌補睡眠不足,可有位領導在宿舍院子裡養了一隻大公雞,午休時叫個不停,令人無法入睡。賢文同志直接找這位領導同志反映群眾的意見,這位領導對賢文的誠懇和直率十分感激,當即決定殺掉公雞。解決了這一問題。

賢文同志一貫嚴格要求自己。為政清廉,當清白官,在麻城、黃梅乃至黃岡地區,賢文同志的這一品德有口皆碑。不論涉及落實政策還是幫助解決實際困難,他以政策為依據,解決了一些人的實際問題,有的人心存感激,帶了禮物上門致謝。賢文總是做工作,拒收任何禮物。對一些提出非分要求的人,他則強調政策規定,陳明利害,嚴辭拒絕,寧肯得罪人也不失原則。在擔任麻城縣長時,有人送他一套運動服,他嚴辭拒絕,那人放下衣服就走。賢文同志笫二天上班時將運動服掛在他辦公室門外“示眾”。政府的工作人員說那是對送禮者的正告。在黃梅當縣長期間,有些鄉鎮幹部見他是“半邊戶”,有時晚歸還得自己做飯,帶點魚等新鮮食物給他,他都如數送到機關食堂。

賢文同志植根基層,心連群眾。他生在農家,知道農民的甜酸苦辣,長期置身基層,深切瞭解基層群眾的艱辛。在麻城和黃梅任縣長乃至任麻城市政府顧問期間,一心想的是農村的脫貧解困和群眾生活條件的改善和提高,一心做的是維護群眾利益,謀求經濟的發展,以此作為是否有政績的標準。他在職期間,為此盡心盡力,贏得人民群眾的愛戴,被譽為“平民縣長”。不論下鄉還是在機關,他都注意接近群眾,聽取群眾意見。他認為大多數群眾不是遇到過不了的坎是不會輕易到政府上訪,更不會動輒要找縣長接談的,真正胡攪蠻纏的人為數極少。黃梅縣有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轉業軍人屢屢上訪要求落實政策安排工作沒有得到解決,成了老上訪戶。賢文同志到任後經過了解,按當時政策志願軍轉業是應安排工作的,黃梅全縣只有三個人沒安排工作,現均年老。賢文同志認為這雖不屬文化大革命中的“冤假錯”案件,仍屬歷史遺留問題。他接談來訪人,說明該同志已過退休年齡再安排工作不現實,商量是否安排其一個孩子工作,來訪人滿口答應。問題解決後來訪人感激不已,在縣城拉起感謝鄭縣長鄭青天的橫幅。賢文對“官出數字,數字升官”一類的鬼把戲十分厭惡,對以撈官位為目的、以用國家嚴重經濟損失為代價換取個人聲譽的“形象工程”,他不僅堅決反對,還告誡下面幹部要嚴防杜絕。對於社會上各類“造假”現象,他有深刻的見解。他原在黃梅縣政府同班子的一位同志,後在黃岡市擔任副地職,有人勸他搞個大學畢業文憑,可搞個正地級。可這位同志說:誰都知道我是初中文化,幾十年再也沒去上個學,突然冒出個大學文憑,還不讓人罵娘?這種欺騙組織、遺害群眾的事我絕不做。賢文給我們講了這個例子後說,凡是弄虛作假的人無非是為了升官發財,可能他一時如願以償,但受害的是黨的事業,群眾的利益,幹部的信譽。一個失去誠信的人最終失去的是民心。個人什麼東西都可以失去,唯獨誠信不能失。

賢文同志一生胸懷坦蕩,誠摯待人。他以待人以誠去其詐、待人以寬去其隘的做人理念贏得人們的祟敬與愛戴。他尊師,小學的啟蒙老師,他不忘探望,在縣城工作時會去給住城內的中學老師拜年問好,有的老師有實際困難,只要不違背政策原則,他盡力幫助解決。他為人厚道,真誠幫助別人。上高中時,經常去二、三十里外的地方為學校食堂挑木柴、砍茅柴。他常常將年紀較小、體質偏弱的同學挑的木柴拿些放到自己的擔子上,以減輕同學負擔。有次去離校二十多里的山上砍茅柴,時近中午,大家餓累交加,挑著柴返校時,不見江同學。這位江同學眼晴近視,砍柴外行。賢文急忙撂下擔子,疾步返回幾里路趕到山上,見江同學站著發愁,割下的茅柴散在一地。賢文立即幫他捆好柴禾,挑起就走,叫江同學緊隨其後,直到他自己的柴擔子旁,才讓江同學接肩上的茅柴。回到學校時兩人都已筋疲力盡。1978年冬,有次同賢文閒談時,我說家裡食油好緊張(那時還是計劃供應)。一個星期天早飯後,他說他回家,順路幫我買點油,我倆騎自行車到了二十多里外的一個小村子,他找人幫我買了十斤花生油,為我解了難,可他回家卻要繞行二十多里路。他幫人排難解困的事例也常有其他同志說起。他在麻城多個單位工作過,直到擔任政府縣長、顧問,凡與其共過事的幹部、職工,無不為他誠摯助人、平等待人、平易近人的品格所感動。與他共過事的年輕同志受他薰陶,獲益匪淺,無不對他敬重和愛戴,視他為良師益友。2012年5月9日賢文同志的遺體告別儀式,不少人騎自行車趕到,為的是來看德高望重的老縣長、老朋友最後一眼。5月12日,賢文同志的骨灰回原籍安葬,沿途群眾設案焚香,燒紙鳴炮,迎平民縣長魂歸故里,那情那景,感人至深,催人淚下。

我個人無法對賢文同志的一生做評價。市委領導在賢文遺體告別儀式上對賢文的評價,是賢文同志一生的真實寫照。在賢文同志70壽誕時,我作為他的老同學、老朋友送給他一首賀詩,錄在這裡以表達對他深切的懷念。

  • 賢文同學七十壽誕志賀

人生七十不為稀,貴在官時愛布衣。

府北同謀興業策,州南共扛脫貧旗。

做官最惡官場秀,為庶尤幫庶眾祈。

任是風雲花世界,清明潔白志無違。

【《麻城文化叢書》】文選一:平民縣長鄭賢文
  • 我所認識的鄭賢文

鄭賢文年長我三歲,雖然同學但不同班,在校無交往,是後來在縣人武裝部任參謀的李敬暉處相交熟識後漸漸成為朋友的。

當年麻城的“四清”運動實行“村村點火,戶戶冒煙”,與此前兩年我隨新洲縣委書記處書記陳煥彬搞的和風細雨的“小四清”大相徑庭,“下水過關”的農村基層幹部被整得很慘,甚至有被逼自殺的。李敬暉和參加工作不久的鄭賢文同在“四清”工作團一起參加“碰頭會”。在一次“碰頭會”上,多數工作組長將情況彙總後得出還要“深挖細找”貪汙分子,“爭取更大勝利”的結論,巡視組組長鄭賢文,以他們經過調查核實的情況擺事實,講道理,還舉出一個極有說服力的例子,他們調查統計到,有個生產隊的幹部一年間“貪汙”的“集體財產”,合起來竟超過那個生產隊全年收入的總和,人為製造了冤案。現在不是“深挖細找”的問題,而應該“甄別落實,糾正錯案”。在那個極左的年代,挺身而出仗義直言是要冒頭戴“右傾”帽子風險的,尤其他是一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大學生,面臨的風險更大。到了“清政治”階段,鄭賢文又提出,清政治不能無限上綱,重點是看幹部是否愛集體。生產要講實效,講收成,不能一窩蜂搶進度。還提出“問題在下面,根子在上面”等等難以反駁的說辭,惹得一位縣委副書記十分惱火。幸虧不久就爆發了“文化大革命”,鄭賢文因此逃脫了“穿小鞋”的厄運。

“文革”後期,鄭賢文調任麻城棉紡廠黨委秘書。在討論對群眾組織的“壞頭頭”如何處理時,有人提出,是黨員的一律開除黨籍。鄭賢文又一次唱起了“反調”,他說這個問題要分析清楚,廣大群眾是響應毛主席、黨中央的號召成立組織參加“文化大革命”的,況且黨的組織前些年癱瘓了,現在運動出了偏差,根子不在群眾和頭頭。只要沒有組織打砸搶,不涉及違法,就不能將有錯誤的人定為壞頭頭,更不應以黨紀論處。他的這些說辭,挽救了一位黨員“壞頭頭”的政治生命。後來他帶頭出席這位“壞頭頭”的婚禮,不僅促使這位黨員改正了錯誤,進而使他時時刻刻按黨章要求自己。鄭賢文也因此受到大家的欽佩和愛戴。

上面舉出的幾件事例,說明了年輕的鄭賢文有比較深刻、成熟的政治見解,他得到提拔選用是有道理的。

與鄭賢文在“四清”工作團共事的人武部參謀李敬暉,不久又和我一起在當年的麻城縣革委會辦事組共事。在李敬暉的周圍,聚攏了一批“不受人左右”的“閒散說客”,人人暢所欲言,“縱橫捭闔”,說些不能公開的悄悄話,比如為彭德懷鳴冤叫屈,說“江青不宜參政”,還對毛澤東搞的“個人崇拜”流露出“謹慎的不滿”,等等。說客中我最年輕,“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所以後來任麻城市委書記的張自安曾正告我“嘴上應掛把鎖!”然而我還是闖禍了,一不小心把為彭德懷鳴冤叫屈和江青不宜參政的話傳出去了,被人舉報了。當年有個“追謠辦公室”。“追謠辦”的羅同志找到我要我交待這些話的出處。我思忖片刻,爽快地承認了。羅同志表揚說,你不掩蓋,不隱瞞,態度是老實的,接下來轉入正題,暗示我要把李參謀為首的“小集團”供出來,“只要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就可以從輕處理”。這個實話可不能說,我當時準備當作家,編個故事還是不難的。我交待說,“江青不宜參政”是在漢口立新旅社聽一群採購員說的。“為彭德懷鳴冤叫屈”是在武漢大學校園內看大字報知道的。羅同志大失所望,就差沒點“李參謀”的名,說我打馬虎眼,態度極不老實。戰了幾個回合,我“咬定青山不放鬆”,死不改口,他也沒辦法,只好不了了之。

兩年後,我奉調從事專業創作。

也許是看中我“口風緊”,也許是看中我“應變能力強”,鄭賢文出任麻城縣縣長後,把我找去,說是給他幫幫忙,要調我到縣政府辦公室工作。我說,對不起,我只想說想說的話,不願說違心的話,恕不從命。他說你這叫什麼道理,又沒人強迫你如何說話。我又說,我只喜歡文學創作,不願從政。他氣憤地說,你搞文學創作大個卵子,怎麼不能來幫幫忙。我也來氣了,我說你當縣長大個卵子,想調到政府辦的人多的是,為什麼非要找我(不可)!說著吵著,抽了支菸,兩人都笑了。這事也就過去了。

有關鄭賢文在麻城縣長任上的工作情況,鍾文已有詳細介紹,我補充一件事。城區護城河髒亂差狀況由來已久,大家提議他管一管。他馬上作了計劃,將護城河分為東西兩段,他和一位副縣長各得一段,每段撥清理費7000元。鄭賢文將他得的西段委託給土門小鄉的一個大隊。該大隊用拖拉機將河中汙泥拉回去稍作處理,就成了上好肥料,還得到7000元運費,大隊的幹部群眾都樂得眉開眼笑。這件小事不僅體現了鄭賢文的執政能力和智慧,還可以看出草根出身的縣長的農民情結。

一年後,鄭賢文奉調擔任黃梅縣縣長,工作得十分出色,黃梅人對他的讚譽有口皆碑。鄭賢文去世後,“李參謀”幾次跟我叨嘮這麼一件事用以分析黃梅人看重鄭賢文的原因。黃梅縣有一座小儲量鐵礦,含鐵量極高,本來已將礦石以理想的價格賣給了武鋼,武鋼自行運輸。後來發生了一件怪事,省裡某單位和黃梅某單位上門找鄭賢文協商,將礦石轉賣鄂鋼,運費由黃梅縣自理,省裡解決柴油指標。事情辦成後,就把鄭賢文調到省裡升任副廳職。鄭賢文懶得去弄清內中貓膩,只是笑著說,我是黃梅縣縣長,如何能讓黃梅加重負擔呢,你們不用勸我,我還是在黃梅當縣長好。“李參謀”由此得出結論,黃梅人若知道這件事,怎麼能不愛戴他們的好縣長呢!

我們退休後,還是一如既往地聚在“李參謀”那裡暢所欲言,談天說地。鄭賢文和“李參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見面就是國際國內大事,天花亂墜,唾沫飛揚,好像世界全在他二人掌控之中。因我已痛改前非,不談國是,時不時潑潑冷水。我說小人物空談國家大事浪費精神力氣,於國事無補,何況你鄭賢文連小人物都沒當好,不如打打麻將消消火。我揶揄他“連小人物都沒當好”是有根據的。一次,他在街邊象棋攤看人下棋,忍不住多了句不能拱卒要跳馬的嘴,那人扭著脖子吼道:你算老幾?我走象棋你插什麼嘴?快跟我走遠些!可憐堂堂鄭縣長只得灰溜溜逃走了。鄭賢文見我揭他的短,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勁叫我“滾遠些”,大家笑了一陣後又喝茶抽菸,打麻將消氣,如此循環往復,我們漸漸越來越老了。

2010年,我的“學生”(實是忘年交)程遠忠出錢(目前已出資800萬元)資助麻城文化教育事業,要我出面創辦“傳立文化教育促進會”,我把“李參謀”、“鄭縣長”以及熊副縣長、鍾副主任等德高望重的一批老同志拉進來幫忙,封“李參謀”、“鄭縣長”等四位為“常務理事”,遇到為難之事就毫不客氣地讓他們打頭陣。可他們也有不好商量的時候,出資人程遠忠要我每月給四位常務理事發點“交通補助”,他二人帶頭反對,堅決拒收。鄭賢文說得最難聽,“難道你老金要我在你這裡掙火葬費不成?”意思是我小瞧他們了。真讓我哭笑不得,左右為難。他對小他近20歲的程遠忠非常尊重,每次見面分別時,總要目送小車離去才返身。

逢到開會,我要派車去接他,他不讓接。他走路飛快,往往不等人到齊,他就風風火火趕來了。有幾次參加社會活動,他不吃舉辦方的招待餐,連我們的工作餐也不吃,半路下車回家了。記得有一次開完會天色尚早,我們打小麻將誤了餐,他建議吃一碗五元錢的手擀麵了事。他就是這麼一個非常隨和的人。

在向鄭賢文同志遺體告別的那天,82歲高齡的“李參謀”,頑固地捱到老朋友的遺體旁淚流滿面,長坐不起。大家怕他發生意外,一致要我把他攙扶出來。這次他還算聽話,我把他攙扶出來後,他還是一個勁抹淚。一時間,我突然感覺到席終人散的悲哀。我所認識的鄭賢文即將作隔世的遠行,他將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我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過後一想,我還是為鄭賢文同志驕傲:他走得坦然,走得沒有遺憾。

【《麻城文化叢書》】文選一:平民縣長鄭賢文

  • 我眼中的父親鄭賢文

我重新翻看著父親生前的相冊,從他1939年3月出生到滿頭灰髮的老者,注視著其間定格在永恆瞬間的一些相片,我的內心滿是熾熱的湧流,我從小到大,所到之處、所見之人,從沒聽人說過我父親的不好處,全是對他如何公道正派的讚美之辭。正因為這樣,我們兄弟姐妹四人都潔身自愛,雖無甚成就,卻從不敢辱沒家風。那麼,我的父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父親有著以公服眾的處事之道。父親能一步步在仕途上出眾,能在社會上受人尊敬,很大成分與父親一生都秉持以公服人的處事之道有關。父親青少年時代受過很多磨難,自然對貧苦土地上的人民有著深情厚意,所以諸事唯公、為公。無論是回覆普通交往或有求於他的書信,無論處理日常工作事務,還是化解社會矛盾,他都以社會公德良知為己任,始終以理服人,以公服人,20多年間成了老家七村八垸的鄉親和一些並不熟悉的社會各派糾紛的調解人。在老家無論老幼都愛和他聊天侃地,而他也常常藉此由淺入深分析,抓住要理,並引導他人向善。

父親有著寬人嚴己的自修之德。父親在世時,一直過著非常樸素、嚴謹的生活,常穿的衣裳有很多是打補丁的,這一點在別人看來有點不可思議,每當熟人笑他,他也只是淺笑了之。上世紀90年代初始,物價開始瘋狂上漲,連我都分明感覺到父親身上的壓力,吃穿用度更是隻解決基本需要,僅在每次出外開會時,外套才會顯得很整潔利落以保持公眾人物的體面。父親熟知古今歷史掌故,最喜歡的著作是《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兩書他讀過多遍,厚重的歷史感也啟迪他嚴謹的生活態度。在他退休後,每年訂了多種刊物,每天會花固定時間去閱讀和靜思,他甘於清貧,秉承著傳統知識分子特有的優秀品質。父親的嚴格還表現在黨性上,舉一個小例子,他近乎刻板地在每年的一月去單位繳納全年的黨費。他在對自己嚴的同時,對待別人是很寬和的,從不挖苦、遷怒於人,從不記仇;他樂善好施,每遇捐獻,總是率先示範;農村有許多窮鄉親窮親戚,他雖沒為誰安排過工作,但是家家、事事都牽掛著,從不計回報。

父親有著慎言慎行的處世之風。由於50年代親眼目睹了反右整風運動,加之後來走上從政道路,所以父親一生都養成慎言慎行的習慣,秉持了較好的職業操守。在不能充分把握的情況下,他從不率性從事,每遇棘手事,總是深思熟慮後才做定奪;每助人一臂之力,從不於人前提及。父親的內心對社會上一些腐敗是很不滿的,卻從來不在人背後道人長短。退休後有不少人打著他的旗號去上訪,他不僅拒絕上訪者,在不洩露上訪者的情況下還主動通告被上訪者,事情非他所為,他一直認為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一生提拔過不少幹部,有的後來還成長為黨的高級幹部,但是他非常低調謙遜,每在人前,即便對方是晚輩,向以職務稱呼他人,從無倨傲之心。

父親有著剛正廉潔的為官之格。父親的剛正廉潔在本地和黃梅縣是有名聲的,至於在官場上懲惡揚善的一些事例,作為直系後代我不便列舉,只記錄近30年我親眼所見諸多事中的一兩件。

大約1988年春夏之交,有一天,一個自稱父親熟人的人提著大包小包來到家裡,說明來意,見忙於工作的父親不在家,便放下禮物起身騎車就走。下午父親回來,不僅呵斥了無辜的母親,還對我近乎怒吼了,要我親自把東西退回去。當時我還很小,儘管知道不能收別人的東西,但著實被父親的怒吼嚇住了,我和母親提著人家送來的東西找了好幾處,硬是找到了那人的工作單位,退回去全部禮物。回到家裡後,心裡才感到踏實。

還有件事發生在1994年,當時我們家居住在柏樹林,那屋子地勢低,前後巷子僅二米寬,每年夏季一遇暴雨天,必然會水倒灌一樓達一尺餘,加上潮氣很重,我家是不堪其擾。居住附近的一位父親認識幾年的人知道後,說正好自家在裝修,可以順便幫著給我家一樓鋪地面磚,父親說可以,但必須按市場價付款。地面磚鋪好後,父親付了款。某晚那人來拜訪,見父親不在,順便說有個密封著的信封要交給父親,父親回來後,才知裡面裝著五千元,他當夜去那人家退還。但是驚人的是後面的事,次日,父親給那人寫一封近似絕交的信。信全文在此轉錄:

某經理:“5000如數退返,這在您來講,是個人情和幫助,可就我來講,是不義之財。得不義之財,在我一生還未有過,我雖窮,有時也被人看不起,可我感到自樂!我很想保持這些特點,望能同情和諒解!我們相交幾年了,多次交道中,均感覺到您對我的關心和照顧,過去了的,一併表示深切的謝意。為了各自保持自己的長處,我們的關係應由朋友降為一般的鄰居關係,這對您和我都是有益的。您應當發財,不去發財是傻子。我退休前只能窮,幻想發財是瘋子。所以我討厭別人無故給我錢財,並認為這有損我的人格!我願意尊重別人,也希望別人能尊重我!!”(父親有寫信重錄的習慣,此信附錄件我於十年前就看到過,父親病故後,仍一直保存在父親的筆記中)。

父親有著曠達從容的樂天之真。特別從1986年手術後,父親從領導崗位抽身而出,心境愈加淡泊天真,對己之生死泰然處之,對社會諸相從容觀之。父親在手術後的若干年裡,傷口處遇潮冷天氣會經常疼痛,卻從沒見他皺過眉。在術後26年時間裡,不斷有癌病患者找他諮詢求生訣竅,他都毫無保留的告訴別人,有時候我也在旁,我記得他說的最多的大意就是:忌諱上要遵醫囑,心理上要不怕死。父親退休後,愈加地親近田園,喜歡鄉土氣息,每天清晨傍晚,不論風霜雨雪,都會不知厭倦地行走在鄉間田埂,那時他是最自在的。他愛山水,每有佳友出遊,總喜歡拉上他,一來因他的掌故多,二來因他的幽默爽朗,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辭,所以退休後遊歷了不少地方。對待世態萬象,他總能從容地直抵事物本質,看得清晰透徹,所以不像一些人那樣整天憂心忡忡指責他人和社會,或者像一些人那樣昏昏噩噩不明真假囿於困惑被表象左右。

上述的還遠不能真實地還原父親,諸如他有著敏捷洞察力、超強應變能力、超強的記憶力、善於演講、非常固執等特質,我在此不復贅述。前人自有後人評,也許在當下這個瞬息萬變的社會,一個人物的離去,就如同微風吹皺的一點波瀾,日子一長,就消散在歷史的長河中了。可對於我,有許多話來不及對他說,有許多疑惑還需要他給我作嚮導,父親的遠去,直讓思念成了永恆!父親魂棲故里青岡,若有靈,但願他一切毋以後人為念,永樂山水之間!

【《麻城文化叢書》】文選一:平民縣長鄭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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