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 | 陳新華:悽風苦雨中的母親,活出了最終的輝煌

原題

活著

獻給遠行的母親


作者 | 陳新華



凡有綠水之處,皆有靈氣,於是地也靈秀,人也靈秀。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月凝霜雪″,韋莊的《菩薩蠻》說盡了江南的風景、生活和人物之美,其實又何嘗不是東北松花江畔的寫照?


上世紀40年代末葉。


松花江北岸的澇州小鎮附近,有一個叫庫塘木的村子,一塊偌大的水塘把村子一分為二。那水與大江相通,澄澈,碧綠,靈秀,涵養出外祖父張立忠這樣聞名方圓幾百裡的高士。不論多大的糾紛衝突,也不論是舊恨還是新怨,讓他一接手,無不化仇為友,逢凶化吉。也涵養了母親張文馥和姨娘張文茹這樣天仙一般的女子。母親臉似銀盤,目似秋水,矜持深沉;姨娘美目倩兮,巧笑盼兮,活潑爛漫。二人學過私塾,念過小學,知書達禮,文質優雅,“腹有詩書氣自華″。


外祖父閱人多矣,自然心高氣盛,多少求婚者都難入老人家的法眼。後來結識了到此地謀生的祖父陳萬林,兩人相見恨晚,頓成莫逆之交。兩家不日交換了庚貼,定了親事。父親陳錫鳳高大英俊,同樣腹有詩書,一表人才,母親自然心滿意足,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嚮往著幸福的人生。


你是國民黨官太太


婚後不久,母親的夢碎了一地,開始了她苦難的人生歷程。


先是,祖父因為生計舉家遷入省城,結果愈加困頓。祖父穿街走巷賣鮮貨,餐風飲露;父親和叔叔趕馬車拉腳,馬不停蹄;母親和姑姑為人漿洗衣裳,夙興夜寐;唯有祖母一人操持家務,卻依然難以維持生計。


萬般無奈,只好舉家南遷,回祖籍遼寧黑山。路過長春時,被崗哨盤查,放過了所有的人,唯獨將母親扣押。


“我犯了什麼罪呀?"母親頭一次遇到這麼大陣仗,難免有些慌張,外表還是十分鎮定。


“你到底是什麼人?"崗哨厲聲喝問。


“我是老百姓啊。"母親不解,驚訝地回道。


“她是我兒媳呀!″祖母急忙走上前來,高聲應道,“你們不是看過我們的證明了嗎?那是人民政府發的呀!″


"我怎麼看你像國民黨的官太太。”


“國民黨的官太太有標誌嗎?"母親反問,“您倒說說看,她們長什麼樣,讓我也見識見識!"


“反正就是像。"

“像就扣人嗎?″


對方只好放人。


其實母親也沒穿什麼光鮮靚麗的衣服,可能是氣質逼人罷。


祖母不讓母親

參加婦救會


回到遼寧老家,土改剛剛拉開序幕。一位婦女幹部看中了母親,幾次來到家中相邀,讓母親出來工作。


“那可不行,拋頭露臉的成何體統!"祖母怒不可遏,大聲訓斥。

“那是婦救會,都是女幹部,能出什麼事兒啊?”母親囁嚅道。

“不成體統,就是不行!”


母親無語。


那女幹部頭一次來,祖母冷臉相迎,回答也乾脆:“不行。″

二次來,門都沒有開,聲音從門縫裡傳來:“不行。”


以後,沒有以後。


再以後,劃分成分,我家變成了富農。理由是,你們家可能外地置有產業,隱匿不報。有口難辯,根本不允許你辯。


沒有被分,土地按人口均攤,比貧農還少;沒有車馬牛,耕地時,父親和叔叔當牛作馬;住的房子是全村最破的。


多年以後,母親常對我說,如果她去了婦救會,就不會定這個該死的成分了。如果,歷史會有如果嗎?


從此,這該死的成分,就像永不消散的陰霾,罩在一家幾代人的頭上,讓我們在掙扎中痛苦,在痛苦中掙扎。


羈鳥戀舊林


屋漏偏逢連夜雨,恰在此時,江北出了大事兒,外祖父外祖母同時得了重病,把不多的家產全賣了,病沒治好,二老還是雙雙駕鶴西去,舅舅隻身去肇東縣城裡謀生。倒好,趕上劃成分,成了赤貧。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祖父母把家裡變故的消息封鎖了一年,原因是母親正懷著二弟,擔心出現意外。母親的第六感覺告訴她家中出事兒了,便要省親,沒有獲准。母親肝火攻心,病倒了,二老無奈,讓她與父親抱著剛滿月的二弟同行。


在外祖父母墳前,母親哭得天昏地暗,心中發了恨,堅決不回遼寧了。於是也來到肇東,向舅舅借了一雙被子,置辦了簡單的炊具,租住人家一鋪北炕,算是有了自己的窩兒。父親呢,到縣城裡四處求職,最後被一家叫四海興的飯店僱用,具體工作是挑水。當時,父親氣管炎很重,但是,為了活下去,只好以命相搏了。


房主人也是窮人,兩間土坯房,因為買不起煤,冬天不生火爐,僅有一個泥火盆裝滿燒過的草木灰取暖。屋子四面透風,牆上全是冰霜,半夜裡父母常常被凍醒。實在受不了,母親便起床做飯。一來父親雞叫頭遍就得去飯店挑水,二來生了火,炕熱了也能驅驅寒。送走了父親,母親開始為人漿洗衣裳,捨不得使用熱水呀,一雙手被帶著冰茬的井拔涼水浸得紅蘿蔔似的,落下了風溼的病。


等到有了大妹,家裡的日子就更清苦了。一年四季從未吃過一頓像樣兒的青菜,鹹菜倒是吃了好幾罈子;連一頓乾飯都沒吃過。還好,省吃節用,總算置辦了一床麻花被和一家四口人的過冬衣服。父親常常焦躁不安,吼叫著要回遼寧,母親柔聲安慰說:“城裡總比農村好,好日子會來的,為了孩子,熬吧!”


可是好日子什麼時候來,她心裡也沒底呀!


終於有了自己的蝸居


經過五六年的積蓄,父母終於用260元買了兩間小土坯房。那房子臨街,三面冷山,與鄰居家的房子相連,卻不及人家的高,南北又比人家縮了一截。我常想,這就決定了我們比他人矮半頭吧。


家徒四壁,倒是誇張了些,畢竟還有一張快散了架子的地桌兒。此時我們已經是兄妹七人,僅靠父親一個人48元的工資根本難以維持生計。可是,母親實在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


我們家離火車站貨場較近,那裡常常裝卸從山裡運來的原木和從煤礦運來的煤炭,附近人成群結隊去那裡扒樹皮,掃煤渣兒。如此,便解決了生活中一大難題一一燒柴和取暖。於是母親帶上我加入了這支遊擊大軍一一畢竟是利用了公家資源,那裡是有人看守的!


不分早晚,只要有原木進站,姐妹們招呼一聲,人們便蜂擁而上。此時比的是工具、力氣和速度。母親的工具是父親親手打造,鋒利無人能比,速度也是驚人的,總是衝在最前面的梯隊裡。找到一棵樹皮最厚的原木,手起鏟落,雙臂一叫力,一塊丈許長的樹皮被剝了下來。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我一次次把一捆捆透著樹脂清新氣息的樹皮興奮地甩上肩頭,儘管肩頭一次次被磨破,昂著頭,挺著胸,象個凱旋的大將軍,在火車轟鳴的樂曲聲中,自豪興奮地踏上了歸途。我家的樹皮垛總是最大的,常常一年壓了一年。戰鬥結束,回到家裡,母親就像一棵被放倒的大樹倒在炕上,再也起不來了。


掃煤渣更不容易,因為貨場空間有限,煤炭都是冬天運來。那時候天特別冷啊,零下三四十度,一口吐沫吐出來,立碼變成一塊冰疙瘩砸到地上。母親的臉上,頭巾上全是霜花,頷下,頭巾結處全是冰溜子,且是墨黑墨黑的!我呢,戴多厚的棉帽子、手捂著也抵不住刺骨的老北風。我們母子臉上的凍瘡一茬接一茬,手從來沒有伸直的時候。母親領著我一手笤帚,一手面袋子,來到煤場,掃路上運煤車掉下的煤渣,掃煤堆運走後剩下的煤底子。笤帚根本不聽使喚,雙手捧著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掃不起來掉到地上的煤渣,其實是手凍僵了呀!


袋子滿了,先抱到懷裡,再舉起來撂到肩上,那才知道什麼叫泰山壓頂。有母親做示範,我亦步亦趨,緊緊相隨。母親的袋子可比我的大一倍哩!背到家裡,總有一半兒土,也比沒有強啊!儘管“天寒白屋貧”,但總算有了驅趕黑暗和寒冷的火光;到了飯時,氤氳的米香蔥花香告訴我,這是世界上最溫馨的家園和港灣。


母親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她笑著衝進風裡雨裡,笑著在煙繚霧繞中做飯,笑著在十五度昏暗的燈下縫補衣裳。笑著告訴我們,麵包會有的,一切會好起來的。


瓜菜代歲月


1962年的夏天,太陽彷彿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一點一點地爬上東山,又一點一點地從西山蹭下來。我們兄妹從早盼到晚,總是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才到飯時。


屋裡溢滿了玉米麵、花椒和蔥花的香味,深深嗅一囗,醉了。"開飯了!"無疑,這是天下最動聽的音樂了。七個小腦袋圍在十二印的飯鍋邊,這碗剛盛滿,那碗"哧哧"兩口,又伸了過來,"還要!"一大鍋玉米糊糊,眨眼之間就光了。那糊糊也太好喝了,有面面的土豆條,甜甜的甜菜疙瘩絲,鹹鹹的芥菜纓子,還有紅紅的胡蘿蔔塊兒,再放點蔥花,花椒,醬油,連玉皇老兒也會撐死。母親的手比仙女還巧!


再看看這群孩兒,大腦瓜,小細脖,胸前肋骨根根突起,下面挺著圓滾滾的小肚子,還嚷嚷著沒吃飽。有時母親若少放兩瓢水,眾兄妹飯碗都不用洗了,舔得乾乾淨淨,有的兄弟登上小凳子,站在鍋邊,腰一彎,舌頭一伸舔起了鍋沿。看到這一幕,母親常常轉過身去,用衣角拭擦酸楚的淚水。


到了月底,玉米麵也沒得吃了,咋辦?母親託鄉下親戚買了半袋高糧米,又親自到磨房磨成粉,結果路上摔了一跤,人倒在地上,懷裡卻死死抱著那袋高糧面。從此,我們喝上了紅紅的高糧糊糊粥。一天放學剛出校門,就知道大事不好,玩了命往家跑,末了,根本不能跑了,再跑就出來了!最後,到家了,還是拉到了褲子裡。當母親為我剝下褲子時,褲腿全是紅紅的髒物。她捏著鼻子讓我站到院子當心,一遍一遍地衝水,那是平生最丟人的事。


後來汽車修配廠的食堂招聘服務員,管吃,還能免費帶回家一大盆攪碎的玉米瓤子熬的粥,幹著呢。母親去了,當天就端回了一盆。母親放上油鹽蔥花又煮了一遍,味道香著呢!卻難以下嚥,兄妹們筷子一扔,都吐了。唯有我硬著頭皮吃了半碗。結果,一連三四天排不出便,只好去了醫院,母親一氣之下,辭了職。


再後來,母親領我下鄉撿莊稼。剛好學了白居易的《觀剎麥》:“復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母親不就是貧婦人嗎?不過,此貧婦人非彼貧婦人,二三里地的玉米秸鋪子,一上午能翻撿四五個來回,結果,只找著十幾穗瞎玉米,拖著木頭一般的雙腿,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裡。


到現在也不明白,不是每月都去糧店按量購糧嗎?怎麼米袋子總是空的呢?估計呀,是國家困難,每人每月的供應糧減量了吧。這該死的天災!


兩個病孩活一個


這兩間小黑屋兒給我們兄妹留下的多是痛苦悽楚,它吞噬了本該屬於我們的成長快樂,卻把災難一次次砸到幼小生命的身上!它更是母親的傷心地,它吞噬了母親千辛萬苦養育的一個女兒!


先是二弟得了傷寒病,幾乎癱在床上,吃喝拉撒全由母親精心照料。父母砸鍋賣鐵,東籌西借,千萬百計救治,總算從死神手裡把他奪了下來。老弟也是死裡逃生,他在大街上被一輛馬車撞倒,從兩輪之間爬出來,可謂九死一生,撿了條命。兩條腿卻被驚馬生生踏斷。足足治了一二年,母親全身心護理,人才重新站立。


後來,巷子裡流行腦炎,三妹和三弟相繼染上。三妹最重,住了院,父親在醫院裡提心吊膽,不離左右,整整陪護了一個月,幾次徹夜搶救,還是沒有守住,走了。當時父親的樣子,恰用王安石的《別鄞女》來形容:


“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憂傷只自攻。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


正在家裡照顧三弟的母親見父親孤零零一個人回家,就知道出事兒了,深陷的兩個眼窩兒竟然一個淚珠兒也沒有掉。閻王爺奪走了一個女兒,不能再把兒子奪走啊!她根本沒時間傷心吶一一三弟的病日漸沉重。聽說羊油可以解毒,就前街後巷尋了幾罐子,天天往三弟口裡抹。


整整三天,三弟昏睡不醒。母親急了:“快送孩子住院吧!″


“不行,西醫誤人!″父親堅決地搖著頭。後來聽說安宮丸能治此病,父親馬上去單位借了錢買了2丸兒,用去了父親一整年的工資!那藥丸也真神奇,三弟二個時辰就醒了過來,不久又活蹦亂跳了!而巷子裡染上此病的孩子大多夭折了。


母親心力交瘁,終於支持不住,暈倒了。


醒來後,卻嚎淘大哭,思念起夭折的女兒來。三妹那年是七週歲,卻有三年趕上天災,自小就枯瘦如柴。至今還記得她那像小燕兒一樣歡快的舞姿呢!她那黑亮黑亮的眼睛裡有無數個為什麼等著哥哥回答,如今只能到天國裡去探究了!我那苦命的妹子!


何處話淒涼?“明月夜,短松岡。


活著怎麼就這麼難呢?


唧唧復唧唧,

唧唧復唧唧,

全家當戶織。


三弟病好之後,父親的工資一月一扣,為了不致斷炊,母親把家辦成了織麻繩的小作坊,父親親自動手,製做了兩臺紡織機(手工操作,非電動),每天晚上家裡便機聲陣陣。


白天,母親負責送貨,把制好的麻繩送到收購站,再到城外的生產隊去購買原麻。母親不會騎單車,來去都是徒步肩扛。肩頭的痂磨掉了一層又一層。有一天,大雪紛飛,我放學歸來,卻不見出去採購的母親,知道出事兒了,拉著二弟拔腿就往外跑。“媽媽!媽媽!″一路在呼嘯的風雪中撕心裂膽地喊叫著,尋找著。終於在城鄉結合處發現了一個橫在地上的雪人,背上背座雪山,雪白的頭上隱約可見一塊綠頭巾。母親!我大叫著跑了過去,媽媽低血壓,一定是暈倒了!果不其然,媽媽睜開眼睛說:“我怎麼在這裡?"估計可能是剛倒下的,否則媽媽會活活凍死在路旁的!我們娘三抱著哭成一團。


晚上,爸爸把泡了24小時的原麻放到一塊半尺長的釘板上一遍一遍地梳理,就像給小姑娘梳頭一般,梳得整齊而又柔軟。媽媽按規定的尺寸把它紡成勻整又光滑的麻繩,就算成品了。爸媽累了,我和眾弟妹接著來,“村莊兒女各當家"。常常幹到三星偏西,月轉朱閣。屋裡呀,整天都是漚麻的臭味兒,每天都要把腸肚吐出來好幾回。


唧唧復唧唧,全家當戶織。沒法子,為了活著!


成了逃亡地主


天災剛剛過去,人禍就來了,一場紅色風暴一一文革開始了。


起初,橫掃的隊伍滿大街找四舊,上百年的店舖招牌砸了,幾百年的貞節墓碑砸了,上千年的佛像更砸個稀八爛!嚇得母親把家裡僅存的幾本舊書,《三國演義》啊,巜芥子園畫譜》啊,一古腦兒都扔到了灶膛裡。父親熱愛書畫,那幾本可是他的心頭肉啊!罵了一整天,傍晚聽到紅衛兵的呼號聲,嚇得氣兒也消了。


不久大字報鋪天蓋地,今天打倒老師,明天打倒教導主任,到了後天,學生也被打倒了。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率領一干人馬一棒子把我撂倒了。還給扣了個“社會主義定時炸彈"的罪名,我心裡明白,不就因為我是地富子孫嗎?


我恍恍惚惚從魔窟裡走出來,本來出校門應往東走,愣往西走了二里地,跌跌撞撞,四里路走了三個多小時才回到家。這時母親正在大門外張望,見了兒子喜出望外。在母親溫暖的懷裡,我哭訴了剛剛經歷的人生噩夢,母親倒顯得輕鬆:“這不算事兒,人吶,經經風雨沒壞處。″以後的日子,她怕我想不開,出門總是跟著我走一段,放學時總要接出二里地,她的心吶,整天為兒子提心吊膽。


不久,造反團成立,我報名參加了鋼鐵造反團,對立面是紅色造反團。我的母親便時時處處宣傳鋼鐵的好。居委會主任高老婆子和一個外號韓禿子的女人是紅派,兩個妖精一嘀咕,跑到舅舅工作的太平公社搞了個外調,正巧舅舅因為揭發校長的貪汙問題被反誣是“逃跑地主″,於是回來就給母親戴上了高帽兒,上面歪歪邪邪地寫上“逃跑地主″四字,遊了一通街。第二天召集了十幾個婆子開批鬥會,母親至死不認:“你們為什麼不到我的老家澇洲公社去外調?給我定成份的人都活著呢!你們是誣衊,誣陷,誹謗,造謠!″二個蠢物一個口吃,一個反應慢,加上理虧,支唔半天,只好用喊口號來壯膽。第二天。就剩下這倆妖精喊口號了,第三天,這倆女鬼自己也沒了勁兒,鬧劇至此結束。


當時我急紅了眼,弟弟一次次握緊了拳頭。母親卻淡淡地笑了笑說,沒事兒,她們成不了氣候!″真的,後來鋼鐵成了掌權派,這倆貨便不知所終了。粉碎“四人幫″後,聽說她們早變成鬼了,都沒活過五十歲。


正是:“從來天運總循環,報應昭彰善惡間,信是冥冥原有主,人生何必用機關?″


冰棍悲歌


"冰棍兒!"


微弱的嗓音在烈日下打顫。當年似月的壚邊女為了她日漸長大的兒女,如今背起了沉重的冰棍箱子。這一背,就是二十年!


賣一根冰棍僅掙五釐錢,每天走街串巷,足足要走三四十里,才賣二百冰棍,掙一塊錢!那箱子裝一百根冰棍,足有二三十斤,母親總要先放到一個平臺上,才能挎到肩上,上身努力前傾,一步步吃力前行。背久了,身子彎成了一個永遠的括號,讓兒女想起來就心酸的括號!


最賺錢的要數在火車上向旅客銷售了。母親咬著牙,費力地穿過道線,來到月臺登上列車,且行且售:眼快,知道誰要買;心快,找錢迅雷不及掩耳;手快,剩錢和冰棍一塊遞上去。一囗氣能售完兩節車箱呢!不知是火車司機有意等待,還是上天眷顧,抑或是母親計算精確,母親剛下車,列車便緩緩開動了。每次,她自己連累帶緊張,下車時,都會大汗淋漓,溼透衣背。


最讓人擔心的是鑽火車了。有時一列長二三里地的貨車如一道鐵壁銅牆攔住了去路,母親選擇兩節車廂交接處,先張望首尾有無車頭,若有,再聽聽列車有無通氣的聲音,若無,便把心一橫,腰一彎,把冰棍箱子輕輕放到鐵軌中間,雙腿飛快跟上,再把箱子放到鐵軌外,人也隨即鑽出列車。她聽得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喘氣聲!萬一列車開動,自己就再也見不到為之拚命奮鬥的兒女了!


由於高強度勞累,加上常年營養不良,母親低血壓病又犯了。一個赤日炎炎的下午,母親在一家商店裡叫賣,突然天旋地轉,腦子一片空白,連人帶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還真是箱子救了她,墊了一下身子,沒傷著。母親昏迷了一會兒,很快甦醒了。看到箱子沒摔壞,冰棍一根也沒少,還有人熱心地守護她,笑了,燦爛地笑了。對熱心人,對完整的冰棍箱子,對完整的自己。


她撐著身子慢慢爬起來,把箱子一背,微弱的嗓音、又在烈日下打顫:


“冰棍兒!


“青山繚繞疑無路",本以為這苦日子沒有盡頭,誰知“四人幫"倒了,“忽見千帆隱映來″。改革開放,更是神州有天皆麗日,祖國無地不春風,我們家頭上的陰霾也一掃而空,生活日日錦上添花。我和二妹妹、三兄弟大學畢業後兩個成了大學教授,一個走進省政府機關當上了處長。二兄弟成了身價千萬元的運輸專業大戶,大妹妹和老兄弟在縣公檢法部門擔任要職。第三代的子侄甥也都個個出人頭地。


母親每天喜笑顏開。八十歲時,原本白髮蒼蒼,忽然長出了半頭黑髮;牙齒掉光了,卻能用牙床咬花生,咀嚼得又細又碎,我懷疑是長出了新的牙齒,返老還童了!她有句口頭禪:“人生百歲不是夢。”每每談到過去的苦難,老人總是笑著說:“這是我留給你們的最寶貴的遺產,沒有以往的艱難,你們會有今日的奮鬥嗎?"


母親去年八月二十五日仙逝,享年九十歲。


在父母親,尤其是老母親的苦心蔭庇精心養育下,我們六個子女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好。


母親走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她將自己的一生凝成了一塊最底層百姓生活的活化石,留給後人。而我搦管賦文,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作者:陳新華,1949年生,黑龍江省肇東市人,1968年下鄉插隊,1982年畢業於牡丹江師院,2009年退休於東北石油大學,教授。大慶詩詞協會會員,三亞專家詩社社員。發表詩歌、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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