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對自己身體權的掌控，在宗教語境下一直都是禁忌。
去年，美國包括阿拉巴馬州在內的多個州通過《反墮胎法案》。法案規定，在孕六週，即能檢測到胎兒心跳開始，全面禁止女性墮胎。強姦、亂倫等極端情況的受孕也不例外。
此次心跳法案稱得上是美國自「羅訴韋德案」以來，最嚴格的反墮胎法案——半數女性懷孕九周才會孕吐，可能她們這時候才發現懷孕，且已經無法墮胎。
在這種大背景下，今年2月，反映少女墮胎問題的《從不，很少，有時，總是》上映，並斬獲第7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評審團銀熊獎。
本片評級PG-13，即僅對13歲以下兒童限制觀看。
用極度剋制和近乎記錄片的拍攝手法，導演Eliza Hitmann向觀眾平靜地講述了一個美國版本的，未成年少女獨自尋求墮胎服務的故事。
條分縷析背後的信仰、倫理和法律困境後，觀眾就會明白，這是部不可錯過的嚴肅教育片。
1.
一場整齊的傳統復古風的高中才藝秀，一群孩子循規蹈矩的表演過後，女主Autumn穿著粉色緞面飛行夾克，頂著滿眼皮金光閃閃的眼影，唱起了He’s Got the Power：
He makes me do things I don’t want to do
他讓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He makes me say things I don’t want to say
他讓我說我不想說的話
And even though I want to break away
儘管我想逃離
I can’t stop saying I adore him
我不能停止說我愛他
I can’t stop doing things for him
我不能停止為他做事
He’s got the power, the power of love over me.
他對我有愛的掌控力
這首歌來自60年代女子組合the Exciters，原版曲風輕快明媚。但在Autumn的聲音裡，卻變調成了一段飽含痛苦的悲鳴和哭訴，意味深長。
這是整部電影裡僅有的一次，女主Autumn嘗試站在人前自我表達。或者，也是求助。
但她表達得並不順利。
「蕩婦！」觀眾中一個男孩咳嗽著大喊，帶著調笑的語氣，打斷了Autumn的歌聲。她滿臉窘迫，勉力站定，調整自己，才順利完成表演。
Autumn的表演看似在跟其他表演者保持風格一致，但改編的曲風和表現的情感，卻讓她與周遭格格不入。
2.
17歲的女高中生Autumn懷孕了。
綿延不絕的情緒低潮和食慾不振席捲而來，她害怕找家庭醫生確認，害怕被父母發現，於是退而求其次走進了一所當地危機懷孕中心（Crisis Pregnancy Centers）——她大概以為這是正規醫療機構。
在美國，這種危機懷孕中心是一種合法機構，但卻並不需要接受醫療機構監管，也缺乏執照和認證監督。機構作為反墮胎的簇擁者，會再三建議客戶不要墮胎。
用到處都能買到的驗孕棒自測完畢後，中心的工作人員開始了對Autumn的遊說，她說胎兒心跳聲將是「你聽過最神奇的聲音」。
Autumn什麼也沒說，絕望地轉過頭。
她決心將自己從這場意外懷孕中解脫出來。Autumn開始搜索墮胎相關條例，卻再次絕望地發現，按所在賓夕法尼亞州的法律，作為一個未成年人，未經監護人允許，她不能在當地合法墮胎。
對於墮胎問題的討論，在美國的法制歷程中有著歷史悠久的拉鋸。最有名的案件，是1973年的「羅訴韋德案」 (Roe v.Wade)
1969年，德克薩斯州21歲的Roe懷上第三個孩子。
在當時，女性墮胎是被法律禁止的——只有在威脅孕婦生命的情況下，才允許墮胎。那時的美國，只有紐約等一些州開放了對墮胎的限制。
在《聖經》語境下，胎兒是生命，墮胎意味著謀殺。
60年代，西方平權運動和女權運動風起雲湧，女性也開始了漫長的爭取墮胎權的努力。
Roe向德州法律提出了挑戰，說自己遭遇強姦懷孕，也無法支付遠赴他州墮胎的費用，才不得已生下一出生就被領養的孩子。她主張德州侵犯了自己的自由墮胎選擇權，這也是隱私權之一。
而德州政府則主張墮胎侵犯胎兒的生命權，理應禁止。
案件打了足足三年，最終打到了聯邦最高法院，並以女性墮胎權的確認和實現告終。
3.
此後，美國法律層面對墮胎權的討論，基本是圍繞在孕期哪個階段可以立法限制墮胎，而非可不可以墮胎。
但「生命派」 (Pro-life，嬰兒生命權優先) 和「選擇派」 (Pro-choice，女性選擇權優先) 的鬥爭卻一直延續至今。
電影《從不，很少，有時，總是》就發生在這種語境之下。未成年少女Autumn面臨一場墮胎困局，她甚至嘗試用自殘的方式解決——吃大量藥片，自行錘擊小腹，但都沒成功。
她無法跟任何人求助：母親個性軟弱無能，繼父還會當眾開性暗示玩笑：「You little slot. Who’s a little slut? Look how easy she is…」
孩子父親是誰？導演有意迴避了這個問題，但女性面臨的騷擾和侵犯卻貫穿全片始終。
他既可能是那個在學校裡打斷演出，在餐廳性暗示的男同學；也可能是打工的超市裡吃少女豆腐的經理；抑或是言行粗暴猥瑣，讓Autumn一直處於高度防備狀態的繼父……
對導演而言，孩子父親是誰，她遭受過怎樣的脅迫和暴力，在當下的處境中已不再是重點。
事已至此，問題的重點在於，在眼前這場危機裡，在可支配資源和情感極其有限的條件下，少女能怎樣解決問題，奪回自己身體的掌控權？
身體權也是個哲學問題——在女性沒有身體權的環境下，女性其實連「人」都不算，她只是一個孕育胎兒的容器，因為她的身體權是需要隨時讓渡給胎兒的。
4.
開始孕吐的Autumn在表姐Skylar的幫助下前往紐約，尋求一場不需要父母允許的墮胎。
導演將旅途中的坎坷描述得十分細節。紐約的第一家診所裡，Autumn才得知，她此前去過的危機懷孕中心並不靠譜，聲稱孕10周（3個月內）的她其實已經懷孕18周（4-6個月），需要轉去另一家機構才能做流產。
目前，美國大部分州對墮胎權的討論一般都放在三個時間框架裡：懷孕頭3個月，不得以保護生命為由限制墮胎；懷孕4-6個月，可以以保護母親生命安全為由，有限地限制墮胎；7個月以上，可以禁止墮胎。
在紐約一夜流浪過後，全片的高潮部分終於來臨。
因為支持孕婦墮胎，計劃生育機構門口圍著大群反墮胎遊行人士，舉著天主聖母像，聲勢浩大地抗議。
在這裡，Autumn又被告知，妊娠中期的她將會需要兩天才能完成墮胎。
第一次，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女得到了專業機構無條件的支持。
為了瞭解情況，工作人員對她提了一系列問題，並要求她用「從不，很少，有時，總是」回答。
到這裡，我們才第一次知道Autumn懷孕背後的一些故事，以及本片片名的由來。
她14歲開始有性生活，對方曾用威脅恐嚇，暴力相向的方式，強迫她發生關係。
這是全片裡第一次，終於有人正面地關心她是否安全，是否受過傷害，身邊是否有人支持和幫助，是否需要進一步的其他支持。
工作人員從頭到尾詳細解釋了這場手術的全過程，並表示將不僅能幫她解決住宿、資金等現實問題，也可以給她提供心理援助和她所需要的陪伴和傾聽。
一個可以自己動手打鼻環的強韌少女，終於被突如其來的關心，和對過往的傷痛回憶擊中落淚。
5.
17歲的少女Autumn，跟最近爆出的鮑某案女當事人同齡，遭遇性侵的年齡也完全一致。
從14歲開始，她們已經在那個陰鬱晦暗的環境裡堅持了很久。
Autumn終於做完了手術。術後跟表姐就餐，她也終於能展露笑顏，跟共患難的Skylar開上幾句玩笑。
但故事並沒有結束。經濟上無法獨立的她們，依然還需要回到家鄉，回到那個到處潛伏著危險和侵害的地方。她們還需要再扛一扛，堅強的活到自己長大些，可以自己獨立生活。
本片全程用白描的手法，毫無戲劇衝突地、緩慢而沉默地往前推進劇情。超市裡借清賬之機每天吻少女手的經理，地鐵臺階上艱難地顛簸著地巨大廉價的行李箱、囊中羞澀時在地鐵裡分食的麵包、為了借回程車票表姐跟男生虛與委蛇的親密後緊扣在一起的小指……
這並不是一部完全悲觀的電影。在殘酷青春物語之下，是那些零星的溫情，支撐起了一個少女在條件有限的情況下的這場壯舉。
Autumn的命運跟鮑某案女當事人相比，甚至還算有幾分幸運。她不曾被母親拋棄，還有願意破釜沉舟不惜代價幫助她的表姐，還遇到了來自專業機構工作人員的關懷。
如同Autumn在手術前夜唱的那首歌：
你的心或在今夜破碎，但明天晨光和煦。
BTW，從年初的疫情開始以來，接二連三的黑天鵝事件接踵而來，讓人目不暇接，且變得越來越善忘。
所以也想借本文再次提醒：大家還在繼續關注那個跟14歲養女發生性關係的鮑某明案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