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和黛玉,唯一的一次“歲月靜好”

清晨,小子翻了翻《石頭記》第十九回中的“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文字描寫的情境真美:

午後,兩小無猜的寶黛二人忘卻塵世煩惱,盡情嬉鬧,愜意而溫馨。歲月竟然可以如此靜好!

黛玉想必也是歡喜的。不然,在賈府一直謹小慎微的顰兒,怎會忘形地說——“放屁”!只有在心愛的人面前,才能、才敢、才會如此“放肆”吧!

此回,小子最是喜歡,百看不厭。

小子將其編輯整理,與諸君共享。

寶玉和黛玉,唯一的一次“歲月靜好”

01、“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去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住了“好姐姐”,又聞“好妹妹”,大約寶玉一日之中,一時之內,此六個字未曾暫離口角,妙!]才吃了飯,就睡覺。”將黛玉喚醒,[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狀等醜態邪言矣,此卻反推喚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補出嬌怯態度。]渾身痠疼。”寶玉道:“痠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寶玉又知養身。]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所謂只有一顰可對,亦屬怪事。]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綿纏密秘入微。]咱們在一個枕頭上罷。”[更妙,漸逼漸近,所謂“意綿綿”也。]黛玉道:“放屁![如聞。]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老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睜眼。]起身[起身。]笑道:[笑。]“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妙語,妙之至!想見其態度。]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02、“你又幹這些事了”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釦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想見其纏綿態度。]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妙極,補出素日。]寶玉側身,一面笑道:[對“推醒”看。]“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 上了一點兒。”[遙與後文平兒於怡紅院晚妝時對照。]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想見其情之脈脈意之綿綿。]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又是勸戒語。]幹也罷了,[一轉,細極,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補前文之未到,伏後文之線脈。]吹到舅舅耳朵裡,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細膩之至,乃父責其子,縱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乾淨”哉!今偏“大家不乾淨”,則知賈母如何管孫責子,遷怒於眾,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鬱難堪,難禁,代憂代痛,一齊托出。]

03、“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一句描寫玉刻骨刻髓,至已盡矣。壬午春。][可知昨夜“情切切”之語,亦屬行雲流水矣。]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卻像是淫極,然究竟不犯一些淫意。]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冷,[口頭語,猶在寒冷之時。]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正是,按諺雲:“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餘今續之曰:“美人忘容,花則忘香。”此則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薰染的也未可知。”[有理。]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毬子、香袋子的香。”[自然。]黛玉冷笑道:[“冷笑”便是文章。]“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活顰兒,一絲不錯。]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和黛玉,唯一的一次“歲月靜好”

04、“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個厲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情景如畫。]便伸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脅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如見如聞。]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畫。]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奇問。]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一時原難解,終遜黛卿一等,正在此等處。]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嘆笑道:[畫。]“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的是顰兒,活畫。然這是阿顰一生心事,故每不禁自及之。]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畫。]寶玉有一搭沒一搭[先一總。]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寶玉因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緻古蹟,揚州有何遺蹟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

05、“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原來只為此故,不暇旁人嘲笑,所以放蕩無忌處不特此一件耳。]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像個說故事的。]黛玉見他說的鄭重,又且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麼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又哄我看書人。]“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一個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謊。[山名洞名,顰兒已知之矣。]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裡知道這些。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不先了此句,可知此謊再謅不完的。]黛玉道:“你且說。”

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裡原來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耗子亦能升座且議事,自是耗子有賞罰有制度矣,何今之耗子猶穿壁齧物,其升座者置而不問哉?]因說:‘明日乃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乘此打劫些來方妙。’[議的是這事,宜乎為鼠矣。][難道耗子也要臘八粥吃,一笑。]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幹的小耗,[原來能於此者便是小鼠。]前去打聽。一時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裡果米最多。[廟裡原來最多,妙妙!]老耗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聽了大喜,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箭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玉兄也知瑣碎,以抄近為妙。]只剩了香芋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極小極弱的一個小耗應道:[玉兄玉兄,唐突顰兒了。]‘我願去偷香芋。’老耗並眾耗看他這樣,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這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的妙!]此去包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還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不直偷,可畏可怕。]也變成個香芋,[作意從此透露。]滾在香芋堆裡,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可怕可畏。]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可惜這樣才情,這樣學術,卻只一耗耳。]眾耗聽了都道:‘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麼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緻美貌的一位小姐。[奇文怪文。]眾耗忙說:‘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餘亦說變錯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玉生香”是要與“小恙梨香院”對看, 愈覺生動活潑,且前以黛玉, 後以寶釵,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前面有“試才題對額”,故緊接此一篇無稽亂話,前無則可,此無則不可,蓋前系寶玉之懶為者,此係寶玉不得不為者,世人誹謗無礙,獎譽不必。]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06、‘’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妙!][不犯梨香院。]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還有誰!他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裡故典原多,[妙諷。]只是可惜一件,[妙轉。]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更妙!]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裡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你急的只出汗。[與前“拭汗”二字針對,不知此書何妙至如此。有許多妙談妙語機鋒詼諧,各得其時,各盡其理,前梨香院黛玉之諷,則偏而趣,此則正而趣,二人真是對手,兩不相犯。]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黛玉聽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裡,只聽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後回再見。

若知寶玉真性情者,當留心此回,其於襲人何等留連,其於畫美人事何等古怪,其於茗煙事何等憐惜,其於黛玉何等保護。再襲人之痴忠,畫人之惹事,茗煙之屈奉,黛玉之痴情,千態萬狀,筆力勁尖,有水到渠生之象。無微不至。真畫出一個上乘智慧之人。入於魔而不悟,甘心墮落,且影出諸魔之神通,亦非泛泛,有勢不能輕登彼岸之形。凡我眾生掩卷自思,或於身心少有補益。小子妄談,諸公莫笑。

——《石頭記.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寶玉和黛玉,唯一的一次“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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