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應該都知道，前陣子，《我是餘歡水》因為臺詞問題，被罵上熱搜的事情。
有人說，編輯這樣寫，是在妖魔化女權。
也有人說，女權主義者實在太偏激了，一句臺詞就斤斤計較，這分明就是開玩笑。
吵來吵去，聲音很多，但就是得不出個所以然。
究竟這是女權主義者太敏感抑或女權需要得到尊重？
我們影視劇討論女權的邊界在哪裡？難道女權真的說不得？反女權就是原罪嗎？
這些問題，在《餘歡水》裡得不到答案。
想了解，不妨看看這部比《餘歡水》臺詞尖銳得多，犀利得多，甚至直接以反女權者為主角，但是卻得到9.2分的新劇——
《美國夫人》
《美國夫人》是根據真實的歷史事件改編的電視劇，也是大魔王凱特·布蘭切特主演的第一部劇。（看主演就感覺很想看系列）
故事發生在1970年代，美國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興起之時。
雖然這時美國女性的地位已經得到提高，擁有了參政權、選舉權，但是她們在社會上的身份卻未得到普遍認同，“女性=家庭主婦”依然是大眾的認知。
為了改變這種刻板印象，以及使女性和男性獲得同樣的社會地位，1923年起草的《平等權利修正案》（Equal Right Amendment）重新提上議程。
修正案是保障所有美國公民部分性別地享有平等的合法權利，試圖解決男女兩性在離婚、財產、就業和其他事項方面的法律區別。
1972年，也就是劇開始的時間，ERA在一眾女權主義者的努力下，已經獲得參議院通過。
接下來，只要得到全美超過四分之三的州（38個州）的支持，修正案就可以寫入憲法，全國生效。
在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在社會上活動的知名女權主義者不少。
但是，這部劇的主角，也就是大魔王凱特·布蘭切特演的那個，卻偏偏是那位反對女權運動、反對ERA的保守派女性代表——菲利斯·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
在她組織的反對行動阻撓下，ERA至今沒有得到通過。（2020年初弗吉尼亞州成為第38個批准ERA的州。但因為超過了期限，ERA能否寫進美國《憲法》還是未知數。）
在女權主義者眼裡，菲利斯·施拉夫利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反派”了。
△菲拉斯·施拉夫利原型和劇照對比
為什麼一部關注女權的劇，要選一個“反派”切入？
為什麼凱特·布蘭切特這個現實中的女權主義者要演一個著名的反女權人物？
這就要從這菲利斯·施拉夫利在劇裡的形象開始說起了。
和我們印象中反面人物、老頑固不同，施拉夫利在劇裡，不僅不醜陋，而且還是一個美麗、優雅有教養的女性。
她有優秀的學歷。
也有豐富的政治活動經驗。
當然，與此同時，她還是一位擁有世俗意義上幸福家庭的主婦，老公是畢業於哈佛法學系的檢察官，有六個孩子。
這樣的人，無論怎麼看，都應該是女強人、獨立的女性代表，為什麼她會反對女權運動，反對ERA？
這和她失敗的參選經歷有關。
原本，施拉夫利對ERA壓根不感興趣，她的野心是想參與國會競選，對她擅長的核武器、國家安全發表意見。
然而，人家根本不甩她。
在她嚮往的政治世界裡，基本上是男性掌握話事權。
在他們眼裡，施拉夫利只配和其他女性一樣，做些記錄的工作。
△男性議員讓施拉夫利去拿筆記錄，然後他們自己聊開了
為了引起這些男性的注意，為了得到他們的支持，施拉夫利決定以「反對ERA」作為自己的政治武器。
在當時的政治格局之下，男性覺得同意ERA是給女權主義者一點甜頭，他們內心並不贊成這個修正案。
而施拉夫利，則要做那個衝在前面的反對者，有她的搖旗吶喊（而且還是女性），那些躲在後面的男性才敢光明正大投反對票。
這招是不是很狠？
只有這樣，施拉夫利在這些男性政治家面前，才是重要的，有利用價值的，不可或缺的。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施拉夫利開始進行一系列反對活動。
她是聰明的，有備而來的。
她找到當時女權主義者的弱點，分裂她們和家庭主婦的關係。
她不停遊說其他女性：
ERA追求的男女平等，是不是意味著女性現在的“特權”都會被取消？
女性也會被徵兵？家庭主婦離婚後也得不到贍養費？
最重要的是，家庭主婦是最適合女性的工作，如果ERA鼓勵所有女性都出去工作，那就是剝奪女性留在家庭的“幸福權利”。
而那些女權主義者，大部分都是獨身或者離異，她們推動ERA只是想家庭主婦加入這個“失敗者聯盟”，把個人不幸福歸咎於社會不公平。
一陣詭辯，但是效果卻特別好。
不僅有很多家庭主婦加入到施拉夫利的反對ERA陣營，當她所在的州——伊利諾伊州要舉行ERA投票的時候，施拉夫利還拉一幫家庭主婦，用自制的麵包和果醬作誘餌，以“持家者送給養家者”的名義，派給那些投票的男性，表達家庭主婦們反對ERA的決心。
這一招真的非常奏效。
本來在女權主義者眼中，理應拿下的伊利諾伊州，在這一次投票中，並沒有通過ERA。
然後，施拉夫利又繼續進行各種政治活動，對家庭主婦洗腦，個人幸福是無法通過ERA實現的，就算通過了ERA，你的老公也不會更愛你。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極其有政治手腕並且強悍的女人，她讓當時的女權主義者栽了不少跟頭。
可就這麼一個在女權路上像“女魔頭”一樣存在的人物，她真的如此無敵？百戰不殆嗎？
事實又並非如此。
施拉夫利這個人物在劇裡非常有意思的是，她有另外的一面。
她反對女權，但自己又無法躲開那些男權思想加諸在女性身上的枷鎖。
比如，她有才幹，有學歷，但卻囿於家庭主婦的身份，哪怕有政治抱負，但也要先得到丈夫的經濟支持。
比如，自我感覺良好的她，無論在外面做多少事情，得到多少的名聲，回到家依舊要被丈夫奚落，在丈夫眼裡，施拉夫利不過是一個事事不如他，長著一個漂亮臉蛋又比他年輕很多的女人。
而施拉夫利的骨子裡頭，是不是真的反女權也是一個問號。
因為她對女兒的教育是強悍的。
當女兒害怕水，怎麼都學不會游泳的時候，施拉夫利抱著她跳進水裡，教導她不要被恐懼打倒。
她的好朋友，都是家庭主婦，很少進行社會活動，她又鼓勵她們站出來為自己的群體發聲。
咦，這種反女權的方式本身不是很女權嗎？
△鼓勵家庭主婦離開家庭進行政治活動，這本身就是女權思想的一種。反女權通過女權方式實現，這是這部劇有意思的地方。
最為諷刺的是，第四集結尾，施拉夫利發現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
而她一直致力於的政治運動，卻是在反對自己兒子的權利。
站在母親的立場，施拉夫利還能繼續那麼堅決？那麼強硬？在政治和家庭之間，在個人野心和親情之間，她又要如何取捨？
作為故事的主角，也就是反女權的代表，施拉夫利是糾結的、矛盾的。
而這一種矛盾，在劇裡的自由派——也就是女權主義者身上也看到。
在我們現代的意識裡，女權主義，是代表獨立的、進步的一面。
劇裡，當然也是。
這一點，看穿著就知道，當施拉夫利為首的保守派都以傳統的裙裝出現的時候，自由派則是什麼style都有。
△自由派一出現就是喝酒慶祝參議院通過ERA，輕鬆的氣氛和保守派完全不同
她們確實也為了女性權利在努力。
有人創辦第一本面向大眾的女性雜誌《女士》。
△這本《女士》雜誌很出名，它是一本沒有時尚內容的女性雜誌，每一期探討的都是關於女性的社會問題，比如墮胎權、比如職場歧視等等。
有人將女性困境寫成書出版鼓勵了很多人。
△劇裡的貝蒂·弗萊頓，現實中的原型被稱為“現代婦女解放運動之母”，她寫的《女性的奧秘》是女性主義的經典著作
還有人作為女性代表參加總統競選。
△1972年，就有第一位參選美國總統選舉的黑人女性謝麗·奇瑟姆
她們是女權運動的先驅者。
她們很厲害，很強大，但同樣地，她們也並非大公無私完全沒有軟肋。
劇裡，在這群人裡面，哪怕她們都為了追求一個沒有性別歧視的社會，但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私心。
有人確實如施拉夫利所說，存在精英主義，看不起家庭主婦。
有人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甘願把票“換”給更有希望當選的民主黨代表。
還有人在被惹怒的時候，也會用歧視性語言罵人。
△貝蒂罵施拉夫利女巫妖言惑眾，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女巫是帶有非常嚴重侮辱女性的話，所以當貝蒂說出口的時候，全場譁然
這裡沒有一個人是道德無瑕者，也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純粹的。
女權主義者有不那麼女權的一面，反女權者也有女權的做派。
這是洗白？還是抹黑？
不，兩者都不是，這只是我們曖昧不明、混沌不清的現實最真實、直接的反映。
沒錯，女權主義/女性主義以及消除性別歧視、追求人人平等，當然是一種進步的思想，但是在達到最終目的之前的道路，卻是幽暗而曲折的。
△女權主義者格洛麗亞把票投給民主黨的麥戈文，希望換他支持墮胎權，結果對方得到票以後就“翻臉”，不再支持墮胎權。
一個更立體、豐富的反女權者形象，只是讓我們看清楚，究竟我們的前方分歧在哪裡？究竟是什麼妨礙了女權主義繼續前行？
那些反對派都是妖魔鬼怪，食古不化的頑固分子嗎？
好像又並非如此。
像施拉夫利，她明明也是優秀的女性代表，甚至也受到了男權的壓制，只是為了個人目的，才變成反女權派。
而自由派，站在“正義”“正確”的一方，但為什麼ERA到現在還沒有通過？
這也和她們過於激進，沒有考慮家庭主婦的利益，沒有照顧那些相對比較傳統、保守的女性群體有關。
如果我們只是彼此打壓，一有分歧就拉黑互踩對方，那我們根本沒有辦法等到雙方互相理解、達成共識的那一天。
△婚姻就是賣淫這種話，說起來很爽，可是有多少女性可以接受？女權運動絕對不是喊喊口號就能實現。
其次，這種女性之間保守派和自由派之爭，真的有那麼的對立，以及有所謂的勝利和贏家嗎？
在劇和歷史裡，施拉夫利那一派是贏了。
但是她的贏，只是選擇順從男權社會那一套話術，迎合男性社會的政治需求。
即便她在反女權活動中一枝獨秀，她也沒辦法得到那些男性政治家的認同，也沒有辦法得到她夢寐以求的國會席位。
△很有意思的一個畫面，當廣播裡傳來蘇聯有可能會用核武器攻擊美國五角大樓的時候，施拉夫利走到地下室，那裡藏了很多防毒面具。這才是施拉夫利想要實現的事業，她想要做和國家安全有關的事情，而不是和女權主義者辯論。可惜，她的野心，如果不消除歧視，是無法實現的。
所以，說到底，反對派也好，自由派也好，女性想要得到自己的幸福，最終也只能通過消除歧視來實現。
我很認同劇裡的一句話，不要把女權變成女性之間的戰爭。（當然女權也不是打壓男性，今天看「看理想」公眾號，有一句話我同意：“我們反抗的是以男性成為權力主導背後的一切邏輯和機制”，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是這種機制的受害者）
只有團結起來，我們才有一線生機。
△同樣是劇裡一組意味深長的鏡頭，保守派的女性反對ERA，自由派女性支持ERA，她們舉著標語走進法院，然後互相對望。大家都是女性，究竟是什麼，讓我們分裂至此？
最後，說迴文章一開始的那個問題。
為什麼《餘歡水》的臺詞引起那麼大爭議？
其實在我看來，那句臺詞讓人感到憤怒和可悲的，並不是它在恥笑女權。
而是我們現在的影視劇，關於這部分的討論是多麼的貧乏，多麼的無力。
我們只能通過這些荒謬、突兀或者可笑的臺詞，去表達自己的意見，而除此之外，我們根本找不到一部像《美國夫人》一樣豐滿、紮實的女性劇，讓人可以去思考、反思女權究竟是什麼？
△“為什麼女人只能接受半生浮華，卻無法在人類命運中佔據一席之地呢？”劇裡的這句話，也是《女性的奧秘》裡的原話讓我淚目，歷史上屬於女性的聲音，還是太少太少。
無論是「反女權」又或者「女權」，在影視劇裡，都不應該成為不可說。
我們反對的，只是那些固定、單一、膚淺的人設和標籤。
就好像為什麼女人都要談戀愛或者藉助男人上位？而男人的影視形象，為什麼大多是屌絲且不會尊重女性？
△“我看過最好的女權劇，主角竟然是反女權的領袖人物”，這句評價本身就很有意思，如果連反女權是什麼都拍不清楚，那我們又如何告訴別人，什麼是女權？一個立體的反女權人物，勝過無數個只為談戀愛的“大女主”。
回頭看看，現在距離1972年，也就是劇裡的時間，已經快50年過去了。
我們女性權利有得到顯著提高嗎？
我們女性發出的聲音，有變大？變多嗎？
劇裡討論的《平等權利修正案》到現在通過了嗎？
哪怕現實很骨感，前進每一步都很難，但至少，請別讓這樣的停滯，發生在影視世界裡。
我們都應該試著去邁出更堅實、更堅定的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