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大軍團團圍住下邳之後，呂布就再沒回過家，一直住在白門樓上，也不曾閤眼。
呂布站在城牆高處，都會眺望著他家那黑色魚鱗狀的屋頂，和探到屋頂上的幾蓬樹枝。有時炊煙在屋瓦上繚繞，有時鳥兒們在枝間起起落落。
他也多次騎了馬，從家門口經過。
赤兔馬總在那時止住腳步，用眼神兒詢問他：主子，咱回家不？而他則堅決回答說：“不！”目不斜視地從門口掠過。
但是今夜，他卻要回家裡住宿。
回家，心情該是愉悅的，然而呂布卻似懷了冰，胸間又涼又沉。接近家門的時候，竟突然產生一種恐懼感。那黑洞洞的宅門，彷彿就是向他張開來的噬人的獸嘴。
他這是怎麼了？
原來，今日下午，他由陳宮，張遼等將軍陪同巡視各營時，發現軍糧大都接近於無，有的營裡已開始宰殺軍馬為食。又據將軍們稟報，因為曹操挖開泗水，導致城中長期積水，老百姓生計日益艱難，瘟疫亦極可能發生。因而人心浮動，嚴重地影響到全軍的士氣，連一些“主戰派”將領也流露出頹喪情緒。
顯而易見，他們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時刻。
呂布在結束了巡視之後，單獨與陳宮在白門樓上商議對策。他憂心忡忡地問：“下邳危在旦夕，我們究竟有無生路呢？
陳宮久久沉默，忽地苦澀一笑：“咳，女人，真乃'禍水'呀！我們不是被泗水淹了，而是被女人的'禍水'淹了啊！”
呂布一開始對陳宮這話摸不著頭腦，後來才領悟到：所謂“禍水”，指的是貂蟬。
陳宮這是埋怨呂布，當初聽了貂蟬的婦人之見，未能採納他的“城外結營、內外呼應”之計，因而才招致了今日的危局。
呂布很是愧疚，不禁長吁短嘆。
這時，卻又聽陳宮說道：“生路不是沒有，但不知君侯願不願意……”
呂布既驚又喜，倒身下拜說：“公臺快請賜教！若有救危妙策，布敢不從命？”
而陳宮卻不直說，倒是拐了彎子，舉了呂布的一位熟人臧洪為例，讓呂布自己去琢磨。
“君侯不妨效仿臧子源……”
臧洪字子源，曾在袁紹手下任東郡太守，一年前叛袁自立。
袁紹遂調集兵，長期圍困東郡治所東武陽城，致使城中糧盡，軍民“捕鼠謀食”，形勢與今日的下邳很相似。危急中，臧洪殺了他的愛妾，並將其軀肉剁碎，摻進米里，作成肉粥，以供八千將士分食。此舉極大地鼓舞了全軍鬥志，於是上下齊心，堅定地追隨臧洪浴血奮戰，竟無一人投降……
呂布愣住了。
他無論如何想不到陳宮獻出的會是這樣的計策！
這計策是要他以貂蟬一人之死，換取呂布及其將士們的“生路”！
臧洪的愛妾據說也很美，但與貂蟬卻不能同日而語。
貂蟬乃天下第一美女！她的每一片體肉，每一滴血，甚至每一根毛髮，其價值都是無法用金錢來計算的。
臧洪之妾的血肉尚且能激起全軍將士的鬥志，又何況貂蟬呢！
可以想見，當將土們端起飯碗時，這些東西一旦被嚥進腹中，必會驅走與生俱來的對於死亡的恐懼。於是，即便最怯懦的人也會變成英勇無畏的鬥士！那麼，到那個時候，只要貂蟬的擁有者即呂布，奮臂疾呼一聲：“跟我來！”這所有的將士必會將飯碗“砰”地一摔，一個個就跟天兵神將似地衝出城去，殺敵若砍瓜切菜。
於是戰爭的形勢頃刻間便會發生逆轉，下邳城外，將會變成埋葬曹操的墓場！
……
陳宮獻出這條計策之後就消失了——鬼魂似地消失在霧靄裡了。然而白門樓上仍有他的聲音在迴盪：
“生路不是沒有，但不知君侯願不願意……咳，女人，真乃'禍水'呀……君侯不妨效仿臧子源……”
呂布渾渾噩噩地，不知他是怎樣走出的白門樓。也不知他要走到哪裡去。更不曉得張遼將軍為何會突然攔在他的馬前，喊一聲：“主公且請留步！”
張遼也如鬼魂似的，從霧靄中鑽了出來。
他好像有意在此等候呂布。他甚至已經曉得了陳宮剛才獻出了怎樣的一條計策。
所以，張遼第一句話便是：“主公，您千萬莫為陳宮的毒計所誤啊！”
“你……你說什麼？”
呂布大吃一驚。
這一驚，使迴盪於身邊的陳宮的聲音消失了，但他卻並未清醒，頭腦裡嗡嗡亂響。
“此非說話處。，主公還是再回白門樓吧？”
於是呂布由張遼陪著，又登上白門樓。
待屏退左右，呂布問張遼：“文遠，你方才那話，是何意思？”
張遼先不回答；倒是反問呂布：“主公，你先憑良心說說，我張遼一向對你，是忠誠呢，抑或奸偽？”
“唉！這還須說嗎？你忠貞不二，我心中有數！”
的確，張遼打從初平元年就跟從呂布，至今已有九個春秋，千難萬險，證明其忠心可鑑。
“主公，你再說說，我張遼可是貪生怕死之徒嗎？”
“唉！這也無須說——你張文遠戰場上衝鋒陷陣，出生人死，乃英勇無畏的英雄好漢！”
“既然如此，主公，我現在可以直言相告了：陳公臺之計，雖毒而無用！臧子源殺其愛妾，做成肉糜以供將士，他的雄氣壯節雖也令人歎服，然而後來的結局又如何呢？他守住城池了嗎？沒有。他打敗袁紹了嗎？也沒有。白白地令七八千將士慷慨捐軀，相枕而死。依我看來，他臧洪頑守窮城，而無變通之計，用七八千血軀換取他一人之名聲！這樣的人，主公何必去效仿他呢？”
“文遠，你說得道理！”
呂布恍然大悟：臧洪殺妾，雖也能激發將士的鬥志，卻無奈敵眾我寡，最終免不了城破人亡的下場。
看起來，陳宮指給他的也並非“生路”呢！
陳宮不過是勸他如臧洪那樣，以其“殺妾以食”的匪夷所思之舉，留名於身後罷了。
聽張遼這麼一說，呂布心頭上被陳宮壓的一塊重石，頃刻間就給搬掉了。
原來，在他的內心深處是深愛著貂蟬的，他怎忍心殺掉她，而且還要剁碎其軀肉，做成肉糜呢？陳宮啊，你的計策，何其慘毒啊！
“可是，不用陳宮之計，莫非也有“生路”嗎？”
“有！”
張遼以極其肯定的語氣回答他。
“啊，文遠果有救危圖存的法子嗎？快說快說！”
呂布大喜，準備洗耳恭聽。
張遼卻躊躇著，憋得面紅耳赤。
半晌，才磨磨唧唧地說：“法子倒有，只怕主公必採納……”
原來，張遼所謂的“法子”，無非是向曹操投降。
這頗令呂布失望。
投降，乃是人們早就議論的話題，毫無新意。就當前的局勢來看，說實話，只要能保住他和全軍將士的生命安全，雖則投降是一枚恥辱的苦果，但他願意吞食。
然而，他早已殺掉了曹操派來勸降的使者，現在再談投降，曹操能相信他嗎？
“能！”
張遼的回答斬釘截鐵。
這又頗令呂布詫異。但是張遼的話並未說完，他後面的話是：
“只要君侯忍疼割愛，曹公必能善待你的！”
呂布一驚一愣。
驚愣之間，他不曾注意到張遼在稱呼曹操時，用了表示尊敬的“公”字。他更不曾料到，張遼所謂的“割愛”，“愛”字指的是貂蟬。
張遼的意思是：曹公早已屬意於貂蟬，且發誓要得到她。只要呂布能拱手相讓，便足以證明其對曹操的誠意。因而張遼保證：曹操在得到這份禮物之後，不但會接受呂布的投降，而且還會重重地回報呂布，予以重重賞賜。
張遼斷定：呂布將來的官職、爵位肯定要高於他在董卓當政時期的中郎將、都亭侯，和王允當政時期的奮威將軍、溫侯。
呂布聽罷，便覺胸間一陣涼涼的疼痛，似是被捅了一刀。陳宮要他死戰，張遼勸他投降，兩人的意思雖則相反，但方法都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要他“割愛”——割捨對貂蟬之愛；而將她奉獻給全軍將士，或者曹操。
張遼獻出這條計策之後，遂也如鬼魂似地消失在霧靄裡。但白門樓上仍有他的聲音在迴盪：“法子倒有，只怕主公未肯採納……曹公早已屬意於貂蟬夫人。只要君侯肯忍疼割愛，曹公必能善待你的！”
呂布渾渾噩噩地，不知他是怎樣走出的白門樓。也不知他要走到哪裡去。
那通人性的赤兔馬都看透了他的心思，曉得他此時最想見到貂蟬，便載著他，趟著水走向那座有鵲巢的宅院。
而且，赤兔馬的腳步急匆匆的，恨不得一步就邁到家門。
然而，真的來到家門，赤兔馬卻彷徨起來。它悲慼地盯了呂布問：主子，你這次回家是要與貂蟬夫人訣別嗎？能不能讓訣別的時刻晚一點？難道你不能再想想法子，讓貂蟬既不變成肉泥，也不送往曹操的軍帳？
隨著赤兔馬痛苦的一聲長嘯，呂布的雙腳沉重地落在大門前的水窪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