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無語,回聲寂寞

 1

  離歌曾經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得到過很多的讚譽。但是到了快三十歲的時候,說他的詩寫的好的人開始越來越少。但讓他最為煩惱的還不止於此,而是他現在已經寫不出詩來了。

  “沒有以前那種感覺了,無論是面對花朵、湖水、還是明月,都想不出一個詞語來。離歌對曉風說。他們是去年在一次畫展上認識的。他們久久的同時看一幅畫,後來幾乎不約而同的交換對畫的一些看法。後來由此逐漸談到當今的藝術、詩歌和音樂。他們得出的共同看法是,現在中國的各門文學藝術中,繪畫的是最有成就的,其次是音樂,詩歌和小說是最差勁的。兩個人談得很投機,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於是彼此引為知己。

  “就是這樣,我好幾年都沒有寫詩了。就在認識你的前兩天,我又開始拿起筆來,但還是沒有寫出有一行滿意的詩。”離歌說完,輕輕拿起桌子上的透明玻璃杯,喝了一口茶。茶水裡淡淡的香氣,彌散在周圍的空氣中。

  “那麼,你很久都沒有寫詩了?”曉風問。他的眼睛裡閃爍出捉摸不定的微光。

  “對我來說,寫詩最重要的是靈感,就是柏拉圖說的那種神靈附體般的感覺。”離歌像突然感到很疲憊似的,向身後的椅背靠下去,微微閉上眼睛。

  “美,我不知道美到底是什麼,哪裡才有美啊?”他轉換話題道。

  “你看看我們旁邊的這塊玻璃,“曉風指著旁邊窗戶上的玻璃說。

  離歌重新睜開眼睛,雙眸中湧動著迷離的影子。玻璃窗外是燈火通明的街道,過往的車輛,拖曳著一盞盞模糊的車燈。這些浮動的燈光,在夜色中或明或暗的眨著同樣迷離的眼。對面的商城上閃爍著巨幅的電子廣告,一遍又一遍的枯燥畫面在屏幕上循環播放著。街燈是橘紅色的,星星點點的延伸向遠方。在行走的人群中,不乏衣著鮮亮的時尚女郎。但離歌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這些上面。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有一幅近乎完美的由光與影組成的畫面,那是他和曉風前面高腳桌上面兩杯飲料的影子。這虛幻的影子,穿透玻璃後面的真實事物,漂浮在虛空之中。曉風的側臉的倒影,看上去充滿了青春活力。但神色卻顯得很凝重,嘴角彎成一個美麗的弧形。

  “我同時看見了真實和虛幻的象。”離歌說。

  “但哪一個才真正的體現了美的本質呢?”

  “我也說不清楚。”離歌嘆了一口氣,又靠在了椅背上。

  “美到處都有,但是你剛才看見的是美的事物,而不是美本身。”曉風說。他拿起眼前的透明杯子,裡面只有少許的水和一塊冰。“我的老師的那幅畫,才是真正的美。”

  “我聽過你的老師的一些事情,他為了畫那幅畫,用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而在臨終前不久完成了它。許多畫家都想看那幅畫,但是自從畫被送進博物館後,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有幸一見。我不知道傳聞是否是真的。我以前想問你,但卻一直沒想起來。那麼,你的老師真的畫過那幅畫嗎?”

  曉風點了點頭。“我們約個時間,我帶你去博物館。”曉風站了起來,夜已經深了,他們要回家了。

  窗外依舊燈火通明。

  2

  博物館館長和曉風很熟悉,他親自陪同曉風和離歌來到了那幅珍藏的畫前。

  “請你們慢慢欣賞吧,我失陪了。”館長說完轉身離開。

  “一個很熱情的老人。”曉風說,“我認識他好幾年了,以前老師的畫經常被送到博物館來展覽,因為大多數時候都是由我來送的,所以我們逐漸就熟識起來。”

  畫中的人物是一位跳芭蕾舞的少女,她的腳尖微微掂起,向左側著臉。黑黑的睫毛下面的雙眸,正看著腳尖,一隻手正在向上揚,另一隻手做出好象邀請的動作。少女腳下的舞臺,如同雲朵狀,又好似水面的漣漪,但這都不過是舞臺光線的效果而已。地面是光滑的,上面映現出來的少女身姿,竟比少女本身看起來還要年輕好幾歲。

  “畫中人的原型,是老師年輕時的戀人。”曉風站在離歌的背後說道。

  “我聽說您的老師一生未婚,是否與此有關呢?”

  曉風點了點頭,“老師向我講過他年輕時的故事。”

  “他青梅竹馬的戀人,是一位芭蕾舞演員,他們的感情一直很好。老師的父親是一位法官,他一心想讓兒子能承襲父業,學習法律,以後也當一名法官。然而老師卻執著於繪畫,在大學的幾年裡,他完全的荒廢了學業。雖然在繪畫上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就,但卻因此和家裡鬧翻了。從那以後,他只能揹著畫架到處過漂泊的生活。在大多數時間裡,他的生活都是靠朋友接濟的,當然包括那位青梅竹馬的戀人。直到後來,他收了許多學生,生活才逐漸的有了好轉。我記得老師常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就是,‘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曉風不知不覺的離開了原來的話題,而離歌卻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曉風講下去。直到曉風意識到自己離開了原來的話題,才又繼續說道:“在老師流浪的那段日子裡,他不知道,他的那位戀人已經嫁給了一位銀行家。老師很瞭解他所愛的人,他知道她仍然愛著他。後來老師和銀行家成了好朋友,他經常去看他們夫婦,就這樣,一直到他的那位戀人去世。”

  曉風如此簡單的說完了孟華的故事,但離歌知道,這其中該有多少人們難以想象的情感糾葛啊。

  離歌從博物館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覺得曉風幾天後還會約他一起出去。他總覺得,曉風想告訴他什麼。

  離歌在回家的路上,不斷的回想起曉風向他講的故事。孟華和那位女芭蕾舞演員的戀愛,讓他想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難道愛情總是這樣的嗎?孟華儘管沒有和青梅竹馬的戀人結合,但是他畢竟擁有過對於以往戀愛時光的美好回憶。雖然最後兩個人沒有長相廝守,但是在彼此相愛的時光裡,銘刻進心中的深深愛意,卻足以讓人感覺到幸福。孟華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裡,一定從愛情和友誼中悟到人生的真諦。因此,他才畫出了那幅偉大的畫。

  “你聽說過由鮮血澆灌的玫瑰花的故事嗎?”離歌問道。

  3

  冬日的一箇中午,風清雲淡,陽光充盈著整個廣場。他坐在S廣場上的一個長椅子上,無精打采的看著腳邊走動的幾隻白鴿。他突然感到很困,抬眼又看見天空中淡淡的幾抹白雲。他在暖暖的陽光下醉了,困了。他知道自己在長椅上睡著會感冒的。但是睏意的波浪一次又一次的拍向他的眼皮,他感到自己就要進入夢的世界了。

  眼前一片模糊,隨後是漸漸清晰的在廣場上走來走去的人。這當然是遠景,在他的面前,站著一個人。“是我把你叫醒的,睡在這裡會感冒的。”

  “謝謝!”離歌認出眼前這個人,原來是上午在畫展上新結識的那位畫家曉風。

  曉風坐到離歌身旁。“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經常在這個廣場上,看形形色色的人走過。對於一個搞繪畫的人來說,是不可多得的素材。”

  離歌出於禮貌的點了點頭,他們聊了起來。曉風告訴離歌,他是大畫家孟華的弟子,儘管離歌對美術方面瞭解的不多,但孟華的名字他還是聽說過的。他是一位真正偉大的畫家。離歌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位新朋友,但卻很難把他和一個畫家聯繫起來。唯一能讓離歌覺得他是位畫家的,就是曉風的畫架。曉風給離歌看他的畫,出於對藝術的直覺,離歌能感到這些畫很美。美的不僅是畫面,還有其中的一種韻味。美是有意味的形式,離歌忘了這句話是誰說的,但是的確說的很有道理。他們彼此投緣,於是決定一起去喝上一杯,但不是酒。清淡的飲料,才是他們共同的愛好。

  “你聽說過鮮血澆灌的玫瑰花的故事嗎?”離歌問曉風。

  4

  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離歌感到一種空虛感正在慢慢的充斥著他的內心。課幾乎都上完了,以前那種逃課躺在寢室裡睡覺,或是空手走出學校的大門,回來時拎一整袋東西的充實感,也漸漸的被消磨殆盡了。在四月仍舊有些許微寒的日子裡,飄飛的雪花,早已不見多時了

  “天空近乎透明的藍,和大海的藍色可是不一樣的。海是深藍的,而且是一層層加深的,海底是完全的黑暗。而天空卻不一樣,那是一種淡藍,一重重的減淡,越往上就越明亮。有幾朵雲裝飾著,有時是幾縷。太陽總是很燦爛的,儘管陽光不是很溫暖。”離歌總是這樣形容四月的天。

  四年的大學生活,就快要結束了,現在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寫畢業論文。但是離歌卻並不著急,而是照常到圖書館去借閒書看。為無聊的日子添上一點有趣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因為生活委實太過空虛。這幾年他就是這麼過來的。看到剛剛露出些須嫩芽,還未完出長出綠枝的柳樹迎風搖擺著,他頓時覺得似有所悟。應該為此而寫一首詩,但我還從來沒寫過詩呢?

  畢業前夕,面對即將的離別,難免感到多少有點悵惘的弟兄們,正圍坐在一張桌子的四周,回顧往昔,展望未來。桌子上面堆滿了凌亂的雜物,沒有油的圓珠筆,一個破舊的鞋刷子,幾本封面色彩絢麗的動漫雜誌。煮方便麵用的透明玻璃鍋,一個電動剃鬚刀。離歌把它們都扔到走廊裡,然後鋪上了幾張從書本上撕下來的紙。大家七手八腳的將從校門外的超市裡買來的啤酒和食品放在上面。他們邊喝邊說,以前的日子已經從手中溜走,而前途又茫然不可知,心中有幾分困惑,又有幾分希冀。再過兩天就畢業了,各奔東西了,哥們,可別忘了咱啊!啤酒和眼淚伴著他們,度過了這個憂傷的夜晚。

  天亮時,一片狼藉之中只留下了晚夏的一點清晨的寒意。離歌醒來了,幾個兄弟還在熟睡,這樣的日子真好,我們要是永遠不畢業該多好。他一個人洗漱過後,來到公寓樓下。剛出樓門,感到有點冷。東邊的太陽微光,懶懶的伸到他的腳上。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感覺身上暖了起來。樓門兩旁的告示欄上,曾經貼滿了往日社團活動的通知,現在已經被大大小小的考研輔導班的廣告和租房信息覆蓋了。在離歌的眼前,是一片清冷的景象。打掃衛生的那個小哥兒,貌似正在認真的清掃樓道,突然抬頭向他微微一笑:“起的很早啊!”離歌向他露出茫然的微笑,他不明白,眼前的這個人為什麼總是這樣的快樂。或許,簡單就是一種快樂。

  兩旁的教學樓如同往常一樣,成為他眼中留戀的風景,以前上課的日子一去不返。偶爾看見一個同班的女生,彼此寒暄了一下,然後又匆匆的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我以前怎麼會喜歡過她?”離歌不禁為自己的青春已經成為過往而感嘆。快要畢業了,雖然留戀的感覺不是那麼強烈,但心中卻又是那麼的悵惘。

  往事隨風去,但你才多大的年齡啊。很多同學現在都在找工作,但是工作對你來說,不是如同當年剛來到大學時一樣的遙遠嗎?但這遙遠的、朦朧的道路,卻已經悄悄的鋪在了你的腳下。他看見一個人手裡拿著一罐啤酒,正站在陽臺上,是同寢室的郝博文。他也醒了啊。郝文博已經在一家頗有名氣的雜誌社當上了實習編輯,他是這個班第一個找到工作的人。

  “我估計是最後一個找到工作的。”離歌想。工作的人對他來說就是進入生活的人,真正開始生活的人。當然,在學校裡也不是一種生活嗎?但那是學習生活,能算做真正的生活嗎?不就是每天逃課嗎?工作對於我來說,也許也不是一種真正的生活。是誰說過那句話?我喜歡不懂生活的人,他們不是沉淪者,就是解放者。那我想要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

  離歌已經走出了校門,門衛值勤的老大爺一臉木然的從值班室裡看著他。離歌早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目光。在走出校門的一瞬間,他又回頭看了看,頓時覺得學校在這個夏日的清晨裡親切無比。有什麼可感動的啊,你,不要讓眼淚流出來。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就這樣一路的走下去,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城鐵站前。看著車站的門口,他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邁開了腳步。下面是十幾級的臺階,沒有燈光,裡面傳來地鐵飛馳而過的聲音,彷彿來自大地的深處。

  離歌沒有坐地鐵,他在售票口站了一會兒,猶豫不決。幾個人先後走到他的前面,他走出地鐵站又來到地面上。外面的陽光已經燦爛起來,但氣溫卻沒有升高多少,過幾天要穿毛衣了,離歌想。他把外套的領子豎起,雙手放進口袋裡。人群匆匆的從他的身邊走過,一個公共汽車站點上,瞬間站滿了人,他們都在等車。離歌和這些上班族一起等車,看見路對面的超市正在搞促銷。超市的外觀由兩種色彩組成,都是暖色調。離歌離開了站點,上了天橋,來到了超市前。一個不高的臺子上,站著一個貌似主持人的傢伙,嘴裡正在說著什麼。站在他右邊的是一個衣服穿的很少,冷得有點發抖的歌手。百無聊賴的圍觀的人們,耐著清晨的寒冷,等著分發小禮品。走進超市,他頓時感到暖氣撲面而來,於是將領子放了下來。

  裡面人很多,離歌沒想到早晨就有這麼多的人來購物。難道這就是生活?他覺得自己正在走進生活,在擺放各種商品的架子前走來走去。五花八門的食品氣味,爭先恐後的湧進他的鼻子裡。色彩紛繁的的各式各樣的服裝,也連連躍進他的眼眸中。他在日用品前停了下來,那些閃閃發光的鍋碗瓢盆和一打打筷子、一摞摞勺子,都整整齊齊的擺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來,拿起一隻嶄新的刀看了看,然後又放回了原處。這就是生活,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個成語,格格不入。他買了一袋餅乾和一瓶飲料,排在長長的購物隊伍後面。

  快到他交款時,他發現自己錢包裡的錢似乎不夠了。“可以刷卡的!”收銀員有點不耐煩的說。兩張紙條連同袋子裡的東西一起遞過來,紙條上寫著商品的名稱、金額與日期。一支塑料圓珠筆遞過來,然後又是那不耐煩的聲音:“簽上名字!”。你不會生活嗎?但生活就在這裡啊。“請把筆還給我!”收銀員有點無奈的說。

  離歌把筆還回去,他剛才還以為這是贈送給他的小禮物。看來你還真的不懂得生活啊。他回頭又看了一眼,排隊的人幾乎都在看著他。他快速移動腳步,生活被他遠遠的甩在了身後,但是很快又從前方擁了過來。他在外邊幾乎逛了整個白天,什麼也沒幹。天漸漸的暗了下去,如同海水一樣。但夕陽笑的很開心,糖葫蘆般的火燒雲,讓人看了不禁心醉。該回學校了,同寢室的兄弟們都已經醒了吧?晚上幹什麼,還像昨天一樣喝的大醉嗎?就這樣醉生夢死吧,這就是生活。等你畢業了,就不屬於學校了,學校也不屬於你了,你還能回到哪裡呢?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他想起經常在樓道里說這兩句話的那個同學,他見到熟人就喊“帥哥”,以後還會見到他嗎?離歌又來到了地鐵口,等車的時候,他看著時間指示牌微微的出了會兒神,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和他要坐的方向相反的列車,剛剛過去了一趟。報攤上擺的,依舊是毫無新意的雜誌和報紙,上面充滿了各種新聞。生活的微風掠過他的鼻息,暖暖的燈光把腳下光滑的地面照得很亮,大幅廣告牌上閃爍著明星的幸福笑容。

  離歌的不遠處站著一個女孩,大約二十多歲的樣子。她帶著乳白色的帽子,穿著淡綠色的外套,花色的裙子,一雙輕巧的運動鞋。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子,但她身上有什麼在吸引著我?她那光潔白皙的臉龐上,有一絲幸福的笑意,是那樣的令人心醉。離歌又想起了晚霞和夕陽。一陣風掠過,地鐵停了下來。離歌在靠門口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女孩也上了這節車廂。不知道是否有意,坐在了他的對面。離歌瞅著他,她也瞅著離歌。他們目光相互的彼此接近,誰也沒有從對方的臉上移開。多麼美麗,多麼可愛的姑娘啊,我要為她寫一首詩。你找到了生活,寫詩將是你以後的生活。

  5

  孟華在他辭世的前幾天,才完成了那幅凝聚畢生心血的畫作。他覺得自己的心中充滿了喜悅,那是生命飛揚到極致的大歡喜,一種內心的澄明和寧靜。幾個弟子站在他的病榻前,孟華身體虛弱得已經不能拿起畫筆了。學生們請他躺下休息,他倚靠在枕頭上搖搖頭說:“這些筆墨,陪伴了我許多年。我和它們像手足一樣親密,在我百年之後,我還是願意和它們在一起。”學生們聽了老師的話,眼眶中都溢滿了淚水,有人竟小聲的嗚咽了。孟華看著他們,露出了從容的微笑:“怎麼了,孩子們,我叫你們來,是為了赴宴啊!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我特意邀請你們來,是為了參加這場生命的慶典,你們怎麼哭起來了?”

  孟華說完,竟笑逐言開,並不像一個病重的老人。但大家都知道,這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一個學生擦乾了眼淚,勉強做出平靜的樣子說:“老師,請原諒我們的軟弱,當我們想起您艱難的一生時,便不禁感到傷心。您一生沒有妻子兒女伴隨左右,每天勤勉的作畫,不為名利所動,堅守自己的信念。您把別人購畫的錢,都捐給處於困難中的人。除了這些畫筆,幾乎一無所有。我們看到現在的您,想到以後的人生道路,不禁覺得很茫然。即使付出再多的艱辛和努力,最後也可能什麼也沒得到。藝術就給我們這些嗎?”

  孟華緩緩的揚起了頭,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神情,他說道:“我要感謝上蒼,就在昨天,我也和你一樣充滿了哀傷和困惑。但是就在一小時前,我突然豁然開朗,我覺得自己這一生所得到的,已經大大的超過了我的期望。你們說的對,一晃數十年過去了。我到了老年,依舊無親無故的生活著。但我還是堅持著一生的信念,決定孤獨的走完最後的旅程,終於找到了我一生所追求的事物。”

  這時,曉風似有所悟,低聲說:“老師,請您告訴我們,人生的真諦在哪裡?”

  孟華從床上坐起來,雙目中充溢著前所未有的光彩。他指了指離他不到兩米遠的一個由藍布遮住的畫架。“把它拿掉!”他的聲音中透發出莊嚴和肅穆。心情激動的曉風走到畫布前,他的手竟然有點微微顫抖。但他還是堅定的將遮蔽在畫前的布拿開了。看著眼前的畫,曉風和幾個學生們都很驚訝。那是一幅畫工和色彩都達到了相當造詣的作品,但是和孟華以前的一些作品相比,卻遜色得多。有嘆息的聲音在他們中響起,孟華已經江郎才盡了。他把三十年的心血,都用在了那幅以自己以前的戀人為模特的畫上之後,他再也作不出更好的畫了。

  “這就是我的回答,我已經心滿意足。”說完之後,他又躺了下去。學生圍在他的身邊坐了一會兒後,就陸續的離開了。最後只有一個人,留在了老人的身旁。老人睡著了,他靜靜的看著那幅畫,畫上只有一片葉子而已。

  “你已經凝視了很久,我把它送給你,這樣你就可以時常的欣賞這幅畫了!”孟華醒過來,對曉風說道。“這是上天對我的一生的獎賞,我把它送給你。你要繼承我的事業。”孟華完成那幅用了三十年心血的畫後,那幅畫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聲譽,而他也因此心力耗盡而辭世。他的學生們都很傷心,不僅僅是因為老師的過世。還因為老師竟把一幅很平常的畫,認作是天賜之作。

  這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一天傍晚,曉風來到了老師最喜歡的那個畫室裡。他不禁想起了很多難以忘懷的往事,淚水不禁在夕陽的餘輝中流了下來。在淚水中,他瞥見了那幅在黃昏中孤單的畫作。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久久的凝視著,悲傷的神情漸漸的消失了。他感到心中一片清明,眼前明亮了許多。他發現了這幅畫的真正秘密,他彷彿看見開天闢地以來,一切最美的事物都浮現在他的眼前。

  6

  琦琦在離歌的記憶裡,永遠是那麼活潑。在他們一起走路的時候,離歌常常被落到後面。而當兩個人不說話時,離歌就會被落在後面更遠。而這時琦琦就會停下腳步,在路邊等他。

  “每當學校裡有籃球比賽,我都當裁判,在場地的邊緣跑來跑去。看見誰犯規,我就吹哨!”

  琦琦笑著說,作出投籃的動作,這時整個世界都為她的美而陶醉。

  離歌可以想象到琦琦在籃球場裡,拿著哨子來回跑跑跳跳的樣子。儘管打籃球,對他來說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了。為什麼我還這麼年輕,很多的事情對我來說都已遙遠?

  是的,和琦琦分手雖然只有一年,也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你平時看書嗎?”離歌問道。

  “有時候看一些,但我更愛看電影。”

  離歌笑了,沒有說什麼,他發現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少的可憐。

  天氣漸漸變暖了,兩個人便一起去爬山,離歌儘管對爬山的興趣不大,但還是被琦琦拉著去了。四月的山上,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樹也抽出綠枝。兩個人在略微有點溼潤的草地上,鋪上一塊藍格子餐布。然後打開旅行包,把飲料和零食擺在上面。

  “很豐盛啊!”離歌說。

  “先給你一塊!”琦琦把一塊小夾心餅乾遞給他。

  離歌用肘子支著頭,斜躺在新綠的草地上,有點累的樣子。他接過餅乾,“謝謝!”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哦!”琦琦說。

  “不是,你聽見水聲了嗎?”

  “好像是瀑布的聲音。”

  “對,聽到這聲音,我突然感到有種空曠的感覺。這瀑布的水很冷冽,在山中流淌了幾萬年,該是多麼的孤獨啊。”

  琦琦沒有說話,默默的喝著飲料。

  半晌,她說道:“你有些多愁善感,因此你總是快樂不起來,這樣下去對自己不好。”

  離歌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聽了琦琦的話之後,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自己對身邊的事物總是過於敏感,甚至經常為一草一木而動容。

  “我承認,我很長時間以來,一直都是一個不懂生活的人。”

  早春的山風從樹林的縫隙吹過來,離歌感到有點冷。

  琦琦抱住他,閉上眼睛,“冷嗎,我知道你的心裡是冷的,你將自己的封閉在冰天雪地裡。我有時想,你的心被冰雪給凍住了。”

  離歌有一顆敏感的心,晶瑩剔透,堅硬如石。但這樣的心雖然堅硬,卻也易碎。

  我們相約在秋天的時候再來登山,你說那時盛開的楓葉,會把山裝點的如同一團火焰,那時我就不冷了。可是我現在來了,看到了滿山如火的楓葉,恰似落日前的火雲。但是你在哪裡呢?

  離歌一個人,又來到了小瀑布的邊上。潺潺的流水中,飛濺出潔白的泡沫。往日和琦琦一起到過的草地,現在已經有些枯黃。離歌躺在這衰草上,仰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雲線如絲,他聽著瀑布的聲音,心中說不出的冷寂空曠。離歌閉上眼睛,默默的任淚水從眼角流下,曾經在多少艱難困苦面前,他從未流過一滴淚。但此時他的淚,卻緩緩的從心中湧出,熱烈的滴在大地上。包裹著我的心的冰雪已經融化了,但曾經溫暖過我的心的人,你在哪裡啊?

  瀑布的水在石頭間匯聚成一條清澈的溪流,一直流向山下。瀑布下的潭水清可見底,陽光灑在水面上,在淺淡的石底上映出水面搖曳的紋理。小小的魚兒在光與影中游來游去,悠然愜意。離歌伸出手,輕輕的在潭水中劃了一下。“涼絲絲的,估計這水會很甜。”

  “給你這個,可別喝這水啊,會感冒的。”琦琦把手中的礦泉水遞給他。“疏影橫斜水清淺。”離歌不禁吟道。

  “怎麼又來了,走,到那邊去看石佛!”琦琦拉著離歌的手,離開了小瀑布。

  早就聽說山腳下有孔雀,他們問了兩個遊人,一個戴遮陽帽子的,用手指向前面的一條小路。遠遠望去,在彎曲的小路一側的假山旁,有一個很高的籠子。離歌和琦琦繞過好幾個水池,來到了籠子前。裡面一共有三隻孔雀,兩隻站在一個杆子上,另一隻走來走去,時而看看籠子外面的兩個人。孔雀的羽毛五彩繽紛,在陽光的照耀下,不停的變幻著光澤。孤獨而寂寞的三隻孔雀,在夕陽之中,如同色彩絢爛的雕塑。它們站在世界之外,不受塵世的任何影響。而籠子外面的兩個人,彷彿被拋棄在世界之中。離歌和琦琦呆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孔雀開屏。他們本來想喂孔雀們零食,可是看見告示牌上的字後,又把零食放回了袋子裡。“其實不開屏,也是很美的。”

  “嗯?”琦琦不解的問道。

  “開屏是一種炫耀,而它們不為外面的人所影響,悠然自適。反倒顯出一種超然的寧靜之美,一種比天空還深邃的存在。”離歌沉吟著說。琦琦給他照了一張站在孔雀前的相,夕陽把天邊的雲都變成了玫瑰色,雲朵變幻著如同駿馬的身姿,彷彿要奔向遠方。

  生活在遠方的遊子啊,我要為你寫一首詩。但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去遠方流浪,難道你不思念家鄉嗎?

  夏日的夜晚,風颳的很大。離歌一個人拿著易拉罐啤酒,坐在一條長街旁的椅子上。路燈發出的白光,柔和的籠罩在他的周圍。幾隻小蟲飛來飛去,草坪上亮著一盞玻璃燈,與潔白的路燈相互輝映。月明星稀,蒼茫的天穹深邃無比。離歌感覺自己清醒了很多,不時有車從街上駕過,車燈從他眼前晃過,明暗交疊。

  我不是一個只會空想的人,也不是生活的失敗者。一個不懂生活的人,不是沉淪者,就是解放者。

  看著幽深的天穹,離歌站了起來,他的心境明朗了許多。我的生活在別處,我要去遠方。在這之前,我要為過去的生活作一首詩。

  7

  曉風的思緒,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天來到海邊時,已經是黃昏了,海浪的聲音湧進兩個人的耳中。關好車門,曉風和月明的腳踏在了柔軟的沙灘上。此時的太陽,如同一個漂浮在海天相接之處的火球。碎金般的反光在海浪上越發耀眼,魚鱗樣的雲朵在漸漸暗下來的天空中熾烈的燃燒。

  “太美了,可是那火雲就要燃燒殆盡了。”曉風不無悵惘的說。

  “星和月或許會更美呢!”月明一臉的憧憬。夕陽玫瑰色的雙手,在他們的臉上輕輕拂過。她的臉像花一樣的紅了。曉風轉過身來看她,月明也調皮的睜大了眼睛看他。兩個人彷彿天長地久的這樣相互凝視著,微笑著。金色的光線,悄悄的從大地上撤走了。月明閉上眼睛,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與大海的潮汐混合在了一起,在她的近旁和遙遠的天際迴旋。

  “啪!”是拉開易拉罐的聲音。月明睜開了眼睛,銀色的月亮已經佔據了暗藍色天空的中央,一顆閃閃發亮的星,伴在月輪的周圍。

  三年前月明和曉風同時來到一所藝術學院學習油畫。曉風初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但對他稍稍有所瞭解之後,你就會發現在他身上,有一種冷峻而堅毅的氣質。剛到學校時,曉風只有月明一個朋友,後來,他的周圍又多了幾位志同道合的夥伴。他們在大二的時候,成立了一個叫“TQL”的漫畫社。五六個人在一起,搞漫畫創作。但不久來自老師和家長的壓力從各方面湧來,因為這是耽誤學業的“不務正業”的行為。漫畫社要解散了,這些志同道合的夥伴們,最後一次聚集在一起,在月明的家裡將《傷心咖啡館》畫完。

  “你明天就要走了,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月明仰起臉問道。曉風想說什麼,但是卻找不出適合的詞語。他幾次要說,但最後還是沉默了。手中的易拉罐被攥的走了形兒。月明將頭輕輕的靠在曉風的肩膀上,看著近在咫尺的大海。

  繁星、明月、暗夜。下面是並不平靜的海。黑暗中的海面上,還可以看到一星點的藍色。海的顏色,或許永遠都不會改變。

  曉風知道月明的心意,但是他現在還不能對她說。他一直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他不知道當自己遠離她時,是否還會有和她在一起的感覺。

  “你還記得你曾經說,要送我一幅畫嗎?”

  “記得,兩年前,我們剛認識不久。你在火車站送我的時候,我在月臺上說的。”

  “你現在還沒給我呢?”月明的臉上劃過一絲笑容。曉風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中。

  “如果我五年、甚至是十年後再送給你,你會等到那個時候嗎?”

  “我會的!”她說道,眼眸裡湧動著月光的漣漪。她這樣說,語氣沒有一絲遲疑。

  “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嗯。”月明又把頭靠在離歌的肩上,“我明天不去送你。我知道你總是喜歡一個人孤單上路。”月明沒有再說什麼。

  曉風看到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悄悄的從月明面向大海的面頰上滾落下來。

  8

  漫畫社成立之初,籌備資金都是月明出的。聽說月明與朋友們組建了漫畫社,她的父母很高興。從小到大,無論她提出什麼要求,爸爸媽媽都沒有拒絕過。只要月明能高興,他們就會感到無比的開心。月明的父親在三十多歲的時候,繼承了家族的產業。經過近幾年的經營,規模越來越大。他與妻子只有月明一個女兒,月明小的時候身體不好。儘管家境富裕,但成長也頗為不易。到了十六歲的時候,健康狀況才好了一些。

  月明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很喜歡請同學到家裡來玩。每當月明的同學來她家時,都會受到熱情的款待。聽說月明要與同學們組建漫畫社,她的父母自然大力支持。漫畫社解散前的最後一次活動,是在月明的家裡他們經常畫畫的那間工作室裡舉行的。曉風將以前的畫冊分發完畢後,大家決定舉行一個解散儀式。但誰也沒有想出具體的方式來,於是改為一起吃散夥飯。

  “解散了,是很可惜,不過你們不要太難過。你們的畫我都看過,真的很棒!好了,不佔用你們的時間了。”月明的媽媽說完,輕輕的關上了餐室的門。

  開始時,大家還能談笑風生,彷彿都不把解散的事放在心上一樣。可是後來酒入愁腸,不免傷感起來。大家一杯杯的喝,說起未來渺茫的人生。作為一個學美術的人,在這個年代要出名,實在不容易。即使有天賦,時運好時,也要到中年才能有成就。像畢加索這樣的畫家,可謂鳳毛麟角。而梵高雖然現在聲名很大,生前卻是窮困潦倒。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註定要在漂泊的人生中尋求自己的夢想。

  曉風的話很少,在大部分時間裡,都是在聽他們說。只是偶爾會點點頭,表現贊同,然後又低下頭來喝酒。月明輕聲問他怎麼了?“沒什麼!”他搖搖手中的酒杯。

  他從來都沒有喝過這麼多的酒,面前的人這時在他的眼裡備感親切,周圍的一切彷彿都溢出溫馨的色彩。一點也不像離別的晚餐。他感覺頭暈暈的,眼眶裡熱辣辣的,他們說的話,一股腦的湧進他的耳朵裡。多麼熟悉的聲音啊,可惜卻稍縱即逝,他感到很難受,從心的最裡面,升騰起來難以言喻的傷感。他想趁著最熱鬧的時候離開,幹嘛非要等到最後呢?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他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那討厭的告別,他挪動椅子,緩緩的站了起來。暈頭轉向的走出了餐室。恍恍惚惚中,他不知不覺的來到了繪畫工作室。往日的景象已經不再,地上殘留著一些畫紙和鉛筆。他拉過來一張椅子,坐在窗前向外眺望。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點燃。

  窗外不遠處是縱橫的立交橋,閃著各色車燈的汽車在公路上川流不息。而那些沒有移動的光線,是路燈和廣告牌發出來的。在這裡看不清月光,天空不再是黑色的,而是曖昧的紅色。許久,他就這樣看著。有人拍他的肩膀,彷彿要睡著的他,這時回過頭去。站在他身旁的是月明。

  “他們都以為你回去了呢!”月明說。

  “現在呢,他們?”

  “都回去了。”月明穿著一件白色的毛衣,在燈光的映照中,透出暖暖的光澤。她左手中端著一杯水。

  “給你的!”她把水杯遞給曉風。曉風開始差點沒接住,用上雙手才勉強端住,一飲而盡。這時他的意識,漸漸的明晰了起來。

  “我也要回去了。”他站起來說。

  “我送你。”月明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曉風扶住了她。他以前從來沒有和她這樣近的面對面過,月明的睫毛似乎要觸到他的鼻子了。他怔了一下,月明的雙臂一下失去了依託,整個人向地面倒去,他趕忙又將她抱住。

  “月明?”他輕聲的呼喚了她一句。

  “我沒事。”月明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今天她也喝多了,月明想。月明的母親走進來,“這孩子喝醉了。”月明回到自己的房間,沉沉的睡去。

  曉風向月明的媽媽告辭,他能從月明的媽媽的眼神中,看到她對自己有好感。她甚至在言語中暗示,她贊同他們繼續交往下去。但是,他並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月明。但他不會否認自己對月明的感情,畢竟他們在一起有三年多了。沒有一個女孩,像她那樣的關心他,在意他。月明可能不理解他的一些想法,但是,愛真的需要理解嗎?

  “曉風,明天帶我去看海。”月明的聲音從她的臥室傳到走廊。

  9

  “月明滄海珠有淚,藍田水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曉風在離開上學的那座城市後,給月明寫過幾封信,也都很快收到了回信。冬日的陽光,從繁茂的樹葉中點點飄過,落在乾燥的大地上。曉風坐在一把椅子上,回憶著往事。他在等著離歌,他知道離歌會在那幅畫前看很久。五年過去了,他知道在另一個城市裡,一直有一個牽掛著他的人在等他。她是怎樣的在寂寞中等待啊。或許,是他該回去的時候了。在曉風的思緒中,一輪明月從海天交接處升起,海面上跳躍著碎金般的月光。

  離歌來找曉風時,他正在畫室裡畫一幅水墨畫。神情寂然,彷彿整個人完全的投入到了揮灑的筆墨之中。畫面中是一派秋天落日的景緻。離歌站在曉風的身旁,靜靜的看著,直到他點上了最後一筆。那是一片落葉,枯黃。

  “為什麼在這個時節畫秋景呢?”離歌望著窗外冬日裡的院落問道。

  從畫室的窗口,映現出來的是皚皚的白雪。院落裡的樹木幾乎都是光禿禿的,地上連一片葉子也找不到。夏天常常反射出七彩虹影的噴泉,現在也了無聲息了,天地間一片寂靜。

  “我想在這冬日裡,找回一點秋的跡象。逝去的時日,未必什麼也不會留下。”他說著把手中的筆放下。

  “你是要看那幅畫吧?”他問道。

  “嗯!”離歌回答的很簡潔。他還在看著窗外的枝頭落雪。

  兩個人在畫室裡喝了一會兒茶,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在壺和杯子之間擺弄了好半天,才給他們每人斟了一小杯。那茶杯看起來似乎比湯勺還要小。

  “見笑了。”小姑娘一本正經的說。

  “很好啊!”曉風笑著說。

  小姑娘看了看他,沒有說什麼,然後就轉身出去了。

  “是我的一個表妹,前些時候跟一個師傅學茶道,平時不怎麼言語。”曉風說。冬日的窗外冷寂蕭條,室內卻溫暖的很。淡淡的茶香,隨著嫋娜的水氣飄散著。

  “我帶你去看畫吧!”曉風一邊站起來一邊說。

  這間畫室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只有幾把椅子和一張床,以及擺在不同位置的幾個大小不一的畫架。畫室的牆上掛著幾張畫,素描、水彩、油畫,不一而足。靠窗不遠的地方有一張床,上面鋪著藍色的天鵝絨,褶皺起伏,猶如暗夜中波浪翻滾的海面。絨面光滑柔軟,給人一種絢麗的美感。

  “這些畫中,有一幅是老師的最後作品。是他用一個小時畫出來的,看過的人大都以為很普通,但他自己卻非常珍視。我現在可以向你指出是哪幅,但是我更想讓你自己找出來。”曉風說完,等著離歌的回答。或許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我自己找找看。”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等你看完畫,我們一起吃晚飯。”曉風說完走出畫室,輕輕的關上了門。

  午後的陽光照進畫室,室內恰好一半明亮,一半幽暗。離歌在畫室之間緩緩的來回走動,覺得每幅畫在藝術的造詣上都相差不多。他走累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所在的位置,讓他現在無法看見畫架上的每幅畫,於是他來到鋪著藍色天鵝絨的床前,再次坐了下來。靜靜的讓自己的目光,在幾幅畫之間跳躍。冬日的陽光,懶懶的照在他身上。寂靜之中,似乎瀰漫著午後的倦怠。他感到有些困,眼前的畫搖來晃去。

  湖光林影,美若仙境,他獨自一人在湖面上泛舟。小舟緩緩的靠向岸邊,岸上的綠草鮮豔如油彩。稍遠一點的樹林中,繁花盛開,星星點點。紫、紅、黃、藍,色彩絢麗無比。小舟已經靠近岸邊,他低下頭,看到水中的小魚,在悠閒的遊動。林中不時傳來小鳥婉轉的叫聲,清脆悅耳。輕輕的腳步聲和鈴鐺聲由遠及近,他回頭一看,一群美麗的少女翩然而來。他跳下船來,想躲在一棵粗大的樹幹後面。但是這時,他卻突然覺得自己動不了了,他低頭向湖水中望去,看見的卻不是自己的影子。

  少女們來到了湖邊,看見了一株美麗的水仙花。

  “多美啊!”一個山林仙女感嘆到。

  “是啊!”另一個寧芙說,並且輕輕的吻了一下水仙的葉子。仙女的嘴唇如同盛開的花瓣,既柔軟又清香。這時一個少女痴痴的望著水仙花,拖著下巴說:“自從他變成了這株水仙花後,我們再也看不到他那美麗的容貌了。儘管這株花也是美的,但畢竟是花啊!”

  寧芙們都圍著花嘆息不已,她們的淚水落進了湖水裡。魚兒擺著尾巴,在淚水濺起的漣漪周圍轉來轉去。

  “哎呀,這湖水變成鹹的啦,一定是我們的淚水把它變成了這樣。”

  一個仙女用手指點了一下湖水,放在嘴邊說。

  “怎麼會呢?”另一個仙女說。“我們的淚水,怎麼會把整個湖都變鹹?”

  “那不是你們的淚,而是我自己的淚。”湖水說。

  仙女們俯下身去,把臉貼近湖面問道:“你為什麼哭呢?”

  “我為水仙花而哭。”湖水回答到。

  “我們對你為他而哭並不感到驚訝!”仙女們說道。

  “說到底,我們所有的仙女都在森林裡跟在他身後奔跑,但他幾乎從來都不看我們一眼。他只是來到你的面前,陶醉於自己美貌的倒影。你是多麼的幸福啊,能這麼近的看他見他的美。可惜,現在我們誰也看不到了。”

  “他長得美嗎?”湖水問。

  “有誰比你更清楚的知道這有一點呢?”仙女們驚訝的問道。“他每天都趴在你的身邊,看他的倒影啊!”

  湖水沉默了片刻,然後說到:“我之所以為他變成花而哭,是因為每次他在看他的倒影時,我都能從他的眼眸深處,看到我自己的美。”

  十、

  離歌從夢中轉醒,眼前似乎還有些模糊。牆上一幅油畫中的山林女仙,漸漸的清晰起來。他從床上坐起來,才知道現在夕陽下山了。玫瑰色的光線,鋪灑到畫架的幾幅畫上,一片葉子在光芒的映照下顯得生氣勃勃。他走到了那幅畫前,葉脈在他的眼前伸展開來,彷彿花朵般瞬間綻放。一條條山脈浮現了出來,一條條大河奔湧了出來,一條條道路伸展了出來。他看見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時的自己,在衚衕裡玩耍、在走廊裡徘徊,在大路上行走。在那一瞬間,他彷彿跨越了一條條河,一座座山,一條條路,來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地方。激動的淚,劃過臉頰,但他的內心卻平靜無比。我一直在問自己,我的生活在哪裡?原來我的生活並不在這裡,而是在別處,在那遙遠的地方。在天空和大地交接的地方,有一道地平線,我看見最美風景,我的故鄉,就在那道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我的生活,就是去追尋那道最美麗的風景。

  當他從畫室裡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一絲的倦殆。他看見曉風正在院子裡賞雪,澡雪在夕陽下別有一番美感。

  小姑娘站在曉風的身旁,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你看到那幅畫了吧?”曉風輕輕的問道。

  離歌點了點頭,“是的,我以後又能寫詩了。”

  兩個好朋友和一個小姑娘,一起走出了落雪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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