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敦︱水公的日課

潘敦

潘敦︱水公的日課

“揚之水的棔柿樓日課”展覽

東總布衚衕那座院子的朱漆大門外從來就沒安過門鈴,九點三刻我站在門前依約撥通水公的電話,拜託她替我開門,水公請我稍候,片刻間院門打開,迎出來的是李老,水公的先生。三兩句寒暄聲裡李老很客氣地把我讓進院門,門後右手邊有一條沿牆的走道,不知通往何處,左手邊一間小屋,想必是舊日的門房,早年此間當有司閽,如今屋中無人,裡面堆著幾件雜物,卻也看得出這院子從前的排場。庭院依舊深深:縱目已深,修竹、藤架、蔓草,層層疊疊的淺黃深綠裡望不見南面的院牆;抬頭更深,十多米高的椿樹,十多米高的柿樹,深秋的北京晴陽漫照,碧空如洗,院子裡樹蔭底下卻只能望見斑駁的日光,須臾風起,光影流到地上,隨風短長。

院子裡那棟小樓二層靠近樓梯的第一間房是水公的會客室,上了年紀的傢俱收拾得乾乾淨淨,兩張長沙發面對面放著,李老讓我在背窗的那張沙發坐下,等水公從裡屋出來。“水公”是朋友和晚輩對揚之水的尊稱,三四年前我先聽趙珩先生這麼叫,也就跟著珩公叫了起來。“揚之水”是筆名,出自《詩經·鄭風》,不流束楚,不流束薪,取水小之意。外人不明其中緣故,每每稱她“揚先生”,那是誤會,魯迅可以是“魯迅先生”,也可以是“周先生”,但從來不能是“魯先生”。水公本姓趙,十年前董橋先生寫過一篇《陸灝書扇》,收在《一紙平安》裡:“年輕文化友朋中小楷寫得上乘的數出兩位,女的是北京趙麗雅,男的是上海陸灝,遲早要封南陸北趙雅稱,陸灝書扇我有了,只等趙麗雅幾時興致來了為我也寫一柄。”董先生筆下的趙麗雅,正是今人熟悉的揚之水。今年暑月裡水公真的寫了一柄扇子託我寄給董先生,淡墨小楷,又工又穩,錄唐人張籍三首七律,我記得長慶年間張籍做過水部員外郎,人稱“張水部”,水公選他的詩也許是有意借“水”,也或許只是巧合,我無心深究,水公錄“水部”詩,絕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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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之水書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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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之水書對聯

水公說寫毛筆字是她的日課,每日的功課,四點整起床,先打坐半小時,再整理洗漱,不到六點用完早餐,接著開始寫字,寫字的內容往往是前一天讀過的詩詞文章,不論字數,更不論件數,只看時間,寫完四十分鐘停筆,然後開始讀當天要讀的書,直到午餐前,那是更重要的日課了。我認識的朋友裡和水公最熟的應該是陸灝,十多年前兩人合著過一本《梵澄先生》,陸公子說自己從前喜歡熬夜,常常睡到中午才起床“想想我起床的時候揚之水已經做完了我一天能做的事情,用功怎麼用得過她!”陸公子這句話是服氣不是客氣,水公研究詩文,考證名物,金銀、香具、花器、服飾,今朝“采綠”,明朝“採藍”,從1993年出版《棔柿樓讀書記》算起,二十幾年間出了三十幾種書,古人的風雅都成了自己的學問。2004年紫禁城出版社出版的《古詩文名物新證》我真硬啃過,那時候還不熟悉水公,書裡冷僻的字、詞很多,許多字像是認識,放在那樣的學術文章裡卻偏不敢就讀,我一邊查字典一邊汗顏自己的疏淺一邊佩服作者的淵博。又過了好幾年,看到董先生寫文章評價這部書說,“整部書寫得那麼沉實而有情有趣,靠的是她這麼多年來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埋姓埋名埋頭用功的傻勁”,我這才為自己的汗顏找到些安慰。

在家用功,出門也用功。水公無事從不出門,也不會單為了遊山玩水而出門,行程裡安排最多的一定是博物館,“不是在博物館,就是在去博物館的路上”,我記得水公說她的電腦裡存了大約三萬多張各種古代金銀器物的照片,各地博物館裡館藏的金銀器她和李老幾乎拍遍了,去年有視頻節目採訪完水公想用“她是中國見過最多古代金銀器的人”做標題,水公謝絕了,我知道就算實至名歸,水公也不會在乎那樣的虛銜。三卷本的《奢華之色》寫宋、元、明三代金銀飾物,已經夠分量了,剛完成的《中國古代金銀器史》據說還要厚重,水公要說自己第二,誰又敢稱第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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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為揚之水題“棔柿樓”匾額

水公讀書的日課只須買三兩本書就能窺豹,水公寫字的日課旁人能親眼得見的卻是寥寥,有時見到了也未必知道那是真人真筆:水公寫字從來不具名款,只鈐印信,印款和水公的字一樣小,有時是“揚之水”,有時是“棔柿樓”。“棔柿樓”是水公的齋號,東總布衚衕的院子裡從前有兩株合歡,也稱“棔樹”,幾年前枯了,窗前那棵柿樹倒是年年開花,年年結果,無奈樹冠太高,柿子像是挑在天邊的燈籠,看得見,卻嘗不到了。水公那些不具名款的翰墨我從來不怕有人不認,那是董先生給我的膽氣,董先生說:“我愛揚之水書法愛的從來是她的書不是她的法,揚之水的字我遠遠一看認得出是揚之水的字,張充和的字我遠遠一看也認得出是張充和的字。沈尹默是沈尹默。臺靜農是臺靜農。俞平伯是俞平伯。沈從文是沈從文。都那樣,遠看近看毫不含糊,錯不了。”認人認字我差董先生遠了,不過董橋是董橋。趙珩是趙珩。陸灝是陸灝。白謙慎是白謙慎。揚之水是揚之水,毫不含糊,錯不了。

責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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