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鄉村振興,不是資本下鄉撈錢

李昌平:鄉村振興,不是資本下鄉撈錢

(農健/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8月22日《南方週末》國史新記·紀念新中國成立70週年系列報道之中國言者)

“農民毫無疑問是弱勢群體。鄉村振興的本質應該是讓弱勢群體受益。”

2019年小暑過後,李昌平回了一趟老家——湖北省荊州市監利縣王垸村。村莊四面環水,是遠近聞名的小龍蝦種苗基地,農田裡“蝦稻共生”,畝均收入近萬元。

距離李昌平痛陳“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時間已過去十九年。2000年春耕時節,李昌平還是監利縣棋盤鄉的鄉黨委書記。深感農民負擔過重,他直接上書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鎔基,引起舉國上下對“三農”問題的聚焦和中央的高度重視。

那封信也改變了李昌平自己的人生軌跡。他不久後辭去公職,離開體制,先南下打工,又北上求師。2011年,李昌平創建了以鄉村建設為使命的中國鄉村規劃設計院(簡稱“鄉建院”),自己擔任院長。

“原來我做基層幹部,事事總想聽上面的指導。現在服務於農民,得聽農民的真實需求。”2019年8月12日,李昌平對南方週末記者說,這些年,他的角色從發現問題、揭露問題,轉變為和農民站在一起解決問題,“我比以前更懂農村、更懂農民了”。

“我們欠農民太多”

“李昌平不是第一個提出‘三農’問題的人,但以一個鄉黨委書記身份,系統提出、用數據說話、用切身經歷講話的,他是第一個。他告訴我們:除了在走向繁榮文明的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地方看到的中國,還有另外一箇中國是鄉土中國。”

2001年,李昌平為讓《我向總理說實話》一書順利出版,特請杜潤生作序。杜潤生是中國農村改革重要推動者,當時已年近九十。他拿著放大鏡看完書稿,鄭重寫下一篇序文,題為“我們欠農民太多”。

這也是李昌平的心聲。

在給朱鎔基的信中,李昌平很具體地談到了監利農村的一些現實境況,如農田大面積拋荒、農民負擔沉重、鄉村債臺高築等,並認為這在一定範圍內普遍存在。他用兩句話來概括當時的“三農”問題:人缺思想地缺肥,普遍缺少人民幣。

改革開放以來,市場這隻大手把鄉土中國推向了城市中國。到二十一世紀初,有識之士已經開始反思,傳統城鎮化的實質是將農民利益“邊緣化”,犧牲農村以發展城市。

李昌平是點起這把“反思之火”的人之一。他一面吸收學院派的“三農”理論,一面以十幾年的農村工作經驗,為這場大討論貢獻鮮活素材和接地氣的話語。他在眾多場合疾呼,要給農民平等的“國民待遇”。

也是在這一時期,中國啟動了以減輕農民負擔為中心的農村稅費改革,最終在2006年廢除延續千年的農業稅。

李昌平還尤其關注農民的政治權利。應“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邀請在《中國改革》雜誌社當記者時,李昌平參加了四川步雲鄉長直選換屆的全過程,寫出獨家報道《步雲直選: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他採訪全國第一個依法罷免村幹部的村莊——哈爾濱集樂村,寫出《有無民主兩重天》。這被他視為記者生涯的代表作。

“千斤撥不動四兩”

正式創建鄉建院之前,李昌平花了好幾年在社會組織做農村扶貧。他選擇自己的家鄉作為第一個實驗點。

2005年,李昌平帶著10萬元“種子資金”回到王垸村,引導村集體和村裡的老人共同出資,組成一個養老資金互助社。村民可以從互助社裡貸款,前提是先存款,而貸款的利息收益分配給老人。貸款者如果不還錢,村莊下一次調整土地就不給他們,實則是以成員權作為抵押。

四年後,李昌平將類似的“村社內置金融”實驗成功帶入河南郝堂村。他相信,自己找到了鄉村建設的突破口。

“農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千斤撥不動四兩’,很難錢生錢。原因主要是分散的小農沒有能力參與市場,無法獲得市場好處。”李昌平希望把分散的農民組織起來,共同抵禦風險,而村社內置金融正是一種組織手段。李昌平認為,村社有了內置金融後,農民的承包地、村社集體成員權甚至宅基地和房屋等都可以用來抵押貸款,農民手上就有活錢,村莊就可能有發展。

到2019年,鄉建院已經把村社內置金融推廣到了中國兩百多個村莊。李昌平定義的鄉建院,是一家為鄉村建設提供系統性、創新性解決方案的專業機構,不是公益組織。鄉建院的合作方有縣政府、村委會,也有地產商或私人老闆,“我們能夠盈利,這樣做鄉建才具有可持續性”。

與十多年前不同的是,如今李昌平對農村的認識與判斷,面臨著更多挑戰。對於如何解決“三農”問題,人們不再能給出像“減輕農民負擔”那樣異口同聲的回答。

在復旦大學2017年舉辦的“保底還是進取:當代中國鄉村建設出路大討論”學術會議上,李昌平的老鄉、武漢大學教授賀雪峰就提出批評,他認為郝堂村式的鄉村建設“不具有可複製性”,微觀有效、宏觀無效。郝堂村能成功,但周邊的村莊都難以複製其成功,因為鄉村旅遊或者鄉村養老不可能遍地開花,一個市場在局部往往只能支撐一個“郝堂村”的崛起。

重要的是要有選擇自由

事實上,李昌平從不指望每個村莊都能“複製”郝堂村的成功。

在李昌平看來,未來中國有10%的村莊最終會成為城市的一部分,60%會“凋敝”,只剩下農業功能,適宜發展規模農業,最後那30%成為中心村,以更完備的功能輻射周邊未進城的農民。

“這是自然規律。鄉建院從一開始就目標明確,只參與30%的中心村建設。”李昌平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國家優先發展城市時,李昌平就在操心農業、農村、農民。如今,“鄉村振興”已成為國家戰略,但李昌平仍舊放心不下。

“大家是反應過來了,過去忽視了農村的發展,現在必須要振興,但到底怎麼振興,以什麼路徑去振興才真正符合農民的利益,目前是沒有共識的。”

李昌平尤其擔心,有的地方搞鄉村振興演變為資本下鄉圈地撈錢,最終富人更富、窮人更窮,“農民毫無疑問是弱勢群體。鄉村振興的本質應該是讓弱勢群體受益”。

至於在鄉村振興的進程中,一個村莊是“凋敝”還是成為中心城,一個農民是進城還是堅守,李昌平認為,具體如何選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選擇的自由。

就像在王垸村,不少年輕人養殖小龍蝦,能掙得一份好收入,做農民也生活得很安逸。“如果他們還是想過城裡人的生活,那就進城去打工,但不能是他們在村裡過不下去、沒有發展時,被迫離開。”

南方週末記者 譚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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