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福島,何時“復生”?——核汙染風波迭起

“劫後”福島,何時“復生”?——核汙染風波迭起

當地時間2020年10月16日,日本福島大隈,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汙水儲水罐。福島第一核電站的核汙水該如何處理,一直令日本十分頭痛。 (人民視覺/圖)

離日本政府的“復興·創生計劃”不足半年時光,福島災區的交通和居所恢復建設已接近尾聲。但日本復興廳的數字統計顯示,仍有大約4.7萬人在外過著避難生活。

“這些年,日本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一直鼓吹‘核能很安全’,誰會想到發生了可怕的災難。”自3·11大地震以來,青木考(Kao Aoki)老人一直在相鄰的福島縣伊達市避難。

2019年秋天,復興廳在雙葉町舉行的一項問卷調查顯示,63.8%的居民表示“決定不再回去原住址”。最近,一則核洩漏處理水將排入大海的消息,更是讓當地居民感到不安。

回不去的故鄉

青木考的故鄉雙葉町,正是福島第一核電站所在地。2011年3月11日下午,日本東北部發生里氏9.0級大地震並引發海嘯,導致兩萬多人喪生,這場大災難還帶來更深遠的災難。

當時,大海嘯沖垮了核設施,福島第一核電站6個核反應堆有3個發生融毀現象,大量放射性物質溢出,嚴重汙染了當地的空氣、土壤和水源。

大災難第三天,青木考一家七口人在救援部隊的幫助下撤離雙葉町。近十年來,眼看著一同避難的鄰居陸續回到故鄉,青木考老人難免出現失落和思鄉之情。

四年前,他的鄰居玲子(Reiko)一家就回到了楢葉町。2020年盂蘭盆節,青木考決定瞞著家人冒險回故鄉雙葉町為父母掃墓。

“即使健康地活著,也頂多再能活上二三十年。”但是,為了防止核汙染侵入身體,78歲的青木考還是穿上了雨衣,戴上了口罩和手套,他還用塑料袋將雙腳纏了數層。

他在老宅後側的山丘墳地上看見,數百米外仍堆放著核汙廢棄物,警示牌上寫著“輻射有害,禁止靠近”的字樣。

如今這裡人跡罕至,卻成了野生動物的天堂,不僅有野兔、野雞跑到道路上,青木考還激動地看到童年時才能看到的野豬和獼猴。

這裡仍屬於“無人區”。

3·11大地震以來,福島第一核電站周邊大致可分為三個區域,包括高輻射汙染的無人區、中等輻射汙染的人類活動限制區,以及較低輻射汙染的人類可居住區。

隨著日本政府核汙染清除工作的進展,可居住區的面積越來越大。2019年3月,南方週末特約撰稿人在楢葉町採訪時看到,當地已出現初步復甦的景象,但旅館、鎮公所門前以及沿街的道路都安裝有可顯示核輻射測量儀,數字大致在0.1—0.25微西弗(μSv)之間波動。

由於核輻射劑量明顯高於核事故之前,當地人出門時幾乎都會帶著一支便攜式核輻射測量儀,以便在環境輻射量超標的情況下及時離開。

“沒有商店、旅店,就沒有人願意回來;沒有人願意回來,就沒有人開得起商店和旅店。”一名楢葉町的旅店經營者抱怨,“要想把居民請回家鄉,就必須將垃圾(核汙染物)徹底運走。”

福島災民還分散生活在其它41個都道府縣。2016年5月,日本政府宣佈楢葉町等7個城鎮首批解禁。但是,這座七千多人的小鎮只有大約五百多人回來,大約三分之二的返回者還是更安土重遷的老年群體。

為了讓災民重返家鄉,日本政府先後在2017年和2018年終止了向災民提供免費住房以及發放補償金的待遇。

不過,災民已在避難地找到工作、生兒育女。根據日本復興廳公佈的計劃,雙葉町居民可在2022年春天返回家鄉。但是,青木考的家人依然擔心受到核輻射,不願再返回故鄉。

核汙染數據遭質疑

核輻射通常會引發甲狀腺異常等疾病。自3·11大地震以來,福島地方政府都會委託縣立醫科大學等醫學機構,對少年兒童進行甲狀腺癌檢測。

從公佈的調查數據來看,核洩漏造成的危害在逐年減輕。2011年10月,從福島縣疏散的130名兒童中,有10人被發現甲狀腺異常。2017年,在對38萬名少年兒童的體檢中,只發現了185名甲狀腺癌症疑似患者,經進一步檢查確診145人。

“到現在為止,我們很難把這種情況與核輻射聯繫在一起。”在一份報告中,福島縣民健康調查研究委員會還提出另一條證據:福島核洩漏後,當地並未大規模出現5歲以下的甲狀腺癌患者。

不過,在福島核汙染危機中,日本政府一直面臨著信任赤字。據《朝日新聞》透露,2011年10月至2017年6月期間,至少有11例少年兒童甲狀腺癌患者沒有納入統計,最年幼者不滿4歲,這些患者都在福島縣立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進行了診療。

日本部分醫學專家也提供了與官方不同的監測數據。

“這四年,福島發生了跟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後同樣的兒童甲狀腺癌多發現象,而日本政府對此卻沒有任何準備。”2015年12月,日本岡山大學研究生院教授津田敏秀在醫學期刊《流行病學》刊文透露,福島縣內兒童甲狀腺癌發病率,是全國平均水平的20倍至50倍。

一些國際環保組織也對福島核汙染緊盯不放。2011年5月,綠色和平組織派出“彩虹勇士”號並在福島沿海發現,每公斤海帶標本的輻射量為10000貝克勒爾,這是該組織所使用儀器的檢測範圍的上限。

海帶是日本人食譜中的重要材料。多年來,日本政府極力向世界傳遞“一切恢復正常”的印象,包括福島食品安全、重建工作取得進展、核廢墟受到管控。

為此,日本政府還將福島列為奧運聖火在日本傳遞的起始點。2019年12月,綠色和平組織卻在東京奧運會聖火傳遞啟程地“J選手村”測到了高濃度輻射。

在當地一處停車場,綠色和平組織檢測到的輻射量為每小時71微西弗(μSv),比福島核電站事故前高出一千多倍。

“毫無疑問,日本政府隱瞞了汙染情況。”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教授迪爾曼·拉普(Tilman Ruff)認為。

拉普舉例說,在福島縣飯館村除汙地面監測站內,日本政府公佈的數據低於每小時0.25微西弗(μSv)。但是,“國際醫生防止核戰爭聯盟”“廢除核武器國際運動”等組織,卻在上述監測站外面檢測到0.3~0.4微西弗(μSv)的輻射量。

山區:“汙染可能仍然在蔓延”

在福島縣多個汙染區,日本政府一直以收取土壤、落葉的方式清汙,農田、居民區、火車站等場所是重點。但是,清汙工作仍有大量盲區。

“山區不可能實現完全除汙,土壤汙染很嚴重,蘑菇、山菜、野豬中均測出高濃度放射線,政府一度限制蘑菇上市。”福島縣居民加藤林在國會專題研討會上作證認為,“汙染可能仍然在蔓延”。

在接受《東京新聞》採訪時,福島縣核輻射監視室也承認“消除汙染的作業並未覆蓋深山裡”。

加藤林原本居住在距離福島核電站60公里的福島縣山區。核洩漏發生後,他的女兒在沒有腹痛的情況下出現腹瀉,持續流鼻血。不過,他的家鄉並沒有被劃定為危險區,加藤林只好舉家遷居大阪。

他擔心,日本政府忽視了山區的清汙工作,導致被汙染的泥沙最終會流入農田和居民區。2019年10月,颱風“海貝斯”過境福島縣南相馬市,導致大量山林土壤被衝到小高區的道路上。經檢測,從山上流下的泥沙中的銫濃度達到5063貝克勒爾。

這低於日本政府規定的核輻射廢棄物8000貝克勒爾的容許值。但《東京新聞》透露,為了勸說居民早日返回原住地,日本政府將原本100貝克勒爾的容許值提高到8000貝克勒爾。

2016年7月,綠色和平組織發佈的報告也證實,福島縣周邊海域的海底輻射汙染水平是3·11大地震前的幾百倍,陸上河流沉積物輻射水平則是日本最大內陸湖琵琶湖的2292倍。

“這次檢測收集的河流沉積物樣品,採集於日本政府宣稱已經可以安全居住的區域。”綠色和平組織日本辦公室能源項目主任柏木愛公開表達了他的擔憂:在緊靠太平洋的相馬市新田河河堤上,綠色和平組織在採集的沉積物中發現,銫-134和銫-137的輻射水平為每千克29800貝克勒爾;在距離福島第一核電站九十多公里的宮城縣阿武隈河,也發現沉積物有5500每千克5500貝克勒爾的輻射量;在福島第一核電站附近海底沉積物的輻射汙染水平為每千克120貝克勒爾,而核洩漏前僅為0.26貝克勒爾。

日本媒體擔憂,原來堆積在山林地帶的核汙染土壤,會隨著水循環和大氣循環四散而去,最終進入生態鏈和食物鏈。

2019年3月,南方週末特約撰稿人在福島縣一家海鮮市場看到,檢驗員將鱸魚等抽樣帶進配備精密儀器的檢測室,她先將標本切成細片,再放入儀器進行放射性物質的篩查。

“畢竟是吃到嘴裡的食物。說實話,我也不想吃。但又不能買其它地方的大米,所以還是得吃。”福島縣須賀川市農民樽川和也對日本媒體說,3·11大地震後,他家種植的大米輻射含量大約為30貝克勒爾,遠低於政府制定的500貝克勒爾的安全值。

但是,他的父親還是在政府宣佈停止蔬菜上市的次日上吊自殺。

“眼看著馬上就能收割的7500棵捲心菜就這麼浪費了,菜地也被汙染了。”樽川和也認為,“父親一定是因為不知道今後該如何活下去,想不開才走上絕路。”

樽川和也的父親死後不久,當地政府派來大型拖拉機在他家農田裡翻了40釐米深的土,還撒上了沸石粒,希望它能夠吸收輻射物。

“劫後”福島,何時“復生”?——核汙染風波迭起

當地時間2020年9月26日,日本首相菅義偉視察在東日本大地震中受災的福島工業區。 (人民視覺/圖)

全球最昂貴的“工地”

在農田、居民區等處清汙工作取得進展,但日本政府和東京電力公司卻幾乎對福島第一核電站一籌莫展。當前,福島第一核電站三個機組的反應堆安全殼內已經受損,內部仍保存著絕大多數放射性物質。

2017年2月,福島第一核電站的運營商東京電力公司宣佈,所派出的機器人“蠍子”已進入2號機反應堆的安全殼內。監測畫面顯示,堆芯已經完全融毀,每小時釋放出650西弗(Sv)的高輻射。

作業中,這臺可噴射高壓水的“蠍子”一度受到強輻射的影響,出現拍攝影像變暗等故障。為防止“蠍子”在反應堆內拋錨,東京電力公司被迫停止作業。

福島核電站將成為全球最為昂貴的“工地”。

一名德國駐東京記者在“工地”走訪時發現,參觀者進入現場只需配備一副口罩、一塊毛巾、一個頭盔、一副手套,腳上再穿上兩層襪子。

“這裡的輻射值和東京銀座的商場一樣低。”站在露天的廠區內,東京電力公司高管岡村佑向媒體展示。但進入廠房後,輻射計量器發出刺耳的警報聲,這名高管改口說,“此地不宜久留。”

福島核電站廢爐工程經過層層轉包,平均每天吸引著6000名工人前來作業,他們不少是移民、流浪者、避難申請人,以及四家日本建築公司從鄰國招募的“外籍培訓生”。

2018年8月,聯合國人權專家敦促日本政府採取防護措施、保護勞工安全。福島第一核電站清理善後工作進展緩慢一直備受詬病。最近,日本政府還在醞釀一個讓國際社會憂心忡忡的決定——將總量超過120萬噸的“處理水”排入大海。

“排汙入海”,將影響日本漁業的未來

近十年來,東京電力公司除了用於冷卻反應堆的消防水源之外,雨水和地下水也滲透進入反應堆,平均每天產生大約180噸的高濃度放射性汙染水。

從2011年6月起,東京電力公司開始使用“多核素去除設備”(ALPS)對核汙水進行淨化處理,並將處理過的核汙水存入一千多個儲水罐。

儲水罐用地正在告罄。據東京電力公司透露,截至2020年9月17日,存儲罐內的處理水已達到123萬噸,現有存儲罐將在2022年10月全部裝滿,“排汙入海”的聲音再度在朝野響起。

2019年11月,日本政府經濟產業省就發佈推算數據:現有陸上儲存的處理水中,含有約860兆貝克勒爾的氚,如果用一年時間將處理水排入海洋,輻射量將被稀釋到0.052—0.62微西弗(μSv)的安全範圍。

“這些水即使每天喝下去兩升,每年接受的放射性物質也不過是0.001到0.11微西弗(μSv)之間,不會損害健康。”東京電力公司新聞發言人對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說。

他還說,不論用1年還是用10年,將處理水排向大海,外界遭受的輻射量都會比自然界的輻射“小得多”。

“排汙入海”的花費也少得多。據日本經濟產業省的測算,花費7年零4個月的時間將處理水排入大海,只需要花費34億日元,大約是現行陸上儲存方案的百分之一。

日本媒體以及韓國等國際輿論卻深表擔憂。2020年2月,朝日新聞社與福島放送(KFB)進行了一項民調顯示,57%的受訪者反對將核洩漏處理水排入大海,贊成者只有31%。

技術侷限和操作失誤,也導致經過多核素去除設備處理後的淨化水存在超標的風險。2018年9月,東京電力公司對已經完成淨化的95萬噸處理水中的80萬噸進行了抽樣檢測,結果顯示有70萬噸存在超過排放標準的放射性物質。

其中,70%—80%的處理水中含有銫、鍶等對人體致命的放射性物質,部分儲水罐還檢測出超標兩萬多倍的鍶90。東京電力公司也承認,由於未及時更換多核素去除設備的吸附劑,導致部分高濃度汙染水混入儲水桶。

自2020年4月起,日本政府就“排汙入海”徵求社會意見,多次邀請漁業代表參加聽證會。

3·11大地震導致核事故後,全球有54個國家和地區對日本的食品設置了進口限制措施。截至2020年9月,限制國已減少到20個。

“我們堅決反對將汙水排入大海,這可能對日本漁業的未來產生災難性影響。”2020年10月8日,日本漁業協同組合聯合會會長岸宏說,一旦政府允許排汙入海,其它國家將進一步限制日本的水產品進口。

南方週末記者 於冬 南方週末特約撰稿 熊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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