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世間的最後一程,沒能讓你安靜地走完

農曆 2020 年閏 4 月 27 日,奶奶永遠地走了。

我曾無數次想過,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離我而去的場景。

這種可怕的既定預感,逼著我一次次逃離。

人總是會死的,這是自然規律。它很容易明白,又很難讓人接受。

01

4 月 20 日,當我接通家裡電話時,奶奶就已食物不進,只靠喝一點點水維持生命。這種情況,已持續一個星期。

一位暮靄沉沉的老人,滴水蘸唇,能支撐幾天?

姑姑說,奶奶是吊著一口氣,在等見我最後一面。

連夜驅車回家,一路沉重。

父親工作太忙,奶奶一手把我拉扯大。我與奶奶的感情,早已超越了隔代血緣關係的界定。

對不起,世間的最後一程,沒能讓你安靜地走完

高中退學以後外出打工,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有一年過年沒回家,奶奶坐在廚房裡偷偷地抹眼淚,擔心我在外面吃不好。

她臥病在床的時候,常常唸叨一句話:我有錢,我一點都不會累贅你們。

說的時候還會從她枕頭底下拿出那條比我年紀還大的手絹,裡面包著幾張鈔票。

然後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拿出錢,積弊顫抖的手捻了好幾遍,抽出一張說:去買好吃的。

什麼才是好吃的?

在她眼裡,大概一個包子一根油條,就算是好吃的了。

奶奶出生於解放前,歷經“戰亂”“大饑荒”“文革”時期。多磨多難造就了她強勢的性格。

家中爺爺、父輩兄弟,都對她畢恭畢敬,事無鉅細,都是她拍板決定。

奶奶雖然一輩子吃盡苦頭,但是她對自己的人生也格外自豪:我不偷不搶,與街坊鄰居相處和善,日子過得雖不先人一步,但也不弱於人。

再次見到奶奶,眼淚再也遏止不住,洶湧而出。

她身體已經瘦脫相,面容枯槁,骨骼嶙峋突出,清晰可見。

妻子抱著 10 個月大的兒子,湊到深深陷進被褥之中的奶奶跟前,兒子稚嫩的眼神看著從未謀面的曾祖母。

很意外,有點兒脾氣的兒子居然沒有哭,他很安靜地看著曾祖母。

幾乎橫跨一個世紀的兩代人,四目相對,四世同堂。

生命是如此的神奇。

奶奶透支生命一般,氣若游絲地動了動嘴唇,含糊不清吐地出幾個字,我揣摩了幾秒鐘,才釐明白:

真好、真胖。

屋裡聚集了不少同脈近人,在商量著奶奶身後事宜,壽衣已經購置妥當。

奶奶雖然身體幾近破敗,但是她意識還清楚得很。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到旁人的議論,心裡會作何感想。

明明活著,但是旁人卻秘而不宣地認定,她已經“死”了。

生命是如此的殘酷。

人死後會是什麼感覺,能意識不滅麼?

我曾看過一部電視劇,裡面有句臺詞是這樣描述死亡的:

死,就是天黑了;人,睡著了。

如果奶奶大去之期不遠,我希望她能像睡著一樣,安詳地離開。

對不起,世間的最後一程,沒能讓你安靜地走完

02

奶奶還是走了。

去世的時候,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聲音如鼾。二叔握住奶奶的手腕號脈,脈象時斷時續。

就在二叔剛放下她的手時,奶奶的呼吸戛然而止。

閏四月的天氣,炎熱已初具威力。前後不過半分鐘,奶奶身體迅速冰冷。

二叔替奶奶撐起壽衣,眾人為她穿上。

她緊閉雙眼,頭顱微垂,織繡畫彩的壽衣臃腫肥大,裹挾著奶奶瘦小的身體。

奶奶被架到堂屋正中間的床上,頭朝南腳蹬北;床頭點上香與蠟燭,在出殯之前,香燭不能滅。

對不起,世間的最後一程,沒能讓你安靜地走完

明白人(專司白事的人)說,男怕三六九,女怕二七亡,需要破解。

意思是說,男人三、六、九的日子去世不好,女人二、七的日子去世不好。

街坊鄰居紛紛趕來,準備繁瑣的治喪事宜。

扎棚口、剪紙錢、發訃告、買菸酒、麻繩白紙筆、針線、孝布、五穀雜糧……

院子不大,佈滿了忙活的人影,噪雜的聲音戲謔著逝者哀傷的氣氛,一副怪誕滑稽的景象。

奶奶生性喜靜,她睡著了。如果有知,她一定不喜歡這樣被人打攪。

大門口旁立了一根木棍,上面繫著一刀劣質的火紙。粗製濫造的紙漿碎屑在風中飄蕩,無根無落。

明白人說,逝者多少歲,這火紙就掛多少張。

奶奶享年 92 歲——這92張又有誰會去數呢?

門口的另一旁,貼著一張紅紙黑字的政府通告,不知被誰撕得七零八落,殘缺不全的標題中依稀可以辨識出四個字:

移風易俗。

03

爺爺一生有兩任妻子。第一位膝下無兒無女,早年去世,後來才迎娶的奶奶。

第一位“奶奶”去世 70 多年了,按照我們那習俗,也要同我爺爺奶奶一起,起棺合葬。

再加上父親今年去世 9 年,按照慣例,十年需要發喪。因此,這次“發老帶少”,需要大發喪。

大發喪禮儀更加繁瑣,規矩更多。需要停棺三天,第一天給親戚發訃告,第二天弔唁,第三天下葬。

在農村,發喪代表孝家(逝者家屬)恪守孝道,排場越大,口碑越好。隨著時代發展進步,這些陳規陋習非但沒有沒落,還日益興盛,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遊戲。

曾在抖音上刷到過一句話:燒盡墳前千堆紙,不如在世一碗粥。

深以為然。

二叔一輩子本本分分,悉心伺候奶奶床前一年,任奶奶發脾氣埋怨,吃喝拉撒睡照顧得無微不至。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二叔用身體力行,無言地書寫著為人子的孝字。

他也明白,發喪就是,東家只管守靈哭喪、掏錢,其他的一概不用管,一切都有明白人操持。

即使二叔這輩人不發,下面子孫後輩也要發,二叔為了免我後世之憂,發。

04

由於爺爺第一任妻子去世的時間久遠,雙方已多年沒有來往。

作為發喪的主要“客人”,要孝家親自登門送信,告知此事。

說來諷刺,我驅車載著二叔,帶上禮品,接連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找到吳家(爺爺第一任妻子的孃家)。

這位爺爺第一任妻子的弟弟——我名義上的“舅老爺”,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只是聽說過而已;二叔小時候只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如同路人對話一般,只是儀式感地說清楚來意,便告辭返回。

第二天,眾親戚前來弔唁,有許多人都是我從未見過的——這些都是多年以前稍微沾親帶故,逢年過節從不走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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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人說,小兒不壓長子孫。意思是說,按照“規矩”,奶奶需要我“跪棚”謝客回禮,二叔沒有這個資格。

紮好的棚口,兩側各坐滿了一排輩分比我奶奶低的人,俗稱“跪棚”。

我就在棚口主位的桌子一旁跪著,有親戚來弔唁行禮,我需要磕頭作揖答謝;女性家屬和親戚,則需要在奶奶的靈前跪著哭喪。

哭得越悲痛、聲音越大,別人就會認為這個人特別“孝順”。家屬痛哭,而跪棚的人則有說有笑。

一邊是哭聲此起彼伏,一邊是談笑紛紛不絕。

兩種對立的情緒交織在一起,簡直一部諷刺的荒誕劇。

親戚弔唁行禮,頗為講究。

有三六九叩首,跪地不起,連磕九個;還有十二拜、二十四拜。

有的地方甚至會有一百零八拜,曾轟動一時。作揖、磕頭、上香、敬酒……沒有一個小時是做不完的,就算是年輕小夥子也很難抗得住這體力消耗。

05

禮畢,已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

我站在門口,看著從村東頭幾乎排到村西頭的長宴。小到剛會走,老到八十九的人,一圈又一圈的圍在桌子上。

他們觥籌交錯,提箸迅疾如風,大快朵頤;說到盡興處,還會哈哈大笑。

我分明看到那位“舅老爺”,與旁人推杯換盞,輕鬆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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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葬禮,幾乎嬗變成了狂歡派對。

酒足飯飽後,有不少人從兜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開始打包桌子上的酒菜。更有甚者拎著水桶上陣。

他們動作很快,生怕稍慢一步,被人捷足先登。

如蝗蟲過境一般,桌子上一片狼藉。那些吃剩的饅頭、半瓶的酒散落了一地,只有幾隻蒼蠅嗡嗡作響,光顧著這些被人丟棄的食物。

奶奶向來以儉樸治家,如果她還在世,一定會暴跳如雷。而如今,奶奶躺在冰棺中寒身凍骨;外面的人,連吃帶拿得熱火朝天。

我無暇顧及這些人,因為奶奶下午要去火化遺體了。

奶奶生前曾說過,我死後,千萬不要一把火把我燒了。

老一輩的人,對於火葬這個詞充滿恐懼與敵意。

我能理解,但是我做不到。

這是一件很悲傷的事。

06

火葬場離村子不遠,殯儀車很快就回來了。

盛著奶奶骨灰的壽盒,抱在我懷裡。

那分量,沉甸甸的,還帶著炙熱。

身邊的人都勸我,說奶奶去世也好,人總是會死的,起碼不用再遭罪了。

活著,的確很遭罪。

將奶奶骨灰入殮,第三天就開始出殯了。

孝家帶上九尺大孝,身系麻繩,手裡拿著一節柳椽子,其上纏繞著被剪成鋸齒狀的白紙條。

招魂幡在風中飄搖,紙紮的“屋子”“金山銀山”被幾個人抬著,在烈日灼燙下透著紙醉金迷。

一切如夢如幻,恍若隔世。

在街上一群人浩浩蕩蕩,行了跪拜大禮。因為天氣太熱,禮數繁冗,有幾個親戚差點沒昏厥過去。

禮畢,摔瓦盆,起棺前往埋葬的地方。

對不起,世間的最後一程,沒能讓你安靜地走完

明白人用紅繩子將我兒子捆在石碾子上,我看得目瞪口呆,這又有什麼說道?

他解釋說:老人都喜歡小孩,怕她“走”的時候“帶走”小孩。

將奶奶下葬後,明白人說太陽落山後,要去給她送“長明燈”。還特意囑咐我,點上“長明燈”就趕緊回來,千萬不要回頭。

我問為什麼不能回頭。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這場葬禮歷時三天,光擺宴席86桌。按每桌7個人算,三天共計600餘人吃席。而我們村子總人口不超過1000人。

對不起,世間的最後一程,沒能讓你安靜地走完

這場葬禮下來,林林總總花費34000元,菸酒更是不計其數。

34000元什麼概念?

有錢人的零花錢,農民種地的血汗錢。

就拿種地來說,如今種地施肥、播收和人工成本越來越高,而糧食的價格並沒有水漲船高。

就算是好年景,一畝地一年有2000元收入,我家五畝地,最少也要三年才能掙到這些錢。

二叔悶頭抽菸,嗓子沙啞得快要失聲:我死後,不許你們這樣大辦。

我理解二叔的心情,轉移話題說:那門口的政府通告誰撕的?

二叔:明白人嫌那張紅紙太扎眼,就給撕了。

我:那上面寫著不讓撕的。

二叔:他不識字,不知道寫的啥。

原來明白人,不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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