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來襲,特殊的一個大年夜,滿嘴的回憶


狗年過年的前一個月,老媽問我:“今年打算在哪過年?長沙還是上井?”上井村是我的老家,在媽眼裡,那可是天大的地方,可以與長沙相提並論的。

我猶豫了一下,道:“問下我弟吧,看他的意思。”老弟和我同在長沙,住得也不遠,站在各自的陽臺上,彼此還能揮手打招呼,只不過平時各忙各的,很少見面。

電話裡,弟的回答很孝順:“問下媽吧,媽定哪就哪。”

後來,我們決定在長沙過年,是弟媳婦拿的主意。

最後,弟在電話裡笑道:“時代在變,二哥也在變,以往只要有假,二哥肯定回去過年,只問我們什麼時候一起走,現在卻要我們決定在哪過年……”沒等他說完,我果斷把電話掛了,我知道他的下一句話基本上會是那句似是而非的反問句:“到底是懶了呢還是老了呢?”

既然大局已定,接下來就是細節。考慮到老媽的高齡和老媽兒孫輩們的四體不勤,要在家裡做頓年夜大餐怕是忒不容易,於是在過年前的半個月,我自作主張地決定把年夜飯定在酒店。

我的這個決定是承擔了一定的風險的,我擔心家人尤其是老媽不同意。在酒店吃年夜飯?這要放在若干年前的老家農村,是完全不可思議的!可以說,從我剛剛有記憶開始,城裡人的所謂“酒店年夜飯”就一直是鄉親們茶餘飯後的笑料,作為有機原生態的正宗鄉下人,大家曾一致認定,那玩意兒是腐朽墮落的封建主義的文化糟粕,是人類進化嚴重受挫的具體表現,是部分城裡人閒得蛋痛的產物,是為廣大勤勞勇敢的勞動人民所不齒的。

開玩笑!年夜飯!每年最神聖的一頓飯!不放家裡放外面?保證老祖宗都會從神龕上跳下來罵人!

現如今,隨著社會的發展、智能手機以及麻將在農村的普遍流行,雖說農村人的很多觀念和生活方式都在變,但是,一些古老的風俗還是沒有變的,比方說過年。

人們那麼執著地深愛著自己的故鄉,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她的不變——那種對傳統文化守候的亙古不變,讓遊子們即使多年以後回到故鄉,也能尋找到自己的根。

我不由想起了老家的過年、老家的年夜飯。

我的老家在湖南隆回金石橋鎮——湘中的一個偏僻小鎮,該地地處古老的梅山文化圈,千百年來,一直延續著很多與其他地方、尤其是與城裡不一樣的過年習俗,年夜飯就是其中之一。

年夜飯,顧名思義就是除夕晚上的那頓飯,是祭祀神靈祖先、闔家聚餐的一頓團圓飯。但是在我們那,除夕晚餐的地位卻並不重要,僅等同於其他任何時間的晚餐,稍為有點不同的是:大家會盡量趕在天黑前把晚餐吃完,並儘量不留剩飯剩菜,如果有,即使是平時最節儉的家庭也會倒掉,絕不留放過夜。

當然,也有極少數的人家會就著這頓晚餐一起放了鞭炮祭了祖的,但是,這樣做很容易招來周圍鄰居或路人促狹的嘲笑,以為那是對祖宗的極不負責的懶惰,也是對過年的極不尊重,是有可能影響到來年的收成和運勢的。

晚飯過後稍事收拾,家裡的大人們就開始著手準備當晚祭祖用的物事以及明早過年正餐吃的食品,直到此時,空氣中才慢慢有了些年味。大人們的話語裡也開始帶了些平時少有的喜慶和祝福的字眼,語調也變得舒緩,做起事來也開始有了忌諱,這個時候哪家小孩要是犯了點錯,即使是平時再不懂得寬容的大人也只是笑笑,不會責備或罵人。

當大塊的臘肉蒸好,整隻的雞煮熟,大鍋的糯米甜酒都煮好之後,就開始祭祖。祭祖必備的物事除了臘豬肉,雞肉之外,還有鯉魚,即所謂的“三牲””。鯉魚一般早兩天就煮好了,做成魚凍備用,魚頭一碗,魚尾一碗,祭祀時端出來,依序放好,一點也馬虎不得。

放完鞭炮祭過祖,大人們就會把其他的祭品收起來,以備次日早餐用,僅把臘豬肉留下,切成大塊大塊的擺放好,然後盛上大碗大碗的甜酒,一家人圍桌而坐,開始了我們老家俗稱的“呷砧板肉”。呷砧板肉是我老家過年的代名詞,是一年中最神聖的一刻之一,它代表了過年的全部意義,是總結也是期盼,是祝福也是希望,它不知牽動著多少遊子的心。嚴格意義上說,到了呷砧板肉的這一刻,過年的整個程序才算全部動起來。

“呷砧板肉”過後,就到了小孩子們最喜歡的“壓歲錢”環節,那時農家多不富裕,紅包也小得可憐,但孩子們都很容易知足,幾毛幾塊就能給他們架構一個最美的夢。那時農村沒有電視,當然也沒春晚,一家人忙完活圍爐夜話一陣後,就在灶爐裡、火箱裡燒些木炭留些”火種”,暗示來年“開門紅旺旺”,然後就去“挖告”(睡覺)。這一晚,大人們的睡眠是短暫的,因為他們很早就得起床,以張羅第二天的早餐。

所謂“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天”,老家真正意義上的年夜飯,其實就是大年初一的那頓早飯。我對小時候過年的記憶,很多就停留在這頓飯上。

作為早飯,它確實很早很早,早到大多數人家吃這頓飯時,天還沒亮。小時候我們小孩瞌睡多,平時早晨都是日上三竿還雷打不起,大年初一的早上是個例外,很多時候不用大人招呼自己就能主動起床。年飯的早是風俗,小夥伴們的早起卻還隱含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比賽。

大家平時睡慣了懶覺,好不容易早起一次,自然感到新鮮而驕傲,相互間也就有了攀比之心,比誰起床早,所以,大部分小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大門去,於茫茫夜幕中甩手放出幾個轟天雷或沖天炮,用聲音和光亮向鄰家小夥伴們莊嚴宣告——我已經起床了!而鄰家小夥伴也往往會用相同的方式回應——有什麼牛的?我比你更早!

大人們起床後,基本上是圍在灶臺邊,為了一家子的正餐各種忙碌,在這個早上,每一家的廚房都是一個大的舞臺,在這個舞臺上,每家的主事都將拿出家裡最好的食物和廚藝,為家人、也為自己奉獻出一頓最豐盛、也最神聖的年飯!通過這頓飯,他們不僅可以向長輩和晚輩們彰顯一年來他們所取得的成績,也可以為來年的生活節節高給自己和家人以希望和動力。他們很累,但他們臉上都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他們的每個動作都那麼虔誠,每句話都飽含寓意。此刻,家人們臉上的笑和來自言語的讚美就是他們內心最大的幸福。

所有飯菜準備停當,擺上桌後,還不能馬上開吃,這時家裡德高望重的長輩該上場了,他們的任務是祭祖,無論家貧家富,祖宗是根本,平時忙於生計,想到他們的可能不多,大過年的時候,是絕對不能忘的。在燒過紙錢、放過鞭炮、長輩們一陣長長的囈語般的禱告過後,家裡大人小孩都對著裝有老祖宗們牌位的神龕鞠上三個躬,祭祖儀式才宣告結束,這時,才可以正式開餐。

一般等到吃完飯,天剛好全亮。這時,大家就可以按部就班地開始早已計劃好了的屬於各自自己的節目了,該拜年的著手準備去拜年,想休息的趕快回房睡個回籠覺。小孩子們則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一起,放放鞭炮,吃吃零食,做做遊戲,彼此炫耀一下身上的新衣,口袋裡的壓歲紅包,當然,還有本次過年來的其他一些收穫。

老家的年夜飯大抵就是這個樣,雖然簡單,但讓每個人記憶深刻。

這就是我當初計劃將年夜飯定在酒店時,心裡滿懷顧慮的原因。

好在後來當我提出這個建議時,我家這一窩子的農村人,既沒人嘲笑鄙視,也沒人公開反對,大家態度一致,都表示支持。

於是就馬上去周圍酒店訂餐。

去訂餐時,碰到點小小的意外,周圍幾家酒店的前臺服務員都無一例外地告訴我:“包廂已滿,只剩大廳”。

眼看選擇無多,我腦海裡頓時閃過幀幀豪門大宴、朱門酒肉的電視畫面,畫面裡無數桌美食拼在一起,雄偉而熱鬧,於是我決定,就把飯局定在了離家最近的一家酒店的大廳裡,大廳有大廳的好處,熱鬧!有氣氛!

然而想象是天,現實是地;想象是霞,現實是霾;想象是裡脊肉,現實是肋條。等到大年三十真正趕到年夜飯現場,才發現現實的骨感遠遠超出理想的豐滿。站在神聖的年夜飯大廳門口放眼望去,只見大廳裡熙熙攘攘,到處都是人,喧鬧而雜亂,讓人彷彿置身於火熱的綠皮火車時代的春運站臺,焦灼而鬱悶。服務員們因為太累,個個汗流浹背,說話聲音渙散,懶得理人甚至懶得瞧人,即使瞧人,也雙目無神。

因為是過年,酒店的規定也很奇葩:開餐時間定在16:30-19:30之間,所有人員必須在這個點內就餐完畢,過了這個點,人家就下班,您也請自動離席。因為沾了年味,消費者們對這樣的規定都很大度地理解和配合,很多人在下午4點左右就已趕到酒店,開席後,一些桌子在很短時間內就已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時間,大家一邊飛快地喝著酒吃著菜,一邊轟轟地講些祝福的話語,大廳年夜飯,人們彷彿吃的只是這種儀式,可以忽略舌頭和肚皮。包廂裡的年夜飯不知什麼情況,估計也差不了多少。

我們這桌也複製了相同的節奏和氣氛。別說和老家的“”砧板肉”時間比,就和城裡平常的晚餐時間比,今天的晚餐也實在開始得過早,大家都還沒有太多的食慾,都只囫圇地象徵性地吞些食物,聊些喜慶的家常話題。菜品雖然點得豐富,但吃過之後很快就忘了味道。喝酒也沒太多的興致,我和弟弟開了一瓶白酒,每人喝了不到二兩,最後還剩一大半瓶。兒子和侄子們對吃更沒興趣,在長輩們的規勸下,他們只是象徵性地挑了他們喜歡的東西嚐了點,就各自埋頭玩手機去了,在他們眼裡,手機似乎比吃東西更有味。

我們很準時地趕在酒店下班之前吃完了年夜飯,結完賬後,記掛了近一個月的酒店的這頓飯就算兩清了。

走出燈火通明的酒店,外面已暮色降臨,路邊的燈已亮了,但略顯昏暗,許是視覺的誤差帶來的錯覺罷。

也就這一頓飯的功夫,整座城市突然變得安靜:街邊的店鋪都已關門,而平常的這個點是最熱鬧的;街面空曠得像寒冬雨夜三點鐘學校裡的操坪,渾無往常這個時間車水馬龍般的堵塞擁擠,偶爾有輛車急急穿過,很快就消失在下一個街口,應該是些晚歸的遊子,忙著趕回去過年。

家人們都急著趕回家去喝茶,看電視,老媽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回去燒紙放鞭炮祭祀先人,這在酒店是沒辦法做到的。我牽了小侄子的手,走在最後,路過天都時,廣場上的路燈比較明亮,把我倆的影子斜斜地拉在地上,特別的打眼。思維遊離的小侄子突然問我一個問題:“人的影子怎麼老是黑色的?有彩色的影子麼?”我說:“沒有。”“要是在藍色的燈光下呢,我們的影子會是藍色的麼?”“不管是藍色的燈光還是紅色的燈光下,我們的影子都是黑色的。”我回答道。小侄子不再吭聲,彷彿陷入了某種沉思。

我就牽了侄子的手繼續走,隨著廣場的路燈越來越遠,我們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長,越拉越淡,恍惚中我覺得,空氣中還有一種東西也跟我們的影子一樣,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那種東西應該叫年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