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精神探索者的思與詩

一個精神探索者的思與詩

馮 至(1905年—1993年)

去年秋天,翻看當時新出刊的2019年第21期《新華文摘》,讀到馮至女兒馮姚平女士寫的《別了,道明好友》。文中說道:“我想起1992年末,父親在病中,我把第一本寫他的《生命在沉思——馮至》一書拿給他,他翻看後對我說:‘這個年輕人很聰明,他是根據我的作品寫我的。’”

文章讓我想起了自己1991年寫作這本書時的情景。後記裡記錄了當時自己寫作的初衷和當時對馮至的認知。我寫道:如何看待馮至?我感到,這些年的現代文學研究對他是重視不夠的。研究的文字少,許多評價不能切中肯綮。好在近來已有人認識到,他的作品中蘊含著一種深刻的哲學,其中一些思考,不獨與當時,而且與我們生活的當代仍密切相關。這是可喜的。一個作家及其作品,在出現若干年後被重新發現或重新重視,文學史上並不鮮見,如馮至喜歡的里爾克、荷爾德林等,即屬此類。他對時代既“介入”又超越的思考,對宇宙、自然充滿神性的感悟,對人的存在的本質探詢,將提供給人們新的發現、新的重視的可能和重新闡釋的可能。

馮至的傳記怎樣寫?在內在生活領域,馮至畢生以巨大的耐力和探索,與眾人區別開來。但他外在生活的經歷,卻平平凡凡,毫無傳奇色彩,讀書、思考、寫作,填充一生。所以他的傳記,很難寫成一些生動的、飽含可讀性的“事件”,而更多的是一些思考的“材料”。因而,馮至的傳記寫作,更多的是“描述”,而非“刻畫”,通過對他一生幾個重要過程的描述,揭示是什麼促使他產生了這樣的精神和作品。

由於自己當時一直幼稚地堅持傳記與傳主的距離性原則,儘量想通過傳主的作品去敘述、闡釋他的生平與思想,所以書稿付梓前,並未拿去請他審閱。但忐忑不安始終伴隨著自己,經常想,馮至先生看到這本書了嗎?他會認可自己對他的評價嗎?看罷馮姚平女士的這篇文章,總算鬆了口氣。

今年3月份,疫情期間,我抽空又翻出29年前寫的這本傳記,重新讀了一遍。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發現這本書有不少人讀過。一位讀者特別提到,正是馮至那不斷否定自我的精神歷程,那在“否定裡生活”的生命故事,那嘗試由“個我”走向“大我”的心路歷程,給予了他深刻的啟示。北京大學中文系張輝教授在《馮至:未完成的自我》中寫道:“最早出版的王邵軍的《生命在沉思——馮至》,篇幅雖短,但對馮至的一生做了很有意義的概括……更重要的是,他還將馮至界定為一個真正否定性的精神探索者。”但他也指出不足,“可惜的是,或許由於這本傳記相對簡略,所以並未完整地呈現馮至精神軌跡的獨特性……馮至發現現代自我的精神歷程——也並未成為這第一本馮至傳記中的重要主題。”

由此感到,他們不是喜歡我的文字,而是由於傳記引發了大家對馮至的思考,是書中深邃的對象吸引了共同的我們。我將馮至先生的作品重讀了一遍,隨之瀏覽了這些年來的相關研究成果,又有了一些新的收穫。且多年的人生沉澱,讓我對馮至先生的精神歷程有了些新的感悟與認識。

讀馮至先生,需要更加重視文學創作“場景”的敘寫,將馮至放在獨特的地理環境、家族家庭環境、朋友圈對其影響等方面,挖掘是什麼催動產生了馮至的思想及其作品。過去一些較為模糊的推論式敘述,因為新資料的出現,代之以更翔實的史料印證。我藉助文學地理學的理論、視角與方法,更多地迴歸到作家經歷和創造的生命現場。

馮至思想的精神軌跡值得更為系統的描繪。他自我精神探索的獨特性,恰恰在於他的自我克服與不斷否定。從早期的孤獨,到對孤獨的克服,到隱忍、堅守,再到斷念、蛻變,到“人民性”,他的探索之路,展示了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精神探索的軌跡。

馮至的成長,受到很多人的影響。他在晚年回答記者提問時講,一生對他最有影響的作家是里爾克、歌德和杜甫。所以有必要將這幾位文學、哲學大師對其影響進行探討,進一步挖掘了馮至的精神淵源。

馮至精神的探索歷程,代表了我國現代知識分子個體意識的萌生、發展及其與社會現實的碰撞與融匯。值得慶幸的是,無論是馮至的單篇作品、詩集,還是評論與傳記,馮至作為一個文學現象,引起越來越多的人注意。較之30年前,文學理論思想研究有了新的發展,學術界正在日益向專業讀者服務。這次重寫,在保持馮至作品與精神理性探討的同時,兼顧到內容、語境、文字對讀者的代入,增加了同振共鳴的親和力,目的就是將馮至推薦給更多的讀者。

今年是馮至先生誕辰115週年。回顧這些年來,他對我的影響甚大。雖然僅僅拜訪面晤一次,但在寫傳記的過程中,先生於我,就如忘年之交的老前輩一般,立體而鮮活。他從不間斷的思考,他的生活即思想,他思想中閃現的沉潛、堅忍、斷念、舍離、決斷、不斷地自我否定、天地境界、人民性……這些精神之光,時常照到自己的內心,照亮前行之路。即便他精神探索的不足和缺憾,也留給自己深刻的啟示。

(作者:王邵軍,系馮至傳記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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