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王元化|傅傑:作為導師的王元化先生

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特聘教授 傅傑

今天是王元化先生誕辰一百週年(1920年11月30日-2008年5月9日),華東師範大學召開了有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浙江大學等多位學者參加的“古典資源的再發現與現代重建:紀念王元化先生百歲誕辰學術研討會”。本文是傅傑教授在會上的發言,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紀念王元化|傅傑:作為導師的王元化先生

王元化先生

今天我們在這裡紀念元化先生誕辰一百週年,大會主席、也是我的師兄胡曉明教授讓我作為學生代表致辭。從1985年受聘兼任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導師招收第一屆研究生蔣述卓與陸曉光,到1995年我作為他最後一屆研究生畢業,元化師共帶了四屆五位博士生。先生一生經歷豐富,著作多種,受沾溉者不計其數,作為及門弟子,我們自然有更多難以盡言的回憶與感受。古人有言:經師易遇,人師難遭。我想我們最深的感受,就是先生不僅是經師,更是人師。

紀念王元化|傅傑:作為導師的王元化先生

研討會現場

1992年9月我入學時,元化師已七十二歲,名滿天下,事務繁多。但他對我以及已經畢業工作的師兄的學業都不放鬆。先生1992年10月18日的日記載:“午後曉明、傅傑、蕭華榮來。我曾提出每兩週舉行一次讀書心得的交流,這是第一次。”11月1日的日記載:“午後是約定雙週讀書交流的時間,曉光、傅傑來,曉明缺席。”我忝列於先生門牆之前受的是文獻學訓練,在杭州大學教過訓詁學課,先生不止一次向人表揚我文獻基礎好。但當我在讀書會上以兩位近代思想家用語相近,認為後一位承襲了前一位的觀點,先生又提醒我注意思想史與學術史研究的複雜性,告誡我不能根據訓詁學常用的歸納與對比方式來輕易裁定思想家之間的相互影響。

先生教我們讀書,重視根坻也重視思辨。他早年反覆研讀黑格爾《小邏輯》,從不知所云到興味盎然,自覺受益無窮,寫下十一本筆記,這就是後來出版的《論黑格爾》的主體。他也要我學《小邏輯》,可惜我實在不具備這樣的資質,終於半途而廢,未能達到他的要求。所以我曾開玩笑說:元化師戰勝了黑格爾,黑格爾戰勝了我,我戰勝了元化師。舉這個例子,是想說明先生雖然對我們關懷備至,鼓勵有加,但我們其實都不可能完全傳承先生的所思所學,這是我們實在不能不感到慚愧的。

先生心胸坦蕩,跟我們無話不談,喜怒皆形於色,既會因受到稱頌而高興,也不掩飾自己的短處與受到的批評。復旦大學歷史系的朱維錚教授在外揚言:上海只有王元化還可以談談。先生給我轉述時說:“這個朱維錚!我說你愛怎麼得罪人我不管,你別把我扯進去啊!”但從先生的燦爛笑容中我就可知他的得意!而當時華師大為每位博導配備了副導師,我們的副導師是陳謙豫教授與前引先生日記裡提到的跟我們一起參加讀書會的蕭華榮教授。蕭先生是山東大學畢業的研究生,元化師告訴我:蕭先生有一次進門就說:“王先生,我幾次來您都在看電視,我們山大的那些老先生非常用功,他們都不看電視的。”先生笑稱:“我當時很氣,但想想他是對我好才這麼直言的。我是不如老前輩們用功。”

紀念王元化|傅傑:作為導師的王元化先生

王元化先生與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徐中玉先生(左)與錢穀融先生(中)合影

程千帆先生1994年在跟莫礪鋒、張宏生、張伯偉、程章燦四位博士生談話時,要求他們既立足於傳統,又“與外來文化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結合起來,不是生搬硬套,是融解,滲透,這裡面有非常嚴格的界限,這可以以章太炎、王國維、陳寅恪,後一輩的朱光潛,現在還在從事學術活動的王元化等人為代表,這些人把傳統文化與外來的文學文化相滲透,相結合,無論在文獻學本身,或者在文學歷史或文藝學美學的研究方面,都有新的突破”。元化師看到這篇1995年發表的談話錄自然也是高興的。而1996年我陪他到南京大學參會時去拜晤程先生,出門來在路上元化師則又笑稱:“跟程先生聊天,我是一句古詩都不敢提的。程先生、錢仲聯先生這些老輩肚子裡的詩都以千計,我這點底子是完全不能跟他們對話的。”

不僅在學期間,即使就業以後,元化師也時刻關注指導著我們的學習工作。我進門最晚,入學時後來任暨南大學黨委書記多年的大師兄蔣述卓已去暨大執教,擔負起了領導工作。先生跟我說他曾要求大師兄不必做更顯赫的官,就安心呆在學校裡為同學們老師們好好做些事。我在復旦大學中文系任副系主任期間,協助系主任陳思和教授從北京大學引進了著名古文字學家裘錫圭先生及其學術團隊。元化師一直很尊重裘先生,曾在他主編的《學術集林叢書》中收入過裘先生的論文集《文史叢稿》,聽到消息非常高興,突然又皺眉說:“復旦能不能一直保證支持裘先生的工作啊?別來了以後弄得不好,你就對不住裘先生了。”那種真切的又是歡喜又是憂慮的神情,至今歷歷如在目前。

紀念王元化|傅傑:作為導師的王元化先生

王元化先生題贈傅傑的《清園論學集》

身為上海文化界的領袖,元化師本就難得空閒。兼任博士生導師後自更忙碌。除了指導我們,他又到北京、杭州、蘇州等地,主持過黃藥眠、姜亮夫、錢仲聯等教授的博士生的答辯。而他晚年更攬下三件事:一是主編《學術集林》叢刊與叢書,二是組織《古文字詁林》的編纂,三是推動《王國維全集》的整理。後面這兩大項目都是由華東師範大學承擔的。我在博士生時代就開始參與這三項工作,跟著去北京看他召集《古文字詁林》專家座談會,跟著去杭州看他主持《王國維全集》編纂工作會。至於《學術集林》,從約稿到審稿,到與出版社的種種交涉,先生全都親力親為。1994年5月28日先生的日記載:“上午傅傑來,修改他為叢刊寫的《經眼錄》。傅讀書很多,但不大寫文章,文字較澀。我改好,交他謄抄,以便發排。”《經眼錄》是我寫的書評《新書經眼錄》。元化師的文章語言考究,每每精益求精,一改再改,對我的行文頗不以為然,於是動手逐句加工。到了博士階段,他都是這麼手把手教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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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集》

清代學術大師錢大昕曾感慨師道之廢已久,“古之所謂師者,曰經師,曰人師;今之所謂師者,曰童子之師,曰鄉會試之師,曰投拜之師”。我們何其有幸,能在青年時代受到即是經師更是人師的先生的點撥。我們自以能成為元化師的學生為光榮,也常常能感受到這種光榮。猶記在讀期間,我隨今天也在座的友人陸灝出差北京時去謁見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開門之後陸灝介紹:這是傅傑,是王元化先生的博士生。汪先生點點頭,神情淡漠。聊了會兒汪先生問我:“剛才我沒聽清,他說你是誰的學生?”我重複了元化師的名字,汪先生忽然就興奮起來:“哦,王元化啊!我不認識王先生,但非常佩服他。李一氓、李銳、王元化,都是共產黨中真正的讀書人。”元化師的教導,元化師的著作,都是我們一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命養料。為此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我們永遠感激母校,也永遠懷念我們敬愛的導師。

責任編輯:臧繼賢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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