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走出大涼山的鄉親定製“語言助手”

內容提要

隨著交通和通信設施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大涼山深處的彝族同胞走出家鄉。雖然道路通暢了,但語言依然是他們融入城市生活的無形障礙。來自西南石油大學的彝族大學生勒苦伍牛惹打算做一款App解決這個問題。他的發小、在重慶讀大學的米色阿昌,也加入進來。這對涼山兄弟由此開啟了為彝族同胞走出大山掃除語言障礙、助力家鄉脫貧的創業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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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勒苦伍牛惹的母親來說,“智能手機”一點兒也不智能。

這位在大涼山生活了一輩子的彝族老媽媽不認得漢字,那些五花八門的App對她來說幾乎沒有用處。就連打電話這個最基本的功能,她也操作得不太順利——因為她也不認得阿拉伯數字。“移動電話”變得名副其實——為了打電話,她得專程從家“移動”到村委會找人幫忙。

“涯悠”團隊在西昌市大興鄉調研當地脫貧情況。受訪者供圖

勒苦打算做一款App解決這個問題。他的發小、在重慶讀大學的米色阿昌,也加入進來。

可是,一個讀測繪專業的大二學生和一個讀旅遊專業的大三學生,究竟能做出什麼名堂呢?

“這樣的學生不上學多可惜啊!”

交流的問題,已經困擾勒苦許久了。

為了補貼家用,勒苦曾跟五六個老鄉到一家鹽場做工。雖然當時他年齡還小,但在幾個老鄉中,他已是普通話講得最好的人了,所以彝漢互譯的任務就自然落到他頭上。

儘管如此,人們還是不時因為互不理解而產生矛盾,有一件事勒苦至今記憶猶新。

彝族老鄉做工,習慣鉚足勁兒幹一兩個鐘頭,歇一會兒再繼續幹。但鹽場的負責人看到他們休息,就以為他們在偷懶——其他人幹活兒雖然慢慢悠悠,但看起來在不停地工作。

雙方發生了爭執,每一方都覺得自己有理。因為不瞭解對方的勞作習慣,也聽不明白對方的意思,雙方越吵越兇,差點打起來。

勒苦試圖調解,但沒人肯靜下來聽他說話。如今,他還記得當時的苦澀:“覺得特別自責、難過。我應該好好讀書,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但那時,究竟如何才能解決,他也不知道。

在外打工的那幾個月,他經常夢到自己跟以前一樣坐在教室裡讀書。早上醒來,卻發現自己還躺在鹽場宿舍的床上,失落感一次次湧上心頭。

那年新學期開學,班主任麻卡伍芝發現勒苦沒來報到。別人告訴她,勒苦不讀書了,出去打工了。麻卡吃了一驚。

學生放棄學業,在這裡並不罕見。但是勒苦跟他們不一樣。她記得勒苦跟她說過:“要靠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多少是多少。”當有的學生還覺得學習可有可無時,這個男生每學期考試都是第一名。

“這樣的學生不上學多可惜啊!”班主任麻卡和語文老師約則阿博一遍遍地打電話催勒苦回來上學。為了減輕勒苦的負擔,麻卡請求校長免掉他的生活費,還向校長打包票,勒苦回來後,她會在課餘時間幫他補課。

聊創業經歷時,勒苦一直對這兩位老師念念不忘:“要是那兩位老師沒有堅持打電話,根本沒有我的今天。”

2016年,22歲的勒苦考入位於成都的西南石油大學,成為村裡第一個考上一本的年輕人。

離開生活了20多年的涼山彝族自治州,勒苦就像魚離開了熟悉的水域一樣。在家鄉,他常常聽到人們講彝語、唱彝歌、跳傳統舞蹈,可是在繁華的成都,這些都不見蹤影。

勒苦發現,他的發小、比他早一年讀大學的米色阿昌也有同樣的苦惱。

為了找歌,米色簡直把互聯網翻了個底兒朝天——他手機上有好幾個音樂App,每個App上只能找到幾首彝族歌曲,他聽不過癮,更何況還不夠原汁原味。

即使在家鄉,鄉土文化也不像過去那麼興盛了。勒苦看到家鄉的特色文化一點點消逝,感到有些自責:“我也算是家鄉這邊讀過書的,應該做些事情。”

兄弟倆一拍即合:既然有需求,那就做吧!

每次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出現轉機

2017年暑假,勒苦開始為開發App作準備,他大量看書學習相關知識、找人投資。

但是對於一個不懂技術、沒有人脈、家境貧寒的大二學生來說,開發App談何容易?

勒苦自己作圖畫出交互界面,然後找本校的同學幫忙寫代碼,當時開出的報酬只有區區三五百元。

從2017年年底開始,他們忙了整整一年,2018年12月25日,“涯悠”App1.0版上線。

“涯悠”是彝語“洋芋”(土豆)的諧音。在勒苦的家鄉,這種對土壤、氣候要求不高的作物,是最常見也最重要的食物。

“涯悠”App1.0版的功能很簡單,只能播放歌曲、視頻,用勒苦的話說:“一個成熟的程序員10天就能搭建出來。”

但是這款簡單的App上線後,註冊用戶竟然把服務器擠爆了——當然,為了省錢,他們租用的服務器帶寬很小。App上線3個月,有6.7萬人註冊。

做出1.0版本時,已經花了五六萬元,但勒苦還不想就此打住。

母親依然不會打電話,勒苦覺得必須加快進度開發新功能——語音交互。

要開發這個功能,需要強大的語料庫和數據分析能力,而這些都是這個“草臺班子”所不具備的。技術團隊的同學來了又走,勒苦了解程序員的收入行情,也很理解同學們的選擇:“剛開始是被我們的理想感染,但是做了一段時間發現太辛苦了,錢又少。光靠理想是撐不下去的。”

現在技術團隊有12名同學,他們在學習之餘,還為“涯悠”寫代碼、維護後臺。3.6萬元的工資是團隊每個月的固定支出,對於兩個還在讀大學的學生來說,壓力不小。

每月20日是發薪日。每當這一天臨近,勒苦常急得渾身出汗,成宿地睡不著覺。

為了湊齊工資,勒苦在外面接攝影的活兒,一天的報酬從幾百元到一兩千元不等。錢沒賺夠的話,他又得厚著臉皮去找朋友借錢……

好幾次發工資之前,他都覺得“這次真的撐不下去了”。就在不久前,他感覺自己要破產了:原打算趁寒假辦個補習班賺點錢,可是疫情打亂了計劃。剛好哥哥手裡有一筆錢,被他借來發了工資。接著,創業大賽的幾萬元獎金到賬,解了燃眉之急。勒苦總結出一點“規律”:“每次都是要撐不下去的時候,就出現一點轉機。”他索性決定不再害怕。

2019年3月,技術團隊開始開發“涯悠”2.0版。3個月後,勒苦在母親手機上安裝了一款“定製App”,其中存有兄弟姐妹幾人的名字,母親只需要用彝語說“給××打電話”,電話就撥出去了。

這是“涯悠”2.0版的雛形。

隨著交通和通信設施的發展,大涼山深處的彝族同胞越來越頻繁地走出家鄉。據新華社報道,近三年來,涼山州年均有130萬人外出務工。道路通暢了,但語言依然是他們融入城市生活的無形障礙。

勒苦說,“涯悠”可以看作彝語版的Siri或者“小愛同學”。人們用彝語提問,然後App會給出回答。現在語音識別的準確率只有百分之六七十,後臺每天都會顯示出許多沒有識別出來的詞句,技術團隊寫完作業就得加班加點解決。

做解決身邊小事的“小人物”

2019年7月,勒苦帶著“涯悠”App第一次登上比賽舞臺。

勒苦從小不愛說話。面對一群陌生的聽眾,他更是害怕講錯話被人嘲笑。為了讓他大膽表達,輔導員何雨洋開導了他好久,直到勒苦覺得:“老師都這麼拼,我也要拼一把。”

在勒苦身上,何雨洋花的心思格外多。

接手大一新生時,何雨洋就注意到了勒苦。班裡的少數民族學生不多,她特意對勒苦多了幾分關注。這個來自大涼山的彝族男生長著一頭鬈髮,皮膚黝黑,沉默寡言。跟他說話時,得到的回應常常是“嗯”“哦”之類的單音節詞——當時勒苦的普通話講得不流利,為了避免尷尬,他索性不說話。

何雨洋翻看勒苦的QQ空間時,驚訝地發現這個沉默的彝族男生拍照很有天賦。當時剛好有一個全省的攝影比賽,她就在徵求勒苦同意後幫他報了名。

令她沒想到的是,勒苦的照片竟然得了唯一一個一等獎。

這次經歷之後,勒苦和何雨洋的交流多了起來。何雨洋看到,這三年多,勒苦明顯變得更加開朗、自信,學院老師幾乎都認識這個有天賦又努力的學生。

採訪中,勒苦講到創業的艱辛,忍不住一次次哈哈大笑,大涼山的呼呼風聲吹得手機聽筒嗡嗡作響。

創業這兩年多,他們得到了很多人的無私幫助。西南民族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的彝語翻譯專家為專業術語把關;學校雙創中心的老師幫他們聯繫創業園區;很多彝族歌手、導演同意“涯悠”App無償使用他們的作品;各校、各族同學幫忙提供內容、做測試……勒苦感慨:“原先以為這只是我們幾個人的夢想,後來才發現那麼多人都在關注它。”

一次比賽時,勒苦說:“國家對我們大涼山地區扶貧這麼多年,我覺得自己作為當地大學生也有責任做一些事情。”

何雨洋看到,勒苦說著說著,有些哽咽。

去年4月,由勒苦伍牛惹擔任法定代表人的公司成立,併入駐成都市新都區創業園區。也是在去年,“涯悠”團隊在四川省“互聯網+”學生創新創業大賽中獲得金獎,在全國大學生電子商務挑戰賽獲得四川賽區特等獎……

隨著一次次獲獎和知名度的提高,團隊的日子比起步之初好過了一些,但他們面臨的問題還遠遠沒有結束。受Unicode編碼的限制,只有819個通用的彝文可以在手機上顯示,其他文字都成了亂碼。安卓系統更新後,情況雖然有所好轉,但亂碼問題還是存在。

面對未來,勒苦依然樂觀:“國家的大事情,有大人物解決;我們這些小人物,就解決我們這些小的事情、身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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