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我,在坡上

三歲那年,第一次有了在坡上的記憶。那時還在幼兒園讀小班,幼兒園後門的圍牆下有座小山坡,被圍牆切成兩半,讓小小的我一直對到底是那山坡倚著牆、還是那山坡託牆這個問題很糾結。那山坡高出地面不到五十米,站在教室前的操場上,便可遠遠地看著敦厚的它在四季的更迭中變換自己衣服的顏色。偶爾從那山坡的邊上走過,能看到媽媽常用來編草編玩意兒的狗尾巴草和幾棵長著蠶寶寶吃的桑葉的桑樹。那山坡從來沒人打理,是這個雕樑畫棟精緻的機關幼兒園裡唯一的野地。因其顯見的雜亂,老師是不會帶我們去那玩的。如果不是一次偶然,它對於我,只多是幼兒園回憶中的一個模糊背景罷了。

那些年的我,在坡上


那個偶然發生在什麼樣的季節了,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季節有沉甸甸的桑葚掛在桑樹的枝頭,帶著陽光七彩的虛線在風中搖晃。是一個午後,我紅著一張被午睡的熱被窩烘得無比鮮嫩的小臉蛋,雙手提著一個直徑橫出我身子一大截的盤子,踉踉蹌蹌地跟在生活老師的後面,去那山坡旁的小木屋領每天下午小朋友吃的水果糖。每天老師都會獎勵似的讓一個小朋友做這件事,且必須拿著那個說是可以鍛鍊人的直徑五十多釐米的燙瓷鐵盤子。為了不讓那盤子著地,我必須將兩隻手舉在胸前,費勁地提著那盤子才能邁步。但無論我怎樣小心,那盤子還是不時被我及不協調的步伐撞得叮咚亂響。許是被身後的雜音擾了,生活老師終於停下腳步。那個偶然,就在那一刻發生了。

生活老師回身憐愛地凝望著喘著粗氣的我,彎下腰,拉起我的手,低聲說:“我們悄悄去那山坡上玩一會好不好!”。

“好……”許是太意外吧,我的回答因疑惑而有些遲緩。

老師以為我怕,拍拍我的頭說:“不怕呵,有老師在!”

說話的功夫她從我手裡將那大盤子拿過去,拉著我的手便往山坡上走。那些一尺多高的狗尾巴草被風吹著,就真如狗尾巴那樣掃來掃去。我畏縮著將手往胸前收著,努力躲避著狗尾巴對自己的襲擊,眼裡的驚恐就如真的遭遇了我一生都懼怕的狗一樣。好在那山坡不高,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一棵桑樹下。生活老師麻利地摘了幾顆桑葚果喂進我的嘴裡,我揚起頭,迎著她。午後的陽光,從她兩根辮子與白晰脖子的縫隙、從她堆著細碎花兒圖案布衣裳的肩上、從她揚起的手臂與曲線蜿蜒的腰間的間隔處,朝著我洶湧而來,眼裡瞬時堆起七彩的浪,一浪追著一浪。透過這波浪望過去,山坡如同彩虹一樣眩目。我就這麼睜著一雙五彩亂飛的眼睛,乖乖地抑著頭,嚼著帶著微弱酸甜味道的桑葚果。齒縫裡滲出的的微涼,一層層地浸潤著午睡後暖烘烘的身子。陽光、青草與桑樹澀澀的味道,裹在微風裡,從坡的四周徐徐圍攏過來,一點點地啟動著那些從未有過的嗅覺;桑樹枝在這微風的簇擁中,風情萬種地恣意著讓年幼的我深感驚異的婀娜;狗尾巴草在那些光的燦爛與風的撫慰中也屏棄了最初的猙獰,酥酥地撓著我裸在衣服外面的細嫩的膚。

那一刻的感覺,就是今天回想起來也心曠神怡。是的是的,上學後第一次學到“心曠神怡”這個詞,那同生活老師在山坡上吃桑葚的景象,便如潛蛟一般,從記憶的幽壑,舞著極其生動的造型飛出來,橫在額的當前,深刻著我對“心曠神怡”的理解。

那些年的我,在坡上


六歲那一年,參加小學秋季招生,因差一個月滿六歲半而被拒門外。幼兒園在暑假前就退掉了,只好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裡。爸爸工作的單位離家不遠,他常把我帶到他單位去,順便在單位食堂解決吃飯的問題。有時他開會顧不上我,便任我在單位的園子裡東遊西蕩。

不知為什麼爸爸單位的辦公樓會蓋在一個挺高的山坡上。坡底的四周,圍著三米多高的青磚圍牆,圍牆與山坡上的辦公樓隔著一段斜坡。斜坡的灌木叢糾纏著一些叫不出名的樹和草,因長期無人修剪而蓬勃得有些野蠻。好多天過去,那個挺大的園子便被我走遍了,只剩下斜坡那片蓬勃得有些野蠻的灌木叢了。

記得那天臨近黃昏的太陽,豔麗著醇正的金黃。那濃郁的光線從交錯的灌木叢穿過,落在每一處都是一朵明黃的花。我被那些豔麗的花兒誘著,毫不猶豫地在傾斜的山坡上,朝著灌木叢的方向艱難地行進,表情嚴肅得像在探險極地。清楚地記得灌木叢橫七豎八的枝芽,野蠻地從我的臉上、花布衫上劃過,但我前行的腳步卻沒因此而停留。

年幼無知是多麼好呀,隨時隨處都能撞到驚奇與驚喜,一小點發現,都能引爆一場狂歡。當一塊一米來長、二十公分寬,架在相距不到兩米的兩個小土堆間的一塊小木板,被我從橫七豎八的亂樹枝中發現時,我驚奇!我驚喜!我狂歡!我躺在山坡上憨憨地大笑,哈哈,我發現了一座橋!在年幼的我的眼裡,只要是能助人渡過距離、且懸在空中的,就是橋了。興奮的我,也不管那被我視著小橋一樣的木板,不過是塊被風雨侵蝕的朽木;不管是什麼人、為了什麼搭建它。這些有什麼重要喔,只要它是我心目中的橋、是我發現的、且隱蔽在這樣一個無人知曉的山坡上,它便化腐朽為神奇般美不勝收。我昂揚著一張被蜿蜒的汗水描摹得如同九溪十八澗的臉,抖擻著一身被灌木叢不依不撓糾纏後留下的痕,來來回回地在那木板上走著,像一隻快樂的花皮貓。

那些年的我,在坡上


我沒有把這個發現告訴別人,硬是攥著拳頭拼命將它在自己兜裡揣著,讓它獨自陪著沒有玩伴的我,度過了那段寂寥的時光。我常常一個人穿越坡上那些野蠻的灌木叢溜到那小橋上,在西下的夕陽中也不做別的,就披一身斜照的陽光,在那木板上來來回回地走,感覺就如同走在可以渡的橋上。

十六歲那年,剛當兵不久的我,隨部隊去雲南邊境參加“自衛還擊戰”。部隊在蒙自縣一個錫礦廠剛建好的家屬區裡駐紮了半年。因為那場戰爭越軍沒敢出動飛機,我們這支高炮師,也就成了寫在作戰計劃中的一個序號而已。基本感覺不到戰爭的氛圍。因地處偏僻,我除了巡診下部隊,其它的時間都只能貓在方圓不到兩公里的家屬區裡。平淡的時光很快就湮滅了參戰之初的萬丈豪情,當我明白失去當戰鬥英雄的機會,不甘寂寞的本性便在一個個晴朗而又平淡的日子裡昂起頭來。可惜無論我瞪多大的眼睛,在家屬區幾幢青磚樓房之外,看見的除了山還是山。目光最後聚焦在宿舍區背靠的山坡上。

那是個不陡的緩坡,雖然最高點離地面也就一兩百米,但卻有一種任憑視野放馬揚鞭的遼闊與廣遠。腥紅色的土上,星羅棋佈般布著些黑石頭。山坡上的茅草很稀疏,想必是天天晚上在窗戶外面嗚嗚直叫的大風颳的。每天清晨推開宿舍的窗戶,那坡被湛藍、潔淨的天空襯著,頂著一朵朵輕盈而多姿的白雲就往我跟前趕,搞得我心裡總忍不住突突。部隊規定只能在營區活動,因為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已發現有越軍特工隊出沒。我突突的心,無論蹦得有多歡,都只能望坡興嘆。

好在並不是我一個人打那山坡的主意。一個屋住著的女兵小陳,有天悄悄地囑咐我,讓我去約衛生所新來的上海男兵小問,晚飯後到那山坡上溜溜。小問雖姓著我十分陌生的姓氏,卻長得極像那時候大家都特熟悉的電影演員達式常的。小問爽快的答應。小陳為什麼要約小問,我沒多想。大家都無聊唄、那山坡美唄。腦子裡單純得只剩下一個念頭——法不責眾,我終於可以去那讓我心突突的山坡了。

只是沒想到,那山坡的頂,卻沒我想的那麼容易到達。山坡的半腰延綿著一條一米來寬的人工渠,既看不到來自何處,也不知去向何方。青幽幽的渠水雖說也就一米來深,但水流湍急,踢塊不小的石頭下去,瞬間便被衝得沒了蹤影。小陳和小問輕輕一躍,就到了渠的那一邊。而我看著湍急的渠水,露著一臉怎麼都藏不住的惶恐,焦躁地在被風吹得乾乾淨淨的石頭砌成的渠欄上,來來回回地走著,企圖尋一處間距稍微狹窄點的渠道。可尋了好一陣,那渠的每一處都橫亙著我根本不敢逾越的寬度對我虎視眈眈。我拒絕像他們一樣輕輕一躍。於是,那山坡的頂,也在我拒絕輕輕一躍時拒絕了我。

那些年的我,在坡上


在那段挫敗的時間裡,推開窗戶,那山坡也不管我的心突突得多麼隆重,依然襯著湛藍、潔淨的天兒,頂著一朵朵輕盈而多姿的白雲急急地往我跟前趕,羞辱我似的讓我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好在小陳的春心一直盪漾著,沒斷了讓我約小問一起溜那山坡去;好在小問頗具紳士風範,一次次在我無可奈何地扭頭從水渠邊離開時,勸說小陳放棄登頂,敏捷地從水渠那邊躍過來,安慰著我往回走,鼓勵我下次再來。

許是被那山坡羞辱得太甚,也許是被小陳和小問對我的關愛感動得太深,總之有一天,我逼著自己冒死躍了過去。我自然做不到像小陳和小問那麼輕巧,跳過去膝蓋便著了地。但當我狗熊一樣笨手笨腳地從腥紅色的土裡爬起來時,臉上卻無一絲的難堪與狠狽,要知道我戰勝的可是一隻虎視眈眈的攔路虎呵,怎麼說也是一打虎英雄吧!我學著電影裡指揮員的範兒,衝正發呆的小陳和小問利索地偏了一下頭,乾脆地從嘴裡嘣出一字:“上!”。顧不上拍掉沾在身上的紅泥巴,便如攻佔高地般往山坡頂上衝去。

那些年的我,在坡上


我對那頂坡的嚮往,因了那攔路的虎的阻攔而被窖得太久了。但無論我這嚮往被窖得醇度有多深,都不及坡頂風光的度數深,只淺淺的一眼便讓我們醉得如癲如痴。那哪是山坡的頂呀,分明是天神落在半空中的諾亞方舟。它懸浮在空中,離天那樣近,離地那樣遠。四周沒有一點雜物遮擋視線。被晚霞染紅的雲,伴著烈烈的風在我們身邊奔放得像西班牙女郎的紅裙,齊腰的茅草,卷著海浪一樣歡喜的花兒,託著醉意之下無比本色的我們,以從未有過的頻率高聲尖叫、以從未有過的率真姿態擁抱。

這麼多年來,雖然我知道有坡度的路都伴著跋涉的艱辛,但我卻從未放棄過對於有著坡度的道路的傾心,因為經歷告訴我,總有無限風光在坡上等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