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的鐘聲響了，同學們陸陸續續進了教室。白蘭蘭也隨著走進了教室，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先看了一會兒物理書，然後拿起數學書。他連忙低下頭，裝著看自己面前的書，不敢再觀察她，心裡怦怦直響，卻兩耳支起，注意傾聽她那裡的一切動靜。不知過了多久，便傳來了桌子凳子的響聲，他看到白蘭蘭扭過頭來，飛快地瞪了他一眼，便急匆匆地走出教室，燈光下的臉似乎更紅了。他感到周身發冷，書在手裡跳動，眼前一片白光。
好一陣子後，蓄平頭的王校長來到他的座位前，臉黑著，聲音嚴厲地把他喊出了教室，令他跟在他後面，一路到了他的寢室。
他看到王校長三抽辦公桌上，有政治課本，課本上面擺著他那張冒失愚蠢的紙條。白蘭蘭也在寢室裡，沒有看他，坐在一角的竹椅上，低頭啜泣，纖弱的雙肩一聳一聳的。他明白了一切，全身繃緊僵直，心裡哀嘆：完了。
“哈哈，任正剛，你今天終於被我逮住了！“
他低著頭，站在寢室的中間。王校長極其興奮，揮舞著雙手叫道，同時圍著他轉來轉去，志得意滿的繼續嚷道:“我們校黨支部研究了，由我全權處理這次事件。啊一一你耍流氓，這是一件十分惡劣，十分嚴重，十分卑鄙無恥的事件。啊一一你不在全校啊一一作出十分深刻的交代，狠狠剖析自己的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啊一一腐化而黃色的思想根源。”他忽然站住，從書上拿起那張該死的紙條抖抖，吼道，“這就是你的罪證，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麼說的？”
王校長左手從桌上，拿起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右手拍得叭叭直響，“你任正剛的問題，我早已經跟你記了一大本子，啊一一你思想上不流血，心靈上不扎刀子，啊一一要對全校教職員工進行全面的、徹底的肅清其流毒，性質惡劣，影響極壞。你要不作深刻的交代，思想上不大流血啊一一你就要被開除學籍，拿不到畢業證，你就要被遣送回家。”
他被王校長這些駭人聽聞的言語給嚇死了，臉色死白，全身發冷，索索發抖，頭上的汗水直往下流。他感到一座大山向他壓下來，又感到自己掉進了無底的深淵……
那以後到離校時的二十天，是他一生中最黑暗最恐怖的日子，至今他都不願意回想那之中的細節。
“6月20日“，這個日期，一輩子刻在了他的腦殼裡。
現在想來開除學籍又怎麼樣？畢業證也不過是一張廢紙。可那時是七七年的六月份哪，全國還沒有撥亂反正。凡經歷過那個時期的人都清楚，開除學籍，拿不到畢業證，這會意味著什麼？至少意味著一個人的政治生命的死亡。有多少人因這些政治問題而毀了一生一世。他當時才不過18歲多呀，並不想就此毀掉一生，還想有點出息。
為了拿到畢業證，為了不被開除學籍，為了檔案記載不太差，他不得不聽從王校長的擺佈，違心的在全班，後來在全校師生員工大會上，一遍又一遍地作出檢討，深刻的剖析自己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根源。屈辱的承認自己是流氓，是阿飛，嚮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他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貶低，再一次貶低。而姓王的校長，以他的事例為契機，大張其鼓地在全校展開了一場批判會，討論會，題目就是：“剖析批判任正剛的腐朽資產階級思想根源。”
被拒絕的羞愧，被背叛的絕望，被出賣的氣憤，同學們公開的批判，暗下的嘲笑，違心檢討的著辱，害怕惡劣後果的擔憂，怕父母知道後的焦慮……那真是一段噩夢般的日子。他現在都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當時居然能承受住這麼大的壓力，為什麼沒有去選擇自殺？
7月10日行畢業典禮，他沒有拿到預想中的畢業證。沒拿到畢業證的，還有另一個班的一名男同學，因為偷竊正被關押著。王校長宣佈這個消息的當口，全校的畢業生都回過頭來看他。自6月20日後，不管是上課，做課間操，還是全校師生集合，他都自動站在最後，他不願讓別人用怪異的眼光看自己。當他聽到不給他畢業證時，他覺得自己又一次被人欺騙了，戲弄了。
王校長為了使他在全班全校作公開檢討，曾幾次對他承諾，是會既往不咎，是不會作出處分的，是會發給他畢業證的。他又氣憤又羞愧，兩眼噙淚，連忙低下頭，他不想要淚水流出，更不想讓別人，尤其是被女同學們看到他流淚的可憐樣子。他恨死了姓王的校長。
他不等集合解散，便離開了學校禮堂，回到寢室裡，把書本，洗臉盆，口盅，鋪蓋，一口裝衣服飯票的小木箱收拾好後，沒與任何人招呼告別，孑然一生，獨自一人往校門口走去。而其他同學都在依依不捨，互相邀約著今後彼此通信，彼此往來，這使他倍感悲哀而孤獨。
當他路過校園內那兩排兩人合抱的大香樟樹下時，聽得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回過頭去，看到白蘭蘭從香樟樹後閃出來，幾步走到他面前， 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地說：“沒想到會是這樣……實在對不起……請原諒。”
他心裡又怦怦直跳，嘴裡卻故作輕鬆地說，“沒有啥子事。反正都是回家當農民，有沒有畢業證都一樣，都沒關係。”
“我也不是有意害你的，你莫記恨我。”
“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他說的是真的，他真不怪她，按理說他應該恨她，可是他心裡對她沒有恨的感覺，他只是惋惜他們共同的學生生活就此結束了，從此各奔前程，很可能不會再相聚了。一種傷感依依之情油然而生。
“祝你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們仍然是同學，今後來周家公社趕場耍。”白蘭蘭將一本手板大小，紅塑料皮的筆記本遞給他，“留個紀念。”
他大為感動，顫抖著雙手接過筆記本，悲愴的心靈受到了莫大的安慰，覺得以前因她受到的種種恥辱都有了價值。他站在那裡囁嚅著說不出話來。白蘭蘭一見有幾個同學走來，又一閃身，消失在樟樹後面。
他怔怔地呆在樹下，好一陣才回過神來。他翻開筆記本，扉頁上寫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八個纖細的鋼筆字，卻沒敢落上姓名。他珍重地揣好筆記本，頭也不回的走出大門，回到了農村這塊廣闊的天地中去。
18歲了，在農村已是一個壯勞動力了。他回家後，第二天就成了一名合格的男社員，跟隨父親在生產隊做著種種農活。7月份搬包穀，8月份打薴麻，9月份撻穀子。
粉碎“四人幫”雖然有一年了，全國仍然在“按既定方針辦”，巴渝大地的農村更是枯燥無聊。白天參加勞動時間容易混，到了晚上日子就難熬了。沒有報紙看，沒有文體活動，更沒有電影看，連一個可以傾吐胸中苦悶的人也沒有。他感到自己生活無出路，人生無前途，極度的鬱悶壓抑。這使他有時不免回憶起兩年高中學習生活，也當然會想起白蘭蘭這個難以忘懷的女同學。他很想給她寫封信去，向她傾吐內心的苦惱。但是一想到學校發生的那刻骨銘心的事情，想到她家庭條件比較好，自己家庭條件這麼差，寫封信去又能怎麼樣呢？
也許過了熱戀期吧，他沒了學校時一往無前的勇氣，變得瞻前顧後，變得理性起來，所以起了給她寫信的念頭，卻沒有寫信的行動。算了，癩蛤蟆是吃不到天鵝肉的。
10月份，全國恢復高考，他信心百倍，報名參加考試。可是試卷一打開，他一下木了，數理化試卷有80%的題做不來。結果是他們這一屆二百多人的應屆畢業生，沒有一人上分數線。倒是丟了10年書本的老三屆高中生，考取大學的不少。這次的打擊對他是太大了，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有多麼幼稚無知，自己的知識淺薄到幾近文盲。
11月底，冬季徵兵開始，通過體檢政審後，他應徵入伍，來到成都郊區，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
他原以為自己當不了兵的，因為他沒畢業證，同時也擔心學校檔案記載不好，會影響到政審。他填報的是高中文化，就被認定他是高中畢業，大家都曉得他讀不了兩年高中。所謂的學生個人檔案，學校根本就沒有，學校只有團組織關係和學生入校的記錄。參軍後才算有了社會職業，才開始建立個人檔案。他恍然大悟，學校不過是利用學生的幼稚無知，用所謂的畢業證，處分和個人檔案這些東西來嚇唬學生，約束學生。他真是感到自己不知是該大哭還是該慶幸。
他人生的真正轉折是79年2月19日，他們部隊奉命對越自衛還擊。他經歷了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一個月後，他隨部隊從越南迴到成都郊區。不久，因他在戰場上優異的表現，被通知到南京炮校去學習。
入校前，他請假回家探望父母，他當然也很想見見白蘭蘭。在越南戰場上，他除了想念父母外，最思念的就是她了。入伍一年多，他因前途未定，一直沒跟白蘭蘭通信，也不知白蘭蘭的情況。他想現在自己要到南京炮校去讀書了，畢業出來後就是排長，是吃公糧的人了。真正的是工作有著落，生活有保障，政治有前途。自己再次向她示愛，料想她應該會接受的。
他回家的第二天， 便換上便裝，迫不及待的到臨近的周家公社去。這天恰逢周家當場，他在街上碰到了班上一個姓聶的女同學。這個女同學告訴她，白蘭蘭剛結婚，嫁給了周家公社電影隊一個姓李的放映員，白蘭蘭現在正住在公社電影隊宿舍內，她剛白蘭蘭那裡出來。這個聶的女同學還告訴了他白蘭蘭的祥細住址。他感到自己身體像得了重感冒似的搖晃了一下，他努力穩住身體。心裡像丟失了一件珍貴無比的寶貝似的，十分的難受。她不過二十歲吧？咋這麼早就結婚了？
他的臉上保持著僵硬的笑容，繼續和女同學閒談了一陣，推說還有事，謝絕了女同學的熱情邀請，才點頭告辭回家。他找出那本手板一樣大小，紅塑料殼的筆記本，拿在手裡，久久地看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八個纖細的鋼筆字。然後把筆記本壓在了讀高中時用過的小木箱底下。
假期沒結束， 他就告別父母，穿上整齊的軍裝，登上了東去的火車，提前到南京炮校報道讀書去了。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見過白蘭蘭這位女同學了。
這算初戀嗎？他不覺苦笑了一下，在煙碟裡摁滅了手中的菸頭。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