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弘一法师像水一样飘逸,印光法师像山一样凝重

1931年6月17日,著名作家、教育家叶圣陶先生记录了与弘一法师、印光法师的一次见面:”弘一法师与印光法师并肩而坐,正是绝好的对比,一位是水样的秀美、飘逸;一位是山样的浑朴、凝重。”

在到功德林去拜见弘一法师的路上,怀着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心情;也可以说带着渴望,不过与希冀看一出著名的电影剧等的渴望并不一样。

叶圣陶:弘一法师像水一样飘逸,印光法师像山一样凝重

弘一法师就是李叔同先生,我最初知道他是在民国初年;那时李先生在上海主编《太平洋报》艺术副刊,我对副刊所载他的书画篆刻都中意。以后数年,听人说李先生已经出了家,在西湖某寺。去年子恺先生刊印《子恺漫画》,丏尊先生作序,我才知道李先生现在称弘一了。

于是不免向子恺先生询问关于弘一法师的种种。承他详细见告。十分感兴趣之余,自然来了见一见的愿望,便向子恺先生说了。“好的,待有机缘,我同你去见他。”

前此一星期,饭后去上工,劈面来三辆人力车。第二是子恺先生,他惊喜似地向我颠头。我也颠头,心里就闪电般想起“后面一定是他”。第三辆一霎往后时,我见坐着的果然是位出家人,清矍的脸,颔下有稀疏的长髯。我的感情有点激动,“他来了!”这样想着,屡屡回头望那越去越远的车篷的后影。

第二天,就接到子恺先生的信,约我星期日到功德林去拜见法师。深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宫之后,却回过来过常人眼中枯寂的持律念佛生活,他的态度该是怎样,他的言论该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

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导引进那房间时,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站着那位弘一法师,带笑的容颜,细小的眼眸子放出晶莹的光。丏尊先生给我介绍之后,叫我坐在弘一法师的侧边。弘一法师坐下来之后,就悠然数着手里的念珠。我想一颗念珠一声“阿弥陀佛”吧,见他这样更沉入近乎催眠状态的凝思,言语是全不需要了。随后又来了几位客,向弘一法师问几时来的,到什么地方去那些话。祂的回答总是一句短语;可是殷勤极了,有如倾诉整个心愿。

因为弘一法师是过午不食的,十一点钟就开始聚餐。我看他那曾经挥洒书画弹奏钢琴的手郑重地夹起一荚豇豆来,欢喜满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的那种神情,真惭愧自己平时的乱吞胡咽。

“这碟子是酱油吧?”

以为他要酱油,某君想把酱油碟子移到他前面。

“不,是这个日本的居士要。”

果然,这位日本人道谢了。

弘一法师于无形中体会到他的愿欲。

我想问他,像他这样的生活,觉得达到了怎样一种境界。然而健康的人不自觉健康,哀乐的当时也不能描状哀乐;境界又岂是说得出的。我就把这意思遣开;从侧面看弘一法师的长髯以及眼边细密的皱纹,出神久之。

饭后,他说约定了去见印光法师,谁愿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师这个名字知道得很久了,并且见过他的文钞,是现代净土宗的大师,自然也想见一见。同去者计七八人。

叶圣陶:弘一法师像水一样飘逸,印光法师像山一样凝重

决定不坐人力车,弘一法师拔脚就走,我开始惊异他步履的轻捷。他的脚是赤着的,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行脚鞋。这是独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双这样的脚。

惭愧,我这年轻人常常落在他背后。我在他背后这样想:

他的行止笑语,真所谓纯任自然,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这背后却是极严谨的戒律。丏尊先生告诉我,他曾经叹息中国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见他是持律极严的。他念佛,他过午不食,都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达非由“外铄”的程度,人就只觉得他一切纯任自然了。

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处自得;似乎他以为这世间十分平和,十分宁静,自己处身其间,甚而至于会把它淡忘。这也是一种生活法,宗教家大概采用这种生活法。

他与我们差不多处在不同的两个世界。就如我,没有他的宗教的感情与信念,要过他那样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自真诚地敬服他那种纯任自然的风度。

到新闸太平寺,寺役去通报时,弘一法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僧衣来(祂平时穿的,袖子与我们的长袖子一样),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宇间异样地静穆。

弘一法师头一个跨进门去,对着印光大师屈膝拜伏,动作严谨且安详。

叶圣陶:弘一法师像水一样飘逸,印光法师像山一样凝重

印光法师的皮肤呈褐色,肌理颇粗,一望而知是北方人。弘一法师与印光法师并肩而坐,正是绝好的对比,一位是水样的秀美,飘逸;一位是山样的浑朴,凝重。

弘一法师合掌恳请了,“几位居士都欢喜佛法,有曾经看了禅宗的语录的,今来见法师,请有所开示,慈悲,慈悲。”

“嗯,看了语录,看了什么语录?”印光法师的声音带有神秘味,我想这话里或者就藏着机锋吧。没有人答应。弘一法师就指石岑先生,说这位先生看了语录的。

石岑先生因说也不专看哪几种语录,只曾从某先生研究过法相宗的义理。

这就开了印光法师的话源。祂说学佛须要得实益,徒然嘴里说说,作几篇文字,没有道理;祂说人眼前最紧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险;祂说某先生只说自己才对,别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应该。祂说来声色有点儿严厉,间以呵喝。

弘一法师再作第二次恳请,希望于儒说佛法会通之点给我们开示。

印光法师说二者本一致,无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过儒家说这是人的天职,人若不守天职就没有办法。佛家用因果来说,那就深奥得多。行善就有福,行恶就吃苦。人谁愿意吃苦呢?

弘一法师第三次“慈悲,慈悲”地恳求时,是说这里有讲经义的书,可让居士们“请”几部回去。这个“请”字又有特别的味道。

于是弘一法师又屈膝拜伏,辞别。印光法师颠着头。待我们都辞别了走出房间,弘一法师伸两手,郑重而轻捷地把两扇门拉上了。随即脱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门内的包车上,方正平帖地摺好包起来。

叶圣陶:弘一法师像水一样飘逸,印光法师像山一样凝重

据说,佛家教规,受戒者对于白衣是不答礼的,对于皈依弟子也不答礼;弘一法师是印光法师的皈依弟子,故一方敬礼甚恭,一方颠头受之。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七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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