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嬰與魯迅:我把7年的父子深情,裝在水晶瓶裡捧著看了70年

周海嬰與魯迅:我把7年的父子深情,裝在水晶瓶裡捧著看了70年

周海嬰和魯迅

(一)7年的父子情緣

1936年10月的一天晚上,7歲的周海嬰像往常一樣,站在樓梯中衝樓上喊著:“爸爸,明朝會!”

明朝會,就是明早見的意思,那是他臨睡前和爸爸魯迅的晚安道別。

他不知道爸爸正身患沉痾,已然走入生命的尾聲。因為嚴重的胃疾和肺結核,他臥床幾天了,胸口悶得難受,喉嚨裡似乎有痰。此刻的他聽到了兒子的道別,卻只能用極微弱的聲音回答。

因為聲音太小,海嬰根本沒聽到,他又喊:“爸爸,明朝會!”過了一會兒,還沒聽到回答,他乾脆連珠炮一樣大聲喊起來:“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保姆聽到他的吵鬧,趕緊上前阻攔,說爸爸睡下了,別喊了。他不聽,仍舊喊。

魯迅在樓上聽著兒子聲聲召喚,也著了急,他掙扎著把頭抬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回應道:“明朝會,明朝會。” 話音剛落,他就止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正在客廳忙碌的許廣平被魯迅的咳嗽聲驚動了,趕緊跑來不住地訓斥海嬰。

海嬰一邊流著眼淚,一邊上樓睡覺,嘴裡不停叨嘮著埋怨:“爸爸是個聾人哪!”

爸爸一直在咳嗽,他也許聽到了兒子的委屈,卻再也沒氣力說安慰他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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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幾天之後的早晨,周海嬰剛睡醒,睜開惺忪的眼睛,就看到媽媽坐在他的床邊,悄悄地抹著眼淚,低聲說:“今朝儂勿要上學堂了。”海嬰好像預感到什麼,他立馬掀開被子,衝下樓跑進爸爸的房間,爸爸還靜靜地躺在床上,像以往入睡一樣的安詳。只是他的臉看上去出奇的瘦,顴骨高高地隆著,腮邊全都凹陷下去,沒了一點活人的生氣。

“爸爸,爸爸……”他邊喊邊哭,哭聲裡摻雜著害怕驚慌的顫抖。他知道,爸爸永遠不會再回答他了。

許廣平慢慢地走到他身邊,流著眼淚把海嬰摟在懷裡:“現在儂爸爸沒有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

原來,幾天前的晚上,那些聲聲驚擾和匆匆回應的“明朝會”,就是這對父子之間最後的呼應和告別。爸爸,明朝會!可是,明朝,以後的明朝,父子倆再也無法相見了。

想起龍應臺曾說:“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一切事後追溯,總會平添很多荒涼,令人幡然悔悟,讓人措手不及。今生的父子情緣,不過持續了短短7年而已。只怪時光太短,相遇太晚。7年之後,他們只得各自站在了陰陽兩岸,隔著無邊的距離,淺淺相望。

哀傷像從遠方飄墜而來的細雨,凌空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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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一家三口

(二)我是意外降臨於人世的

2001年,周海嬰出版了《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書的開篇說:“我是意外降臨於人世的。原因是母親和父親避孕失敗。父親和母親商量要不要保留這個孩子,最後還是保留下來了。由於我母親是高齡產婦,生產的時候很困難,拖了很長時間生不下來。醫院問我父親是保留大人還是要孩子,父親的答覆是留大人。這個回答的結果是大人孩子都留了下來。”

關於自己出生的故事,周海嬰是長大後聽母親許廣平說的。許廣平回憶:“1929年9月26日,他(魯迅先生)同我去辦妥住醫院的一切手續,護士通知他馬上要生產了……除了回家吃飯,他沒有片刻離開我……9月27日大清早,經過了二十七八小時的陣痛,狼狽不堪的我,看到醫生來了,覺得似乎有些嚴重……終於赤紅的小身體出來了,呱呱的哭聲向這人間報了到。之後,魯迅先生帶著欣慰的口吻說:‘是男的,怪不得這樣可惡!’”

魯迅嘴上雖然嗔怪,其實心裡早就樂不可支了。想到自己在上海待了10年,對這個城市很有感情,他便給孩子取名叫海嬰,他說:“如果孩子長大,不喜歡這個名字,可以改。”

朋友知道他老來得子,紛紛前來探望,只要有人來,他必把孩子抱出來,像展示自己作品一樣,給大家細細地看。有時候海嬰睡著了,被他這樣一鬧騰就醒了,哇哇大哭,魯迅又要抱著哄睡。大家都覺得他太溺愛孩子了,他回應:“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為了哄海嬰睡覺,他還特地編了歌謠。因為海嬰生下來時身上紅通通的,所以有個乳名叫“小紅象”。他便將這三個字打亂重排,配上簡單的曲子:

小紅,小象,小紅象。

小象,小紅,小象紅。

小象,小紅,小紅象。

小紅,小象,小紅紅。

歌謠清淺如風,每每唱起,海嬰便會在他的臂彎裡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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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海嬰滿歲時,魯迅抱著他去上海最好的春陽照相館拍了張合影,照片上的父親仍舊一臉板正的模樣,只是眼神如重生的春草般溫柔。他在照片正面鄭重地寫上:海嬰與魯迅,一歲和五十。

海嬰自小就體弱多病,魯迅三天兩頭抱著他往醫院跑,還研究出了一套母乳、牛奶配米湯的餵養方法。他晚上難得安心寫作,因為孩子總是牽扯著他的心。許廣平在回憶錄裡寫道:“小孩有些咳嗽,不管在另一間房子或另一層樓,最先聽到的是他……如果不是咳得太厲害,他總是不叫醒我,自己去留心照料的。”

海嬰四歲時,魯迅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回北京探病。期間海嬰生病,魯迅非常掛念。幾天之後,許廣平告訴他孩子的病漸愈而且很乖,他深感欣慰,還抽空在北京城買了兩份禮物,一份給海嬰,一個送那位給海嬰診病的醫生。

1932年,上海爆發了“一•二八”事變,魯迅的住處被炮彈擊中,幸好家人無恙。然而家裡是不敢再住了,魯迅只得攜婦挈子,經內山完造的幫助,躲進了英租界的避難所。避難所的房間陰暗潮溼,不見天日,體質虛弱的海嬰又病了。沒辦法,他只好帶著妻兒住進了上海當時最豪華的酒店。這個事被小報的記者知道了,他們寫文諷刺魯迅國難當頭還生活奢靡,他不加理會只是寫詩反駁。

魯迅有兩句很著名的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後來,我們都把“千夫”理解為敵人,把“孺子”引申為民眾。其實魯迅當初寫這首詩,“孺子”指的就是孩子海嬰。他的本意是,不必理會他人的非議,只管以舐犢之心呵護自己生命的延續。疼愛孩子,出於做父親的責任,亦是對生命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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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為許廣平,右一為魯迅

(三)他是最好的父親

轉眼海嬰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為了方便接送和照顧,魯迅將他送進了離家近的幼兒園,不久後他發覺這家幼兒園老師不太負責,而最好的那家幼兒園卻是教會辦的,經常在課堂上講教法,權衡了好長時間,他最終決定還是讓海嬰繼續在原先的幼兒園上下去,但這個事成為了他心裡的遺憾。

海嬰上學期間,有一天早上他賴在家裡遲遲不肯去學校,魯迅知道了捲起報紙假裝要打他屁股。海嬰委屈地告訴爸爸,自己的氣喘病好像犯了,胸悶難受,想在家休息一天。魯迅趕緊讓許廣平向老師請假,又帶他去了醫院。這個事海嬰的同學全不知情,他們只當海嬰逃課,放學後來到魯迅家門口編歌嘲笑:“周海嬰,賴學精,看見先生難為情……”魯迅在書房裡聽見了,只覺好氣又好笑,他趕緊下來跟同學們解釋:“海嬰發氣喘病需要在家裡休息,他沒有賴學,我陪他去過醫院,早上不是還碰見過你們嘛。”

沒有海嬰的時候,魯迅閒暇最喜歡逛書店。有了海嬰之後,他就常去一些雜貨店和玩具店,花很多心思給孩子挑玩具。一次,他給海嬰買了個萬花筒,圓筒的末端有色彩鮮豔的玻璃碎片,中間裝個三稜鏡,上面用開孔的玻璃密封,一邊轉動一邊由小孔裡覷著眼睛看去,就能見到不停變動的美麗圖像。海嬰特別喜歡這個萬花筒,愛不釋手,可沒想到的上午才買給他,下午就被拆壞了。許廣平很生氣,非要責罰他,魯迅想了想,說孩子一定是因為好奇想拆開來看個究竟。知子莫若父。後來,他仔細詢問海嬰,果然如此。

還有一次,他給海嬰買了一套小號的木匠工具,想鍛鍊一下孩子的動手能力。海嬰拿到禮物後,開心得手舞足蹈,那幾天他總是拿著小錘子在家裡各處敲敲打打,儼然成了個木匠師傅,一向喜靜不喜鬧的魯迅,聽著這滿屋子的叮咚聲,心底充盈著從未有過的快樂,就像他又重新尋回自己遺失的童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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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

魯迅去世後,郁達夫寫回憶他的文章,說極少見到魯迅先生笑,只有一次,他從樓上下來,見著郁達夫來了,大笑著說:“海嬰這孩子剛才問我什麼時候死啊,他好像急著要霸佔我的書房。”話音未落,笑聲變得更加爽朗。

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一文裡寫:魯迅家請客,在福建菜館叫菜。別人吃魚丸都覺得好吃,只有海嬰抱怨說不新鮮。沒人相信海嬰的話,甚至沒人注意他的話。許廣平又給海嬰夾了一個魚丸,他依舊嚷嚷說是壞的。魯迅於是把他吃剩的夾過來嘗,發現果然不新鮮,於是說:“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難怪詩人柳亞子曾說:“近代對於兒童教育最偉大的人物,我第一個推崇魯迅先生。”很多家長慣於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孩子,限制孩子的發展空間,甚至不經過溝通,就隨意揣度孩子的想法。然而魯迅對待海嬰,從一開始就給予了足夠的理解和尊重,順應他的天性進行有意識的培養。他深知,撫育孩子就是為了參與一個生命的成長,參與意味著付出和欣賞。

當年魯迅順應母命和朱安成了親,他曾絕望地說:“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又不能責備異性,於是只好陪著做一世的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帳。”他對朱安始終沒有感情,也不願屈就於現實的慾望,本打算就這樣大家各自孤寂活死人般熬完這一生,誰料半途他遇見了愛情,不僅有了愛情,還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些都是命運給他額外的饋贈,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男人改變世界,孩子改變爸爸。做了爸爸之後,他漸漸收起從前的冷峻刻板,在孩子面前變得細緻而開朗。那是上天在他生命末端賜予的溫暖陽光,足以融化他這大半生的冰雪心酸。

一紙一書過一生,守人守心愛一人。不知不覺,他居然由曾經的狼狽落荒,活成了後來理想中的樣子。在逝世前的一個月,他留下了遺囑,第五條便是對後輩的交代:子孫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他對孩子不求完美,也不用替他撐門面,他只要這個生命存在,在這個美麗的世界快樂自在地走一遭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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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正在演講

(四)他成了神,不再是父親

在給友人的書信裡,魯迅成了曬娃狂魔,隨處落筆都是有關海嬰的事:

“海嬰很好,臉已曬黑,身體也較去年強健,而且近來似乎較為聽話,不甚無理取鬧。但因年齡漸大之故,唯每晚必須聽故事,講狗熊如何生活,蘿蔔如何長大,等等。頗為廢去不少功夫耳。”

“遇到海嬰以不肯吃飯消極抵抗的時候,這時我也往往只好對他說幾句好話,以息事寧人。我對別人就從來沒有這樣屈服過。如果我對父母能夠這樣,那就是一個孝子,可上‘二十五孝’的了。”

“海嬰這傢伙非常調皮,兩三日前竟發表了頗為反動的宣言說‘這種爸爸,什麼爸爸’!真難辦。現在的孩子更搗亂了。”

“他去年還問:‘爸爸可以吃麼?’我的答覆是:‘吃也可以吃,不過還是不吃罷。’今年就不再問,大約決定不吃了。”

“海嬰大了,知道愛美了。他什麼事情都想模仿我,用我來做比,只有衣服不肯學我的隨便,愛漂亮,要穿洋服了。”

魯迅給朋友寫信用一種中式信箋紙,紙上印著淺淺的背景花紋,有人物或風景,他會根據不同的對象挑選不同的信紙。如果海嬰碰巧遇到魯迅想寫信,便自告奮勇地為他挑選信紙。有時信紙選的不太合適,魯迅要他另選一張,他仍將小手倔強地伸著,僵持不換。每逢這樣的情況,魯迅總是無奈地癟嘴笑笑,接過海嬰手裡的信紙,依從他了。

時間總是不公允的,歲月在孩子的身上好像走得很慢,慢到他的臉蛋永遠紅紅的,個頭總是小小的,在父母的眼裡永遠長不大。可是,歲月在父親的身上又走到太快,快到還未體會盡為人父的樂趣,生命就到了盡頭。海嬰7歲那一年,父親沒能熬過那個深秋。趕在大雪紛飛之前,他的生命就匆匆落了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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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劇照

魯迅自去世起,便遠離凡塵,走上了神壇。在他葬禮當天,上海各界名流、重要人物都前來送行,葉聖陶在《相濡以沫》中這樣描述當天的情形:“一個個自動組合成隊伍,擎起寫著標語的旗子,唱著當時流行的抗敵的歌曲,從上海的四面八方一起彙集到墓地,大家自覺動手將蓋著‘民族魂’旗子的魯迅先生的棺材掩埋,這樣的事情,上海從來未有過,全中國也從未有過。”

自此,他做了文壇的巨人,他成了思想家魯迅、革命家魯迅,偏偏不再是父親和丈夫了。時間叼去了他的骸骨,眾人將他塑造成了一尊孤獨的偶像。

從周海嬰一出生,他就被釘上了“魯迅兒子”的標籤,後來父親的盛名又給了他極大的壓力,人們只要一見到他,就會近乎本能地將這張面孔與深印在腦海裡的魯迅形象作審視與對比,甚至他與父親的私人空間早已被“公共的魯迅”所佔據。而這些,肯定是魯迅所不願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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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留學時期的魯迅

(五)還原真實的魯迅

在周海嬰的《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中,他說,他要還原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魯迅先生。

父親跟他講話帶紹興口音,時常喚他“乖姑”,聽起來又有點像廣東話。為了博得誇獎,他會趁父親睡著,在他又焦又黃的菸嘴裡插上一支菸,然而擱在他安靜的手邊。父親醒來總是微笑著跟他說:“小乖姑,香菸是你裝的吧!”聽到這話,他覺得比什麼獎賞都貴重,心裡樂滋滋的,飯也吃得更香了。

他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夏天的晚上,躺在父親的床上,父親拿著浸滿了清涼藥水的海綿輕輕塗在他的胸前和背上,以預防痱子,每搽一面,母親就拿扇子扇幹。他躺在父母中間,心裡感覺無比的幸福,那是易逝的歲月停在一家三口之間的脈脈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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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油畫

有人說他爸爸生前喜歡和別人打筆仗,脾氣不好喜歡辯論,他就跑去問叔叔周建人:“你有沒有看見過我爸爸發脾氣的樣子?”叔叔告訴他從來沒有。他又追問:“他是不是很激動地跟人家辯論?”叔叔說,他平素就像學校老師一樣,會和藹地跟別人講道理,如果講不通就不講了。

父親去世時,他還太小,後來能記起的事不多,很多細節都是長輩告訴他的。他就這樣循著零散殘留的記憶,用一本書的厚度,勾勒出父親的輪廓,由模糊一點一點逐漸清晰。起伏的畫卷,現出了時光的稜角。

張愛玲的《金鎖記》裡有這樣的句子:“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的。”和父親一起7年的回憶,他早就裝在水晶瓶裡,雙手捧著看了70年。從稚童黃髮,到兩鬢蒼白,任光陰的齒輪一寸寸在皮囊上碾過,他撫摸著一步步走過的驛道,一路都是不捨,半生都是離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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