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無恥的禪位詔書

崇元殿,這座可稱為五代時期太和殿的宮殿,這座中原王朝至高無上的宮殿,這座只有在最高規格的禮儀中才會使用的宮殿,此刻卻沒有絲毫“高大上”的帝王範兒,反而吵鬧得像個菜市場。召集文武的命令早就發出去了,但百官稀稀拉拉的,直到傍晚,才齊聚崇元殿,亂亂哄哄,毫無規矩。

直到此時,還有人不買趙匡胤的賬。比如翰林學士李昉,乃前朝宰相李崧的族子。這半年裡,趙匡胤漸得人望,群臣爭相攀附者不在少數,連那位吝嗇的亞相王溥都下了血本;可是李昉卻獨不肯依附,甚至不打算來朝見這位新天子。

這次趙匡胤可真覺得委屈了,自古以來,哪有這樣拿著皇命當雞毛的大臣們?但委屈也只能忍著,因為他還不是正牌天子。

所以,皇帝的禪讓“轉正”,勢在必行。

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小皇帝最後一次履行國家元首的職責

範質率領百官侍立殿上,小皇帝郭宗訓也端坐在御座上。“執行導演”趙普最後一次巡視崇元殿,他正準備宣佈儀式正式開始……

等等,禪位詔書!禪位詔書在哪兒?!

趙匡胤無奈地看著趙普,這已經是他進入皇城以來,第三次卡住了。眼看日頭西傾,難不成禪讓大典要改篝火晚會?

沒有禪位詔書,這就好比一個著名作家,要將某部作品的著作權授予影視公司製作電影。兩家商量好,一起開個新聞發佈會。發佈會當天,工作人員與記者各就各位,現場直播全球矚目。雙方卻突然發現,授權書還沒寫!

小皇帝郭宗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群臣卻開始交頭接耳,場面極其尷尬。唯獨有一個人,挑著眉,撇著嘴,搖頭晃腦,慢慢悠悠走出朝班,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黃紙,洋洋得意地說道:“制書已經寫好了。”

聽見這幾個字,趙匡胤就像見了救星。可當他看清此人的眉目時,恨不得當場一腳把他踹出去。

此人是誰?翰林學士承旨陶穀也。

陶穀字秀實,因寫得一手好文章,曾深得後晉宰相李崧器重。在李崧的提拔下,陶穀的仕途一路綠燈,文章更是名冠天下。這陶穀不僅文筆好,而且有見識。周世宗問對《平邊策》時,他是少數幾個提出攻取淮南的文學之士。

可就是這樣一位人才,卻不招趙匡胤待見,因為趙匡胤覺得他人品太次。後漢時,蘇逢吉弄權,李崧受其誣衊,滿門抄斬。陶穀不但很不光彩地參與到誣衊李崧的活動中,而且還曾跑到李昉面前炫耀此事。然而靠著攀龍附鳳,加上才識過硬,陶穀還是坐上翰林學士院的首席,距離宰相,不過一步之遙。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趙匡胤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陶穀一紙製書,既為他送來東風,也為自己送來東風。

只是陶穀想得太美了,他以為趙匡胤既取郭榮天下,乃是個為了前途,不惜以德報怨之人,這實在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趙匡胤有著不能訴說的內疚與痛苦,看到陶穀,他就越發痛苦;所以,也就越發討厭陶榖。

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葛相這話,送給陶穀和他的同道中人們

但不管怎麼說,禪位詔書畢竟有了,最後一道政治程序——禪讓終於可以開始了。禮官以皇帝的名義,宣讀詔書。然後,宣徽南院使昝居潤引著趙匡胤走近龍墀,面朝郭宗訓,跪拜並接受禪位。郭宗訓在禮官的攙扶下,戰戰兢兢地離開龍椅,下階而北面稱臣。

趙匡胤終於穿上了真龍袍——不僅有龍袍,還有那象徵帝王身份的冕冠。當十二串珍珠將趙匡胤的視線與群臣隔開時,他終於領略到唯我獨尊之貴。在首相範質的扶持下,趙匡胤登上九五大寶。百官齊刷刷下跪叩拜,萬歲之聲,響徹開封。

第二天,即將三十四歲的趙匡胤正式下詔,改國號為宋,建元建隆,大赦天下。許多年前,他在宋州高辛廟占卜時,一定不會想到,自己真的會以歸德軍節度使 的身份榮登帝位,也不會想到一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一個華夏文明登峰造極,一個令一千多年後的文化人都羨慕不已的大宋盛世,由此拉開了序幕。

時為建隆元年正月五日,公元960年2月4日。


武人的擔當,文人的堅持

紫宸殿的名字改回了萬歲殿,可他的主人,再也改不回去了。周遜帝郭宗訓被封為鄭王,小符太后被封為周太后,遷居到皇宮最西側的延福宮(西宮)。

趙匡胤接過郭榮生前那柄玉斧,行走在繁華林立的宮殿閣宇之間。眼前這座功臣閣,乃是昔日郭榮所建,裡面畫的全是當時名臣。

不知是上天有意撩挑,還是清風無心撥弄,緊閉的閣門忽被吹開,一個雄峻的面孔映入眼簾。趙匡胤大驚,連忙整飭衣冠,正立站好,然後彎腰行禮,不敢有半點馬虎。

一旁的侍從很疑惑:主上看見了什麼,如此這般?一看之下,更是不解——功臣閣內,正正掛著王樸的畫像。

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王樸要是活著,就沒趙匡胤什麼事兒了

侍從不解地問道:“陛下您貴為天子,他王樸不過是個前朝臣子,怎麼對他行這般大禮?”

趙匡胤用手指了指身上的龍袍說:“這個人要是還活著,朕就穿不上這件袍子咯。”

這是心裡話,如果文有王樸,武有韓通,這天下哪還有他趙官家的份兒?

說起韓通,大宋開國第四天,趙匡胤就追封他為中書令(宰相的最高級別),依禮厚葬,以嘉獎他的忠於職守。得到嘉獎的還有在陳橋門自縊的喬、陸二卒長,聽說他們自殺後,趙匡胤連連感嘆“忠義孩兒”,為他們立了忠義廟,連東第三班也因此獲得了“孩兒班”的稱號。相反,在封丘門將他放進城的守門軍卻被全部開刀問斬。

越是誓死反抗的,越要大張旗鼓地表彰;越是膽小依附的,越要不遺餘力地懲戒。這是成功者的特權,他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重新評價每個人的功過,對他們予取予奪。但這又是成功者必須做的,因為誓死反抗者往往是秩序的維護者,膽小依附者往往是秩序的破壞者,

在五代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要想恢復昔日的社會秩序,使社會恢復正常運轉,趙匡胤也必須通過對他們的評價,向世人表明自己的態度,以教化天下。這是他在全國範圍內重建秩序的起點。

作為開國帝王,趙匡胤擺出了自己應有的姿態;但作為普通人,趙匡胤還是邁不過心裡的一些坎兒,比如韓通。後來,當他在開寶寺的牆壁上見到韓通父子的畫像時,當即暴跳如雷,下令把畫像挖去。

有人說,這是趙匡胤對韓通深惡痛絕的證據。

但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韓通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趙匡胤的內心。透過這面鏡子,他看到的是韓通對郭榮的忠誠,還有自己對郭榮的愧疚。

趙匡胤不是司馬懿,也不是楊堅。他可以耍陰謀玩手段,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卻無法迴避自己的內心。

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新五代史》失之過簡,但仍是一部有風骨之作

許多年後,一代文豪歐陽修撰寫《五代史記》(即《新五代史》),因未給韓通立傳,受到史學大家劉攽的大肆嘲諷。 韓通在當時是個敏感字,或許我們不該嘲笑歐陽修的“膽小”——那不是膽小,而是在不得為之的情況下,堅持不說假話。這樣的事在宋朝並非少數。趙匡胤身後,太宗、真宗父子屢次重修《太祖實錄》,為自己臉上貼金,可是錢若水等史家堅決不接這活兒——他們不願睜著眼睛說瞎話。這和那些上杆子求著說假話的御用文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武人有武人的擔當,文人也有文人的堅持。正因如此,他們才能受到尊敬。要真正結束亂世,重建太平,趙匡胤必須培養有擔當的武人,有堅持的文人。

只是面對險峻的形勢,剛剛拿起毛筆的趙匡胤,又被迫披上了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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