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長篇《藝術家們》:啟蒙時代,藝術啟蒙與思想啟蒙經常糾纏在一起(中) | 研討會實錄

馮驥才長篇《藝術家們》:啟蒙時代,藝術啟蒙與思想啟蒙經常糾纏在一起(中) | 研討會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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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討會實錄 !| 馮驥才長篇《藝術家們》:

啟蒙時代,藝術啟蒙與思想啟蒙經常糾纏在一起(中)

來源 | 收穫(harvest1957)

王堯(主持人,評論家,蘇州大學教授):現在我們從德海開始,每人五分鐘。

黃德海(批評家,《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馮驥才先生應該屬於進入日常記憶的那類作家。我小時候看過一個連環畫,《神鞭》,應該是在八十年代末期。我記得很清楚,其中有個孩子,找一根繩子綁在頭上當辮子,甩著頭作頭有神鞭狀。後來被人逮住,然後就摔倒了,新加在身上的東西,掌握起來並沒有那麼平衡。後來我們在教材上讀到《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真是鮮明的形象留在記憶裡。

《收穫》這次發表《藝術家們》,跟我記憶中的馮驥才並不相同。感觸最深的,是剛才何向陽老師說的這個小說跟這個時代的關係,有明確的時代感,人在這時代感裡變化。除了這個,小說還有兩個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個是楚雲天的兩段婚姻以外的感情。小說讓我意識到,不管在哪個時代,即使陰暗沉晦,情感都會發生,只是在不同的時代變化出了不同的樣子。還可以思考的是,人內在的某些性格因素,會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只是形式會完全變化。小說裡楚雲天的兩段感情故事,就是不同的形式變化。人心隱藏的東西,不管社會管理多麼嚴苛,不管這個時代多麼灰暗,人內在的東西都會發作出來,這是人的無奈,弄不好也是社會能恢復生機的力量。

另外一個問題,就是馮先生對人隨時代變化的把握的敏銳。楚雲天的第二段感情,就是跟白夜的感情,因為年齡相差很大,他明確意識到他不明白年輕女性是怎麼表達情感的。上一段感情,他跟田雨霏,他明白對方怎麼表達,也知道對方怎麼回應。到了白夜,他就不知道如何處理了。雖然他已經動了情,但他不知道對方是什麼心意。如果我們不把白夜簡單地看成對他的利用,那是不是能看出來,作者已經注意到了情感表達方式的巨大變化。如果這個女孩子是真的動感情,她跟楚雲天的交流方式,仍然會存在問題,這樣小說開闊多了。

或者可以說,這個小說,連同作者的思考方式,都提示了一種多樣的可能,因而這是一本跟現在有關的作品。

王堯:謝謝黃德海精彩的發言,現在請何言宏來談一下看法。

何言宏(批評家,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最近在讀一些年輕作家特別是95後被稱為是“Z世代”作家與詩人們的作品,發現他們迥然不同於以往幾代人的特點,比如在主體性方面的輕與淺,精神重力與思想深度遠遠不夠,更是缺乏歷史意識,對歷史與現實缺乏總體性和較有深度的認識意願與能力,不管是對社會歷史,還是對個體自我,都很缺少批判性與反思性,精神特質比較灰暗。

正是在這樣的閱讀背景中,我讀到了馮驥才先生的長篇小說《藝術家們》,精神陡然振奮。永新老師剛才說《藝術家們》非常“明亮”,我覺得“明亮”這個詞語正是對《藝術家們》精神特徵精準的概括。所以說,讀完馮先生的這部長篇,彷彿有一曲浩蕩、抒情和嘹亮的旋律從天而降,從歲月、人生、歷史與現實的高處與深處注入內心,是一次非常美的精神和精神洗禮。因此,我們也許應該在目前整體性的精神背景上來思考《藝術家們》的特點與意義。

《藝術家們》雖然寫的是以楚雲天為主的幾位藝術家的人生命運,但是卻有很突出的歷史反思的意味。作品起初寫到了“文革”,但我注意到,馮先生用的是“大革命”這樣的字眼。我們知道,“大革命”這一字眼,往往特指的是法國大革命,馮先生這樣用,肯定是有認真考慮的。所以我閱讀時,也認真地體會和思考了一陣。我覺得,馮先生用這個字眼,一下子把那段歷史作了提升、作了抽象,像是用長鏡頭把它遠遠地推拉開,讓其充分地歷史化,也給了我們特別的“歷史感覺”。記得王安憶的作品,也用過“文化革命”這樣的字眼,其中去掉了一個“大”字,也與馮先生的“大革命”一樣,能給我們以蒼茫、濃厚的歷史感覺。所以,不管是從一個字眼的選擇與斟酌這樣的細節,還是作品的整個構思與內容,都能看出《藝術家們》進行歷史總結與反思的總體情懷。“大革命”結束和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均都四十多年,二十一世紀也已整整二十年,歷史性的總結與反思很有必要,所以,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將馮先生的《藝術家們》看成是對這種“必要性”的承擔與回應。

但《藝術家們》對這種“必要性”的承擔與回應,它對“大革命”及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與現實的思考,又有自己的特點。

《藝術家》具體所寫的,自然是以楚雲天、洛夫、羅潛為主的幾位藝術家,是在大歷史背景中藝術家的命運、藝術界的發展與演變。“大革命”時期的幾位藝術家,純粹是因為“藝術”,或者說,是因為“純粹的藝術”,使他們結為好友,是一個在當時明顯非主流的、私誼性的、甚至有點地下狀態的小小的“藝術界”,也可以說是相對於主流的“亞藝術界”;而在改革開放以後,他們不同的精神性格、命運機緣加之歷史鉅變,他們三位分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楚雲天與洛夫都弄潮於主流,楚雲天對藝術的純粹性多有堅守,洛夫卻隨波逐流,一度也曾左右逢源,羅潛卻出局,不管怎麼說,他們的命運與結局,都令人慨嘆。除了各自的精神性格,小說揭示了社會現實因素對他們的影響,某種意義上,繼續了1980年代側重於從人生的角度思考歷史的思想主題,是1980年代人生史/社會歷史主題的再度開啟。實際上,這幾十年來,不光是藝術界,不光是藝術家們,我們的文學界、學術界,我們的作家們、詩人們、學者們,還有我們在座的批評家們,如果從這個角度思考一下,命運與經歷,包括我們曾經的友誼,一定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也會引發我們相似的發現與思考,所以,《藝術家們》也有很大的概括性與普遍意義。

《藝術家們》的一個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寫愛情。不知道其他朋友如何,反正我讀這部小說中的愛情,也感到眼前一亮。照理說,文學作品寫愛情,那是太常見了,但以我對當前的一些小說特別是Z世代文學的閱讀,另外還有應該不算少的對很多詩歌的閱讀,如此浪漫、唯美、詩意、抒情的愛情書寫,真的是久違了。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Z世代們在愛情上的特點,就是“愛無能”。所謂的“愛無能”,指的是一個人對於深刻的愛,或者其他深層的需要相互交流的情感不感興趣或無所適從,是目前的一個世界性的精神症候。正是在這樣的症候中,《藝術家們》的愛情唯美主義、愛情理想主義,以及其中的詩意、感傷,特別動人。

《藝術家們》的藝術氣息,從文字、語言、敘述的節奏、場景、畫面感等很多方面,都有很濃厚的體現,整個小說,像是一首交響曲,也很有質感,特別是小說的結尾,像是一幅油畫,也像是一曲音樂的終曲,舒緩、沉靜,非常美。作品中有很多對於社會、歷史、人生,特別是對藝術的討論與議論,我覺得是馮先生這麼多年豐富的社會文化實踐與人生體悟的集中體現,能夠看出馮先生獨特的文化與藝術思想。1980年代初的中國文學,作品中經常會有豐富的議論性文字,那是我們這個民族在當時精神與思想覺醒的急切表達,我想在今天,經過這麼多年,我們的歷史思考、人生思考、文學和藝術方面的思考,同樣需要豐富與深刻的表達,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將馮先生的《藝術家們》,看成是這種表達的率先努力與實踐。

王堯:謝謝。有請黃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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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先生在巴金故居

黃文娟(批評家,編輯):各位老師下午好,跟德公剛剛表達的感覺有點相似,我小時候讀《神鞭》《三寸金蓮》印象太深刻了,所以看到《藝術家們》時我還是很意外的。我們熟悉的馮老師是一位對“文革”、對民間文化有著深刻理性辨析的作家。不過《藝術家們》卻不僅如此,相比較而言《藝術家們》很溫柔,更像是一種回望,與自己或者與密友的一次對話。它選取了一種更為平實的敘事方式,一個小小的關於畫壇、畫家生活的切口,由楚雲天洛夫和羅潛的三條人生道路,構建起一個寄託情志的小說世界。

剛才我旁邊的何言宏老師問我,你們這代人讀《藝術家們》會有感動嗎?我說有的,可能我們沒有經歷過那樣的時代,但是裡面有很多細節特別感動我。而且這種感動一波三折。起先是對美的感動,繼而是震驚,最後再達於慰藉。比如小說開頭楚雲天懷著畫冊冒雨騎車衝向羅潛家、要與朋友們分享畫冊的驚喜、滿足與迫切,這是任何時代、任何有精神追求的都會經歷的感覺;比如大地震後洛夫在失去親人的要趕回去辦喪事的匆忙而悲痛的當口兒,從懷裡摸出一把錢,應該是他僅有的幾塊錢,要塞給他的朋友楚雲天;比如畫出浩大磅礴恣肆的《農民工》的高宇奇卻如巨鍾般沉靜,“穿著再普通不過的藍褲藍褂”等。這些細節處的美,就是永恆的美。

然後是震驚。高宇齊的車禍與洛夫的自殺,帶給我的震驚,都不如羅潛轉而南下經營商業畫;而且這就更顯得楚雲天的堅持像是一種幸運的偶然了。震驚之後還有慰藉,隋意與楚雲天的美好結局,如果放下作為閱讀者的隱隱擔憂的話,其實這個結局蘊含的就是作者的一片柔情。此外還有一個人,楚雲天的學生肖沉,馮老師特意安排了這麼一個人,而且花了很多的筆墨寫他。肖沉本來已經快要被市場拖拽著走了,但是在最後,高宇齊及其《農民工》給肖沉的巨大震撼,洛夫的死,終於使他走上了他的前輩沒有走過的路:將商業畫與個人探索分開,不遠離市場的同時,也保留自己的一片園地。這也許是對楚雲天“幸運的偶然”的一種回應,也是馮老師給讀者或者藝術家的一種慰藉:在非此即彼的功利和藝術之間,也許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馮老師在卷首說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這也讓我想起席勒的一句話,理想主義者的追求遠遠超出了感性生活和現實的範圍,他只是想為了整體,為了永恆而播種,種植。

王堯:謝謝文娟。下面有請來穎燕。

來穎燕(批評家,《上海文學》編輯部主任): 一部小說開頭的調性會奠定整部作品的底色,《藝術家們》的調性則是從序言裡就定下的,節制但是內懷激烈,是作者的精神地圖。

馮驥才在序言裡說想用兩支筆寫這部小說,用鋼筆寫藝術家的命運,用畫筆來寫藝術家眼中的世界。這可以置換成兩個問題,其一是藝術家與現實如何相處,其二是藝術如何來表達現實。前者會影響到後者。所以這部小說開宗明義,是以探討藝術家的命運問題來探討藝術問題——就如貢布里希的名言,沒有藝術這種東西,只有藝術家而已。《藝術家們》從某種程度上為這句話做了註腳。這並非否認藝術作品的存在,而是意在提醒我們重視藝術作品的產生情境——除了最後呈現出來的作品本身,藝術家們的創作過程,也是藝術品的組成部分。

小說中所呈現的藝術家們的創作情境,常會教人自然地聯想起現實中的相似情境以及藝術作品——小說與當下就這樣有了實在的對接。而對情境的還原,更是貼切地重現了在面對時代浪潮時的幾種典型的藝術走向。可以說,其中每個藝術家都代表著一種藝術追求的命運——從主角“三劍客”,到易瞭然、餘長水、白夜、高宇奇等等。他們總是掙扎在兩極之間:審美的和功利的,出世和入世的,市場的和精神的。而之所以馮驥才筆下會出現這麼多的人物,就是因為這相悖的兩面的邊界很多時候是模糊的,這種模糊的中間地帶裡,站滿了各種各樣的藝術家。

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藝術家們首先是人,其次才是藝術家。藝術很多時候與非人性有著某種親緣關係,但這種“非”,其實是最真最徹底的人性的表現。所以,不完美的形態才是真實的。即使小說中臻於完美的楚雲天,作者還是為他設置了兩段婚外的感情波折。

馮驥才顯然很熟悉他的藝術家朋友們,所以他筆下的這些人物未必有實在的原型,但一定是現實元素的聚集。馮驥才與他們有著情感交互,也足夠尊重他們。所以,這部小說裡的人物是自由的,說這個角色才會說的話,做這個角色才會做的事,但同時又可以明確感知到作者的作用力。這使得這部長篇里人物眾多,卻沒有離散成“小敘事”的集合,而是有著更強大的傾向性。馮驥才當然是理想主義的,但同時也直面現實。所以,許多對藝術有著單純又執著追求的畫家,最後的結局並不好。我們能感覺到作者的認同和質疑,以及悲憫。

其實,藝術所面臨的市場化和商品化,對藝術的影響可能是多極多層的,就像西方的藝術贊助人所起到的作用。所以,如果換一個人來寫這些藝術家,肯定會完全不一樣。

特別有意思的是,馮驥才是用小說的形式來探討藝術問題,表達自己的困惑。他甚至直接在其中設置了幾次直接的藝術問題的探討。但是文學與藝術是一種同構,當代文學的許多經歷與當代藝術驚人地相似,比如在八十年年代遭遇的機遇和變故,九十年代開始的彷徨,以及都要面臨“市場”的衝擊,等等。他用小說的形式來貼近藝術的困惑,小說是一種隱秘的遊戲,這樣就導致了一種“以詩解詩”的模糊的準確性。有些問題註定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更證明這是一個好問題。藝術為這種矛盾賦形,馮驥才又用文學來描述它,就像俄羅斯套娃,會促使作者在寫作的過程偷聽到自己的一些不自知的想法。

但歸根結底,這些都涉及了現實如何在小說或藝術中自處,會引發我們對於現實的新的理解。

王堯:講得很好。請王宏圖教授來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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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藝術家們》

王宏圖(批評家,作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馮先生在這部小說的前言中說,他要用與寫本土小說不同的另外一副筆墨來描寫藝術家。他以前的小說,像《三寸金蓮》《高女人矮丈夫》這些代表作都是以對民俗的精湛描繪見長。而這部小說新作《藝術家們》的確氣象大有不同,從小說類型上來說,它是一部藝術家小說。作為小說中的一個亞文類,藝術家小說在西方文學中有好多我們熟悉的作品,像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毛姆《月亮與六便士》、愛爾蘭作家託賓和英國作家大衛·洛奇以19世紀末期到20世紀初葉享譽英美文壇的作家亨利·詹姆斯的生平經歷而創作的《大師》和《作者,作者》。對昆德拉產生巨大影響的奧地利作家赫爾曼·布洛赫早年的代表作《夢遊人》三部曲的中文譯本最近出版了,但他晚年還寫有一部藝術家小說,以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為對象,通過對他生命最後幾天的細膩描寫,展示了他的一生的悲歡喜樂和對文學創作的執著與追求。他這部小說總共四章,仿照交響曲的結構,富於強烈的音樂感。讀了這部小說,你會對藝術家有更深的瞭解。就像馮先生所說,藝術家是特殊的人,他有著人的一般特性,但是他們能創造美,所以情感的力度比常人顯得強烈得多。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這種藝術家小說的確不多見。馮先生這部小說的確為中國文學做出了非常有益的探索,為中國文學中藝術家小說這一文類的發展做出了新的貢獻。但和我前面提到的那些西方的藝術家小說相比較,馮先生的這部小說是極富中國特色的藝術家小說,是中國化的藝術家小說。它和西方的藝術家小說一個鮮明的差異在於:它很少思考非常玄奧的哲理問題。作品中多次寫到楚雲天和洛夫、羅潛等人談論藝術,但這些議論性文字根植於生活之中,並沒有多少神秘不可及的氣息。

和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作品作個比較就可以發現這點。他的《死於威尼斯》寫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作家阿申巴赫在威尼斯迷戀上了一個波蘭美少年,沉溺其中而不可自拔,最後染上瘟疫就死在那兒;在另一部作品《浮士德博士》,他借用了德國民間故事的框架,寫一個作曲家為了獲得驚人的創造力而不惜把靈魂抵押給魔鬼:這種種觀念在我們中國文化中完全是陌生的。

馮先生的小說就像前面很多先生講的,它是在非常具體的歷史背景框架下展開敘述的,它從上世紀70年代寫到新世紀10年代,非常具體地寫出了歷史發展的脈絡,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一部濃縮的中國當代史。他的重心是寫楚雲天等藝術家,但是他們並不是像西方作家筆下的藝術家那麼孤獨,那麼著力在個人創造中追求人生價值的實現。馮先生的小說雖然寫的是藝術家,但充滿了濃郁的世俗生活氣息,展示了數十年間中國社會的眾生相。我印象很深的像對1976年的大地震的描寫,各色人物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

我讀這部作品還有一個非常深的印象是天津這座城市,我去年第一次到了天津,對它有了親身感受。天津的租界跟上海租界有很大的不一樣,單個租界的建築不像上海外灘那麼雄偉,但因為九個國家在那兒建租界,而且離北京又近,很多晚清民國時期的名人在那兒都有故居。從城市空間和文化上說,它比上海有著更為豐富的多樣性。

《藝術家們》讓大家看到楚雲天、洛夫和羅潛這三個不同藝術家的命運,楚雲天取得了創作上的成功,但最後不完美的一個藝術人生,儘管最後好像他妻子回來了,但還是有點不完美;洛夫最後是自我毀滅;羅潛則沉落在底層,鬱郁不得志。它這個裡面涉及到很多藝術、倫理上的重要問題,如對藝術理想的執著和對物質利益的追求間的關係。我很佩服馮先生的勇氣,他把自己熟悉的經驗用藝術的形式表現了出來。但我私下裡對這部作品也有一點不滿足。作品的結尾離家出走的隋意回來了,楚雲天和她達成了某種諒解和寬恕。剛才大家發言都說很感動。這個結局的確很溫暖,但是我們要追問一下,明天他們是不是就會從此過得幸福?我們把人性當中美好的一面展示出來這是應該的,但不能無視人性深處的種種複雜性。隋意回來並不能保證他們日後的生活和樂如意。他們倆的裂痕不是輕易能夠補償的,而且兩個步入老年的人,他們面臨的人生困境,實際上不比年輕的時候小。後面多出來的幾十年,很多事情很難用以往的人生經驗去處理。

在閱讀全書對男女情感描繪時,我感受到馮先生強烈的理想主義情懷,但他在描寫楚雲天的情愛經歷時似乎表現出了某種清教主義的偏向。實際上男主人公跟兩個女子沒有實質性的越軌,最多好像是精神出軌,或者說出軌未遂。這種道德標準的確純潔,但是不是過於嚴苛了,我們新時代的性道德在這方面應該更加具有包容性。因為和馮先生年齡不同,所以在這問題上存在代溝。但有代溝不要緊,重要的是對話與相互間的理解。

王堯:謝謝。何平教授特意從南京趕回來,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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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與李小林(中)在巴金故居

何平(批評家,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我同意剛才宏圖的觀點,這個不是我們通常的知識分子小說,而是一個藝術家小說,但是跟歐美的藝術家小說差異性也很明顯。

這部小說寫什麼?秘密隱藏在序言裡面。序言第二段最後一句話“調色盤中的思想與人性的力量”,這句話其實可以把它拿出來作為小說的關健詞。這部小說取了一個簡單、直接的題目《藝術家們》。我沒有數這部小說寫了多少藝術家,來穎燕說寫了三十幾個。小說寫藝術家們從1970年代到新世紀——主要是他們的藝術生活,這是小說的物質外殼。寫藝術家,馮驥才先生在序言第三段用了一個詞:“異類”。“藝術家”異類其實是一種精神生活。

馮驥才先生為什麼會選擇藝術家來觀察和反思1970年代至今的中國和世界?我想到很多年之前他的《一百個人的十年》,記得前言有一句,人性、人道、人權、人的尊嚴、人的價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貴的成分,都是它公開踐踏的內容……所以,雖然《藝術家們》也寫到功利、猥瑣、醜陋的“藝術家們”,但小說被理想主義照亮的是另外的像高宇奇這樣美且高貴的靈魂,他們是我們世界的異類,也是我們世界的美且高貴的靈魂。

1990年代中期,王安憶的《長恨歌》出版後恰逢當時上海懷舊熱。每當記者說這部小說是一部寫1940年代的懷舊風的小說,王安憶都會反覆申辯,我寫的是“八十年代”。而事實上,“八十年代”在《長恨歌》只是三部分中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也是1976-1986這一段。這一段,以及此前此後的四五年,是共和國思想啟蒙重要的時間。馮驥才生於1942年,他寫這一段歷史,有他的優勢,那就是他有完整的共和國時間做他的參照系。在這個長時段的歷史中去看《藝術家們》時間起點,是一個矇昧卻微微顯露啟蒙光亮的時刻。因此,《藝術家們》可以看成20世紀中後期到當下的思想史檔案,當然首先是這個時代藝術的生存檔案和精神長篇。

一個基本的事實,在1970年代中期的啟蒙時代,藝術啟蒙和思想啟蒙經常是纏繞在一起。因而,選擇從“藝術家們”切入去寫改革開放時代,包括改革開放前的過渡時代,無疑可以進入到我們時代精神的縱深地帶。而且,進入到1990年代市場化的時代,藝術也是快速接入到資本和市場。“藝術家們”作為秘密通道,往前它勾連上了改革開放時代的歷史,而又最具“時代性”。

再說兩句,小說的主要地景在天津。王堯老師有一本書叫《一個人的八十年代》,主要寫八十年代所謂的黃金時代的蘇州。和北京相比,蘇州是八十年代的“地方”,天津也是這樣的“地方”,但八十年代不只是北京的八十年代,也是天津和蘇州這些“地方”的八十年代。某種意義上說,八十年代的豐富性和差異性,恰恰是因為北京和無數的地方。

王堯:謝謝,時間有限,大家下次再探討更多。請立民談一下觀點。

周立民(批評家,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 我是固執地等待紙質的雜誌出來以後再看,所以,還是剛剛看完,有一些感覺還需要時間從容地認真地整理一下才好,因此,在這裡,只有談幾點粗淺的印象。

對於中國當代文學而言,馮驥才一直是社會的思考者和美的守護者,包括這部作品在內,都恰如其分地體現了這一點。

他有很大的視野,能夠抓住社會浪潮中的時代問題和浪花。如果把他以往的作品排列起來,我們不難發現在每一個社會時期,他都是一位勤于思考者。對於這部作品而言,他對社會問題、對於藝術問題的理解和思考,還不能忽略一個背景,就是在過去的二十年裡,他的文化搶救行動、他的中國民間文化遺產的保護行動,這些深入中國大地,深入民間底層,深入多元的文化世界之內的行動,使馮驥才對這個社會的認識,對藝術的看法,已經不再僅僅是概念和感覺,他的視野也超出了我們很多同時代作家。這部作品中,黃河、太行山、泰山……這些帶有標誌性的民族文化的基石、元素很多,作者把它們內化到作品主人公的內心中,拓寬了作品的文化空間。

當然,如果僅僅有這些,你仍然可以說它是一部“問題小說”,我還需要強調馮驥才是一位美的守護者,他對美有著特殊的迷戀,他的作品中也總有觸動人們內心的美的音符在飄蕩。他是一個執著的美的守護者,守護到《藝術家們》的主人公楚雲天都六十歲了,不是毛頭小夥子,也有相當生活經驗,而且周圍的親友都在提醒他,那個女孩子白夜可能動機有問題,可是,他還是不能自制地投入進去。為什麼?就因為他感到她有一種美,在美的面前,他是俘虜,一切“武裝”都被解除。《藝術家們》之中有很多這種美,“三劍客”友情美,昔日的記憶美,青春時光美,他們活動的這座城市有一種滄桑美……美不勝收。

其次,這部作品是馮驥才非常自我的一次寫作。這裡面有他的心、靈魂和倫理,也有自我的投影、時代的投影、城市記憶的投影。如果做一個索隱,會發現小說裡的人物楚雲天很多事情和觀點與本書作者馮驥才如出一轍。比如平山鬱夫對於文人畫的評價,現實生活中,他和馮驥才就有過這樣的對話;比如吳冠中先生對於藝術的看法,他們也曾交流過。還能找到很多例子,我就不具體列舉了。我只是感覺到,在這部作品的寫作過程中,馮驥才不斷地在實現自我跨越。他以前的作品都沒有這部作品如此貼近“自我”,一個小說家寫作中自然會適當地與自我保持距離,然而,這一次他卻放開了,或者說他把持不住。這樣,虛虛實實,很多的壁壘都被拆掉,使我們更加貼近作者的內心。我認為這部長篇小說可以跟他的四捲回憶錄對照起來閱讀,甚至我感覺,在回憶錄中不方便講的話、表達的觀點,這一次他用小說作偽裝痛快地表達出來了。

第三,跟前面這個看法緊緊聯繫起來的是,這是一個跨文體的寫作。小說的“前卷”很有情節性,符合我們對於傳統小說的認知,到中卷和後卷,很多線型的情節被打破,變成塊狀的碎片,議論也越來越多。讀者可能會反過來質疑:小說也可以這些寫嗎?當然,讀一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覺得這些也毫不奇怪。我在想,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寫?我認為這樣寫,擺脫單純情節性的束縛,作者更加自由了,他可以打開更多封閉的東西,直接把心中的很多意圖表現出來。以往的小說化寫法,滿足不了他的這些表達出來,才有了他這樣的寫作。

這不是一個行動的、故事的、情節性的作品,它更是一個思考的作品。這個思考,是名詞,也是動詞,《藝術家們》呈現了幾個人物這種思考的過程,也呈現了很多結果。——這也得益於這種跨文體的寫作,它讓我想到了里爾克的《馬爾特手記》,那部作品也不是一部傳統的情節性小說,而是有多方面的思考在其中。如此看來,《藝術家們》也可以看作是馮驥才先生的心靈史,他的談藝錄,對於當代社會或藝術界未嘗又未嘗不是一部啟示錄,這裡面,顯然有他的很多憂思。

第四,也是作品中很迷人的一點,無論是作者表達的情懷,還是作品本身呈現出來的情調,乃至那些充滿文字中的濃情,都含有很多致敬與迴歸的成分。向偉大心靈和古典作品的致敬,向高貴的藝術致敬,向美好的人性致敬,向有溫暖的城市致敬……這些構成小說牢不可動的基石,使小說顯得那麼純淨。在一個汙濁的世界裡和曖昧不清的文學表達中,這種純淨又是多麼難能可貴啊。我還想強調,這些本來就是馮驥才文學世界的重要特質,所以我說這也是迴歸。

馮驥才的寫作,一面在不斷地開拓自己的疆土,比如《單筒望遠鏡》對於天津老租界、對於中西文化關係的思考,一面同時又在不斷地迴歸,他的一切寫作都是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圓心。你會發現有些題材,他總也離不開,比如文革,比如大地震,比如七十年代末的凌汛,八十年代初的鉅變,這些都特別能夠調動起馮驥才的激情,讓他不論用什麼形式寫怎樣的作品,它們都是馮驥才牌的。每一次迴歸也許都是一次不徹底的告別。

這部作品中還有對於時光的憂傷和思考。作者不斷提示我們,時間在流逝,有的朋友越來越遠了,城市也在變化,人心也在變,一切都找不回來了,那麼,企圖守護它們的人又能收穫什麼呢?這種情感滲透在文字中,使作品有一種古典美在裡面,猶如下午的陽光照著老房子的窗。

因為馮驥才痴迷這種美,守護這種美,他的作品給我更多的感覺是非常溫暖和柔軟。我一面受這樣的氛圍感染,一面也有一定程度的不太滿足。比如那個遺世獨立的畫家高宇奇,聽說有原型,我不知道原型的結局什麼樣,我覺得小說裡給他的結局太省事了,讓他那麼悲壯地死去。其實,按著當代藝術的現實處境,就應該讓他們陷在更大的糾紛中,小說前面不是交代過一句話嗎,他畫的畫兒跟他資助的老闆,究竟什麼關係?這個畫最終到底屬於資方,還是藝術家?小說就應當讓他陷在這個矛盾中,無法輕易解決的矛盾中,這個時候對他和作者的考驗才真正來了。不過,我承認,現在的處理方式,是典型的馮驥才式的,馮老師在很多處理上是不肯這麼殘酷的,否則,那份美就被打碎了,我理解他這個特點。但是,我也期望,他偶爾也可以把一些“特點”丟掉,就像小說裡楚雲天的藝術蛻變一樣。

【未完待續】

在藝術和物質都極度匱乏的年代,幾位青年藝術家的創作生活正悄然起步。純粹的藝術激情和探索引領著時代和他們,風雲際會,霞光萬道。社會流變、市場大潮,激情和精神沉寂在世俗的灰燼中。深陷於生活漩渦的他們,該怎樣支撐理想與才華,又何以經營各自的藝術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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