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汀陽:漁樵與歷史 | 文化縱橫

趙汀陽:漁樵與歷史 | 文化縱橫

✪ 趙汀陽 |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

✪ 張文江 | 同濟大學人文學院

【導讀】近期,多地紛紛迎來今冬初雪。與雪天有關的詩歌創作中,唐代柳宗元在《江雪》一詩中塑造的遺世獨立的“孤舟蓑笠翁”形象,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力。在《紅樓夢》第五十八回大觀園姊妹蘆雪廣雪後燒烤的名場面中,寶玉特以“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的漁翁扮相出場,被一眾丫鬟婆子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可見到了清代,漁翁已成為雪後文人雅趣中不可或缺的美學元素。

趙汀陽回溯了漁樵這一意象的生髮歷史:至少在先秦時代,人們已經賦予了漁父一種超越的形象,漢代有所世俗化,在唐代轉變為一個精神上自由自在的得道形象,到了宋朝以及元明清,漁樵形象才逐漸定型為歷史講述者。趙汀陽認為,山水在中國文化中代表了一種“落地”的超越性。漁樵以山水的眼光看歷史,所以說出來的歷史,重點不在故事,漁樵要言說的是一種歷史哲學。漁樵不關心專業化的歷史真實性,而更接近歷史哲學家,關心的是歷史結構、格局、形勢、時勢、時機、時運之類暗示了歷史之道的問題。漁樵不喜結論,漁樵的史學方法論就是讓歷史的每一個事情都變成問題,變成永遠可以爭論下去的問題,也就是“無定論”,因為漁樵關心的是歷史可以永遠說下去。漁樵對永恆和無窮的意識並不落在純粹時間之上,漁樵要看無窮變化,只有在無窮變化中,道才得以顯現。

張文江認為,漁樵有兩個特點,一是不脫離生存和勞動,一是身居邊緣的觀察者。漁樵是凡俗和超越的結合,觀察的是整個歷史的局,應該是一些不甘心侷限於某個學科領域的人,在古代是不甘心侷限於身處位置的人,換另外角度來思考。漁樵是文明有意無意所設置的“閒子”,其源頭來自古代的史官,保留文明自知和反省的可能性。他們討論歷史,在對談中自我進化,遙遙指向終極的不可及。

本文原發表於《上海文化》2020年9月,轉自“思南讀書會”,此處為摘編版,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位參考。

漁樵與歷史

趙汀陽:要破解意象的密碼,需要歷史的解釋,而不是邏輯的解釋。通過歷史的解釋來揭示意象的內在線索和外部線索,但線索不只是歷史故事,如果只是故事,意義就停在故事的特定情景裡擱淺了,走不動了。破解意象是要為意象建構出一種歷史性。歷史性和歷史這兩個概念不太一樣,歷史當然就是由事件或故事構成的過程,但歷史性卻是一個哲學概念。

歷史性的要點在於某種可以循環重複的活力結構,打個比方,有點像音樂裡的母題,這個母題在不同章節中不斷以不同方式呈現,不斷迴歸而常新。

歷史性的意義不是知識性的,而是哲學。理解一個意象的歷史性,就幾乎是破解意象的意義,關鍵在於,一個意象的歷史語境和當代語境是否能夠形成重疊,如果形成語境重疊,那麼歷史和當代就形成了一種“共聚點”,就是意義或問題相遇的地方。這裡借用的是托馬斯·謝林的概念。如果歷史和當代的意義或問題能夠成功相遇,就意味著,歷史的這把鑰匙可以打開當代問題的這把鎖。如果歷史鑰匙能夠打開當代問題的鎖,這個歷史就是活著的生命,否則就只是有紀念意義的遺物,就像博物館裡的遺物,不是活在現實中的遺產。

說到中國思想的基礎是意象,其中最知名的就是《易經》裡面的卦象,都是意象。另外,還有大家熟知的大量意象,比如山水、松林梅竹、牡丹花、龍、虎、魚、桃、天圓地方,諸如此類,表面上是生活事物,但同時在歷史線索中也成為了重要的意象,幾乎和概念一樣重要。我們今天只能非常侷限地分析其中的一個意象,就是漁樵。

漁樵的意象到底指向什麼樣的人?我們首先來看漁樵的生活背景。生活背景蘊含了他的精神背景,這個背景就是山水。山水意象在中國文明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以有多種解釋,比如說從山水畫或山水詩的角度去解釋,這是文人看漁樵的角度,但在這裡,我試圖理解漁樵自身的角度,即漁樵自己安身悟道的角度,也就是,作為漁樵的生活背景的那個山水所蘊含的意義。屬於漁樵的山水是真實山水,不是畫中或詩中被想象的山水。真山水是一個離社會很近的地方,但又超越了社會,是俗世與超越性之間的邊界。在這個意義上,山水是一個邊界的概念,是隱逸之地和世俗之地的分界處。漁樵的山水是近人山水,而不是荒蠻的遠人山水,比如說喜馬拉雅山或唐古拉山,人跡不至,在古代不會有人去攀登。遠人的荒山野嶺沒有歷史,那個地方沒有發生過歷史,所以與漁樵無關。漁樵是要講歷史的,所以只生活在近人山水,那裡看得見社會和歷史。

趙汀陽:漁樵與歷史 | 文化縱橫

山水意象意味著世界內部的超越之地。這個精神維度很有意味,它意味著,存在著一種落地的超越性。我們知道,超越性是屬於神的性質,是在世界之外的,是俗世之人夠不著的,比俗世更高,所以才具有超越性,而夠不著的東西就只能去相信,這是信仰的理論理由。中國沒有宗教,那麼,中國思想的超越維度就不可能落在世界之外,而必須落在世界之內。中國人如此關心俗世,於是必須在世界內部去建構一種與生活有關的超越性,這種在世的超越性就在生活的世界裡,是人能夠看得見夠得著的地方,而又必須具有超越俗世的品格,那就是山水。山水就是俗世中的超越之地,雖然在世界中,但又是不俗的,是超越的,所以說山水是俗世和世外的邊界。在具有超越性的邊界上能夠看得見社會和歷史,也就有話可說,而且可以憑藉山水的超越尺度而超越地看待社會和歷史,所以漁樵能夠在道的層次上去理解歷史。

這裡說一個小插曲。有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為什麼漁樵不能第二次找到桃花源。根據傳說,找到桃花源的是一個漁父,一般人是找不著的,漁父熟知山水,知道山水的一切秘密,所以能找到,但是漁父與桃花源人告別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了。我的解是這樣的,漁父是故意不再去桃花源的。漁樵熟知山水,沒有他找不著的地方,之所以傳說中說他再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了,這是故意的安排,漁父沒有必要再進去了,因為世外的桃花源不是他的話題。桃花源人甚至不知秦漢魏晉,是一個落在歷史之外的孤島,桃花源裡只有時間而沒有歷史,再也沒有變化,幾乎就是歷史的終結,桃花源人的每一天和另外一天是一樣的,永遠重複。漁父進去之後看見了,已經明白了,知道里面的歷史結束了,沒有需要講的內容,所以對桃花源不感興趣。

漁父不是不尊重桃花源,他敬重世外的桃花源,但他不感興趣,所以假裝再也找不著入口。

漁樵意象為什麼被賦予了得道的超越精神?其中有秘密,涉及文明早期的秘密要交給張老師,他的《漁樵象釋》已經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見解,我的書也採用了,那是關於作為文明初始作者的漁樵的秘密。不過在大量書籍中談論的漁樵是後世的漁樵形象,後世的漁樵形象就比較複雜了,這裡只能簡單舉幾個例子:

一個是姜太公釣魚。姜太公是個假漁父,釣魚技術很差,釣了好幾天什麼也沒有釣著,後來有個真漁父教他釣上了大鯉魚,肚子裡有一張布條,說他將來會封為齊地的領主,當然是迷信傳說。姜太公於是打扮成漁父,在周文王出沒的地方去釣魚,終於遇見周文王,然後被重用,成為開國元勳。這個故事是否真實不重要,關鍵是姜太公為什麼要假扮漁父,這意味著,在遠古時候,漁父就已經被識別為超越高人的形象,所以才能吸引周文王,可見漁樵的超越形象是非常早的產物。關於姜太公的故事主要來自春秋戰國時期的作品記載。

差不多的時間還有另外的旁證,《莊子》裡面的漁父也是超越的形象,按照編造的故事,孔子碰見漁父,被漁父以道的見識教育了一番。道家喜歡編此類故事,都是孔子見老子故事的演化版本。但這種傳說也同樣證明了,在戰國之前,人們已經賦予了漁父一種超越的形象。另外一個證據是《楚辭》裡的漁父。屈原遇見漁父,屈原跟他訴冤屈,漁父對此不以為然,認為他沒有得道,沒有達到超越的境界,唱著歌就划船離開了,不理他了。這些早期文本都證明了,至少在先秦時期,人們就已經賦予漁父一個超越的形象。而樵夫意象的形成似乎相對比較晚,這個問題我一會想問問張老師是否知道其中緣故。而且,樵夫的人物原型大多數也沒有漁父形象那麼高級,這也是一個很有趣而未經證實的問題。

漢代時候,漁樵的形象雖然保持高度精神性,但明顯世俗化了,這也是我不太理解的一點,我沒有找到答案。漢代時候把漁父的形象給了嚴子陵,把樵夫的形象給了朱買臣。嚴子陵大概還說得通,他不想當官,拒絕當官,整天釣魚,但他不是真漁父,而是文人,釣魚與生計毫無關係,只是表現一個超越的態度。可是朱買臣的形象就有一點差勁,朱買臣因為窮困只好去砍柴補貼家用,但他一心想升官發財,拼搏了幾十年,歲數挺大終於當上大官。朱買臣其實很世俗,這個形象沒有任何超越性,只不過是一個吃得苦中苦後來終於當了人上人的故事。

到了唐代,從唐詩以及山水畫中看到的漁父形象,轉變為一個逍遙自在的形象,很孤獨,精神自足,一葉扁舟,看上去有一點像范蠡這種品格人物的漁樵,是一個精神上自由自在的得道形象。到了宋朝以及元明清,漁樵形象轉變為愛講歷史,談古論今話不休,這樣就又有了歷史的精神深度。作為歷史講述者的漁樵是宋以後塑造出來的,也是大家最熟悉的形象,《三國演義》開篇詞最為典型地描繪了這個漁樵形象。可以看出,漁樵意象是重重疊加而成的,因此含義特別豐厚。既然最後定型的漁樵形象是歷史講述者,那麼我們可以想一下,漁樵如何講歷史。

漁樵以山水為根據地,山水成為精神依據,但卻講的是歷史。雖然說山水是漁樵所徵用的超越象徵,但漁樵不會去講山水。山水不是漁樵的言說對象,而是漁樵的思想格局,漁樵以山水作為精神格局去談論其他所有事情,而作為精神尺度的山水本身卻不被談論,就像尺子是用來衡量物件的,卻不是用來衡量尺子自身的。事實上只有文人才以山水作為言說或描繪的對象,文人愛寫山水愛畫山水,愛談山水之情,這是寄託了一種隱逸、飄逸、逍遙、脫俗的想象,這是文人的思路。這種文人想象雖然很美,卻偏離了山水本身的精神。一旦山水成為了描述的對象,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山水,因為對象化就是隔閡。只有漁樵才吃透了山水的精神,而文人很難擁有漁樵那樣的山水觀,還有以山水觀奠定的歷史觀。

漁樵以山水的眼光看歷史,所以說出來的歷史,重點不在故事,歷史故事只是素材或道具,漁樵要言說的是一種歷史哲學。

漁樵的原始意象都是文明的偉大作者。傳說中的古代聖王都是文明的偉大作者,更準確地說,文明早期的那些偉大作者因為有創作之功,所以成為王。漁樵意象一開始也是偉大的作者,這個細節我們要請教張老師,因為張老師寫過一篇《漁樵象釋》,專門解釋這個問題。第一代的漁樵是作者,後世的漁樵轉化為述的意象了,即後來出現在國畫、詩詞、文獻裡的漁樵,都是敘述者。漁樵敘述的是歷史,或者說,漁樵的話題是歷史。實際上的漁樵可能也說了許多別的事情,但賦予漁樵的意象是言說歷史。既然講歷史,就意味著,漁樵有一種漁樵史學,或者叫漁樵史觀。那麼,漁樵史學與其他史學必有所區別。

首先,漁樵史學與中國的正宗史學,就是春秋、公羊、司馬遷的史記這些經典奠定的史學傳統,肯定不是一類。漁樵不在乎歷史故事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不去對歷史進行知識論的研究,也不給出官方的或正統意識形態的倫理學結論。漁樵不喜結論,漁樵的史學方法論就是讓歷史的每一個事情都變成問題,變成永遠可以爭論下去的問題,也就是無定論,因為漁樵關心的是歷史可以永遠說下去,無定論才可以“話不休”。

這樣的言說一方面是遊戲,另一方面也是一種歷史哲學,沒完沒了地說,思想就與時間同步,趕上時間,就接近了無窮性,也就進入了形而上的問題。真正的思想都是以問號為結尾的,而不是以句號,這是哲學的命運。

兩千多年來有過許多哲學家,但我想說,哲學家從來沒有解決過一個哲學問題,我們所有人從來都沒有解答過一個哲學問題,哲學家們只是給出了不同的說法,和漁樵差不多,沒完沒了說了兩千多年,其實沒有結論。但這就是思想的標誌,以問號為結尾,才是思想。漁樵的史學景深放得很遠,超越了一切故事,也就超越了有限性,所以漁樵一定要居於山水,與山水同在。當然,山水是漁樵的生活資源,要打漁,要砍柴,但山水和漁樵更是精神絕配,山水是不朽的,青山常在,綠水長流,不朽的青山流水就是漁樵的精神標尺,漁樵以青山流水來衡量歷史,衡量一切故事。

青史只有從青山的角度去看,才看得明白其中的大局大勢。這也正是哲學的意義所在,只有形而上的尺度才足夠大,大到足以超越當事人的偏心偏見和一時一地之得失。利益相關者講的歷史可以是對苦難的深切控訴,對不公的有力批判,只是批判和控訴還不是歷史。漁樵借得青山流水的永恆尺度而超越了一切愛恨情愁,超越了一切興衰成敗,才能夠看出動人故事背後的歷史之道。在這個意義上說,漁樵確實接近於道。

不過,漁樵對永恆和無窮的意識並不落在純粹時間之上,他要看無窮的變化,只有在無窮變化之中,道才得以顯示出來,因為道不是靜止的永恆,而是動態的無窮。沒有變化,道就顯示不出來。沒有變化,那就只有純粹的時間,也就是西方哲學關心的問題,與純粹時間同在的就是那個難以理解的“存在”。

最後一個細節問題:漁樵從何處得知歷史故事。漁樵的來源複雜,大多數是勞動人民,也有小部分原為文人、官員、將軍甚至是江洋大盜,都有可能,比如《水滸》裡有阮小二阮小七之類的強盜漁樵,那也是有的,什麼樣的來源都有可能,但漁樵的生活方式屬於勞動人民,住在山水之間,經常到集市上賣魚賣柴,因此我推測,漁樵所知道的歷史故事主要是聽來的,從說書、評書、戲劇那裡聽來的,漁樵也認識文人朋友,文人喜歡和漁樵一塊喝酒,因此漁樵大概也從文人那裡聽到一些正史。

就是說,漁樵不在乎正史還是野史,歷史故事估計是混著來的,不挑來源,因為漁樵不關心專業化的歷史真實性,漁樵不是專業歷史學家,而更接近歷史哲學家,關心的是歷史結構、格局、形勢、時勢、時機、時運之類暗示了歷史之道的問題,所以漁樵不挑故事。那些傳說的故事中大量是假的或被誇張的,《三國演義》《隋唐演義》《說岳全傳》《楊家將》諸如此類,民間流傳的故事裡有許多都無考或者被誇大,真實性比較可疑,但對於漁樵足夠了,因為

那些故事雖然不真實,但所表達的興衰成敗的滄桑結構,與真實的歷史其實是同構的,仍然顯示著歷史之道。

張文江:今天,作為人的意象,為什麼要有漁樵?形成這個意象,是為了溢出學科之外,進行底層的思考。表層思考和底層思考,研究的境界不同。漁樵的意象,本來非常可能是出於想象,而作出這些想象的人,不一定是,甚至一定不是,真正打漁的人和打柴的人。應該是一些不甘心侷限於某個學科領域的人,在古代是不甘心侷限於身處位置的人,換另外角度來思考。

漁樵有兩個特點,一是不脫離生存和勞動,一是身居邊緣的觀察者。他是凡俗和超越的結合,觀察的是整個歷史的局。亞里士多德說,脫離城邦的人,不是神明就是野獸(《政治學》)。漁樵彷彿和兩者都沾著邊,但是沒有脫離城邦,處於相對的邊緣狀態。這種邊緣狀態,可能是中國的思維方式,《易經》上有“出入無疾”的說法。好比在國際象棋中,棋子處於格子之內;在中國象棋中,棋子處於線條之間。象棋模仿的是城邦,而棋子中沒有漁樵。漁樵安頓好自己的生活,超然象外,關注文明安危的根基。其中包含很多故事,而所有的故事中,都有著秩序的失衡和重建,也就是興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