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文道:《源氏物語》若是拍成電視,就是三觀盡毀的通俗故事

日本文學,尤其是傳統的日本作家,素來以其著獨特的纖細,潔淨,哀傷的美在世界上享有盛名。自《雪國》,《千隻鶴》,《春雪》,《挪威森林》,每一本都像是冰天雪地裡孑立的穿著純白和服少女,單薄,又帶著化不開的哀傷,彷彿一場大雪就能將其淹沒。

這大概也與日本文學發端有關。現如今日本學界普遍認為日本文學始於平安時期著名女作家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這本書便是典型的日式美學,被哀傷籠罩,細膩內斂的心理描寫,纖細的文字,深深影響了此後的日本文學,乃至融入到日本的民族精神之中。

這樣的世界級名著,這樣大的一部IP,理應最不缺翻拍,卻為何梁文道先生言:“拍成電視劇是讓人三觀盡毀的故事”呢?

梁文道:《源氏物語》若是拍成電視,就是三觀盡毀的通俗故事

作者紫式部

故事梗概

確實,如梁文道所言,抽離出故事情節來看,這部小說的故事著實是不忍直視,三觀不正,無病呻吟。

這部小說從頭到尾講述的都是一個上流社會花花公子尋愛的過程,有錢有權,周旋於各色女人之間,最後被貶,死掉,看來無聊透頂。

若是極盡概括,前面四十多帖,大概是講了這樣的一個故事。

桐壺天皇寵愛的更衣誕下一子,然而由於出身卑微,遭人非議排擠,更衣鬱鬱而終。小皇子在宮中無依無靠,桐壺天皇逼不得已,將小皇子降為臣籍,賜姓源氏,這就是主角,光源氏。

光源氏長大後,不僅繼承了更衣的驚人美貌,還才華橫溢,擅長詩詞歌賦。然而這樣一個人,偏是一個徹頭徹尾,不折不扣的“渣男”。

梁文道:《源氏物語》若是拍成電視,就是三觀盡毀的通俗故事

光源氏與眾女

先是引誘空蟬,失敗後又不死心,與繼母藤壺的女御糾纏。與六條妃子不清不楚,拈惹夕顏,卻致使其早逝。

心中惦念繼母藤壺,繼而看上了與藤壺長相相似的紫姬,而當時的紫姬,才八歲,光源氏已經十八歲了。紫姬成人後,終是嫁給了光源氏。然而他賊心不死地追求夕顏遺女玉鬘,但最後沒有成功。

一番蹉跎後,光源氏娶了朱雀帝三公主,卻正撞見三公主與柏木幽會,甚至三公主最後誕下柏木之子,不堪心理煎熬的三公主最終削髮為尼,陪伴自己許久的紫姬恰巧病逝,心如死灰的光源氏感覺這是對自己的報應,於是遁入空門,不久後也去世了。

後十帖的內容則是男主子孫的故事,這裡先不提。

這樣亂的一個故事拍出來,且不論三觀,看不看得懂都是一個問題,書中人物的名稱未定,總要通過邏輯來梳理對應人物名稱,費時費力。莫說我們這些“海外”觀眾,日本本土居民讀得懂的,又有多少呢?怕是跟外國人一般,湊個熱鬧看看劇情罷了。

除此之外,選角也極成問題。單說光源氏,紫式部不惜將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彙加諸於他,他耀眼奪目,才華橫溢,氣度不凡,滿含哀傷。

這樣的男主角又該何處尋找?若是找得不對,那這故事的可信度又要下降一分。

梁文道:《源氏物語》若是拍成電視,就是三觀盡毀的通俗故事

光源氏與紫姬

文學與影視

單看故事,確實是淫亂不堪,讓人三觀盡毀。但“故事情節只是花架,若是隻看見花架,而忽視上面的花是無法欣賞到其美麗的。”這可能也是文學作品與其他藝術形式不同的方面。

影視自然有很多獨特的優點,但它的呈現特點就註定了觀眾一定會忽略深意,臺詞之美,更加註重劇情。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影視註定無法完美復刻文學獨特的美感與衝擊感。而《源氏物語》的獨到之處,就在這裡,紫式部對文字肌理的掌控,是絕倫的。

與影視相對的文學,它的確是由故事組成,但它又不僅僅有故事。古今中外,許許多多優秀的文學作品,若是隻從故事情節來看,他們的故事或三觀不正,或平凡無比,但你能說他們的作品不好嗎?諸如上文所提到的《雪國》,又或是拉美文學巨匠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

以世俗的道德三觀來衡量文學作品本身就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無奈的是,這件事還是有許多人沒有意識到。甚至美國著名作家霍桑還喜歡在自己的作品裡衡量角色行為。於是,博爾赫斯對此評價:“這是一個美學的錯誤。”

梁文道:《源氏物語》若是拍成電視,就是三觀盡毀的通俗故事

斬不斷的慾望

霍桑做到了絕對的三觀正確。但因此在美學上犯了一個更為嚴重錯誤。讀來拖沓,本應留給讀者自己思考的地方,卻被作家搶先一步說出口。就好像有一個人總是先你一步說出你想說的話,並且贏得了所有的誇讚。這種不暢快感,自始至終貫穿著霍桑的作品。

誠然,在過去的許多年裡,我們一直宣揚文學作品應當引導人們走向真善美,批判假惡醜。

可是批判也有許多種方式,只將真相赤裸裸公之於眾,是非對錯由人評說,不也應當算作其中一種嗎?甚至,為人類發展貢獻另外的審美價值,難道也不算一種貢獻嗎?一味追求文學作品的引導,不就恰好限制了文學作品的創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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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主削髮為尼

獨特的藝術價值

拋除不太“符合世俗”的情節,這部作品不可謂之不偉大。

在時代的背景下,這本書更是極其重要。紫式部生活的年代,正是日本本國文化精神甦醒崛起的時代,那個時代的日本第一次意識到他們應到擁有自己獨特的文字和文化,而不是一味接受來自大唐的一切。

因此,這本用假名寫就的長篇小說,自然成為了日本文化發展起點的象徵,因此具有著獨一無二的地位,甚至在日本,民眾普遍認為這就是日本文學的開端。事實上,這部小說也確實為日後的日本文學的發展定下基調與主要美學特徵。

如果也拋去這個特殊的時代所賦予他的獨特地位,只論藝術價值與美學欣賞,這本小說也依舊足夠優秀。

梁文道:《源氏物語》若是拍成電視,就是三觀盡毀的通俗故事

遁入空門

首先,這部小說是世界範圍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更被認為是日本古典文學的高峰。作者紫式部更是那個時代世界範圍少有的優秀女作家,她用獨特的日本女人細緻綿長的筆調,典雅精緻的用詞,帶我們回到那個紛繁哀傷的平安時代。

在這部小說中,作者通過光源氏的迴避退讓,來刻意淡化了權謀紛爭,並毫不留情地捨棄了許多不必要的枝節,寥寥幾筆構建了一個巨大的人物關係網絡,並在這個網絡上進一步細緻刻畫作者想要表達的一切。

下面這些句子難道不是讀來便是十分美好?

“哀此這家籬菊,當年共護持。今秋花上露,只溼一人衣。”“秋盡冬初人寂寂,生離死認對向雨茫茫。”

想必你也讀出來了,這些句子含義悠然,用詞樸素精緻,頗有大唐遺風。

那是因為作者紫式部的父親與兄長都極擅長漢詩、和歌。在他們的薰陶下,紫式部自小文采斐然,在《源氏物語》中,貫穿全書的漢詩便是最好的印證。尤以其白居易《長恨歌》貫穿全書,奠定了源氏三代人的故事基調,即終將抱憾,終將歸於悲哀。

梁文道:《源氏物語》若是拍成電視,就是三觀盡毀的通俗故事

源氏物語中的女性

源氏與紅樓

有人願意將《源氏物語》比作中國的《紅樓夢》,認為二者都是頂級優秀古典小說作品。自然,同為國家級別的名著,同為各自語言的古典小說巔峰之作,二者看似有著很多共性,都是通過一個家族的傳承隕落來窺探時代的鉅變。

但共性之下,作為不同文化孕育出來的作品,必然是有著各自的閃光點。

如果說《源氏物語》是吸收大唐文化,融合日本獨特民族特色的懵懂開山之作,那麼《紅樓夢》則更像是中國古代智慧凝結提煉,厚積薄發的集大成之作。

其次,二者在傾向上,《源氏物語》更多地涉及存在主義,具有一定的浪漫主義色彩,給人以華麗而哀傷之感。

而《紅樓夢》則涉及著虛無主義,在現實主義上停留,彷彿一切都早已被命運寫好,只待故事啟動,轉開第一個齒輪,這更多地是讓人有宿命感的無奈與殘酷之美。

兩種文化下形成的不同作品,卻殊途同歸,達到了共同的巔峰成就,也算是一種緣分了吧。

梁文道:《源氏物語》若是拍成電視,就是三觀盡毀的通俗故事

漣漪

梁文道先生在節目的最後說,這部小說就是關乎追憶的一個故事。從後面十帖開始,追憶逝去的光源氏,追憶那個繁華的平安時代。這種追憶天然帶有一種悲哀,畢竟只有失去才會被追憶,而失去都是痛苦的,悲哀的。

欣賞這樣一種物哀的情景,正如追憶光源氏人生種種過往。真實的,赤裸的,混亂但精彩的人生。像一滴雨滴進湖裡,盪漾起美妙的漣漪,然後很快消失,一如光源氏的一生。

跳脫出光源氏的一生,我們每個人不都一如這片湖裡的一滴雨,匆匆而來,與人生碰撞出漣漪,然後匆匆消失,彷彿不曾來過。

這大概也是《源氏物語》想極盡所能表達的“物哀”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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