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春鬆:偶開天眼覷紅塵——王國維眼中的《紅樓夢》

前 言

  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對普通人而言,究竟有何價值和意義?在大學者王國維看來,它揭示了每一個個體生命的本質——痛苦與超越。


幹春松:偶開天眼覷紅塵——王國維眼中的《紅樓夢》

清 孫溫《紅樓夢》繪本之《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局部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頭說此書“大旨談情”,開篇便是“開闢鴻蒙,誰為情種”。大學者王國維對《紅樓夢》的興趣,就是由這個“情”引發的。在王國維看來,這個“情”就是“慾望”。何以如此解釋?這要從他對叔本華哲學中“意志”的理解出發。

  王國維在20世紀初接受了叔本華的哲學。在叔本華看來,人生的本質是“意志”,這個“意志”體現在人身上就是慾望,由於慾望的無限性和人生的侷限性,所以人總是處於痛苦之中。


往復於苦痛與倦厭之間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一開始,就拿這個理論來分析曹雪芹的寫作意圖和賈寶玉的人物形象,其闡述就像是對叔本華理論的轉述:“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人生的慾望總是難以滿足,即使得到滿足也馬上會產生厭倦,這樣復又回到痛苦的狀態。“故人生者如鐘錶之擺,實往復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叔本華的“天才論”認為,越是天才越能發現人生痛苦的本質,因此,天才總是比庸眾要過得艱難。然而,也只有天才才能把人生痛苦的本質揭示出來,他們所藉助的方法就是文學和藝術。在王國維看來,《紅樓夢》被視為中國古典文學之巔峰就是因為其對人生悲劇的深刻揭示,而曹雪芹就是那個能洞察人生悲劇的天才。

  王國維藉助叔本華對於悲劇的劃分,認為最初級的悲劇是有一個惡人來破壞你的人生,次級的悲劇是被厄運所左右,而最令人絕望的,則是發現悲劇是人生不可擺脫的,即悲劇是人生的常態。

幹春松:偶開天眼覷紅塵——王國維眼中的《紅樓夢》

清 孫溫《紅樓夢》繪本之《賈寶玉初會林黛玉》

  他從寶黛之愛情悲劇說起,認為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悲劇是由一個個人物的自然關係所導致的必然結果,是生活的常態構成了個人無法擺脫的痛苦環境:

  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嫟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於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也……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王國維《紅樓夢評論》)

  的確,最能打動人的,並不是那些在大的社會變局或自然災害中處於困境的狀態,而是在通常的人情、通常的境遇中所造成的不可擺脫的痛苦人生。《紅樓夢》塑造了一系列極具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如寶玉、黛玉、寶釵、妙玉、晴雯、鴛鴦、王熙鳳、賈母、賈雨村、尤二姐、尤三姐等,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慾望,也帶來了自己的困境,由此展現出了各自的人生悲劇。


“天眼”與解脫


  既然痛苦乃人生之常態,那麼必然要尋求解脫之道。在五十歲之時以自殺終結生命的王國維,並不認可“自殺”是理想的解脫方式,他說:“解脫之道,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慾者也。”按照這個標準,《紅樓夢》中大多數自殺事件都是因為慾念不得滿足而引發的,並非如王國維所說的,對人生有所感悟而得解脫。“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牆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故此書中真正解脫僅賈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為什麼說只有賈寶玉、惜春和紫鵑才算是真正解脫呢?是因為解脫者需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去“直觀”生活之困苦。

  王國維認為,真正的解脫要能旁觀人世間的痛苦,他喜歡用“天眼”來比喻這種對於人類之“慾望—痛苦—求償—痛苦”這一過程的洞察,他以“偶開天眼覷紅塵,只緣身在此山中”來形容這種狀態。

  王國維認為,一般而言的人生意義,都是從現有的倫理秩序中去尋找其價值及合理性。從這個角度來看,賈寶玉看破紅塵後出家為僧,像是一個絕父子、棄人倫的人。然而,這個社會普遍接受的倫理真的是絕對不容懷疑嗎?所以人需要思考這套規則本身,這也正是《紅樓夢》帶給我們的啟示。

幹春松:偶開天眼覷紅塵——王國維眼中的《紅樓夢》

清 孫溫《紅樓夢》繪本之《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賈寶玉源於女媧補天之時,在大荒山無稽崖煉石補天時所棄用的一塊石頭。“誰知此石自經鍛鍊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王國維說,這塊石頭為什麼不覺得“無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呢?因為自己沒有被使用而痛苦,這就是賈寶玉人生開始時的“一念之誤”,由此進入了我們這個憂患勞苦的世界。所以,《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呈現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個因為“最初的錯誤”而經歷困苦,並最後獲得解脫的過程。所以在一百一十七回中,寶玉與和尚的對話,顯示出賈寶玉所經歷的不幸,都是由於生活之所欲而導致,而這一切不是他選擇的,因為他並非自己選擇成為那塊被遺棄的石頭,而是命運。因而,他自己也不能逃脫命運,真正逃脫這個世界的不是賈寶玉,而是那塊玉。這個玉就是“生活的慾望”的代表。

  “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和尚笑道:“你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裡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早該還我了。”(《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七回)

  其實,叔本華也是從佛教和印度哲學中去尋求解脫的方法。這裡寶玉與和尚的對話中,王國維看重的是賈寶玉知道自己的“來路”。這樣,好似禪宗的棒喝,來處來,去處去,關鍵是要放下手中的玉(慾望),痛苦既由自己所造,當然也要由自己找方法解脫。


《紅樓夢》的思考與超越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頭就明說了賈寶玉和林黛玉只是兩個符號,他們的問題是人類普遍的問題,而不僅僅是他們個體的問題,所以讀者要從具體的情節中抽離出來,要開“天眼”。王國維認為,正是在這樣的高度上,曹雪芹把自己與其他的小說家區分開來。

幹春松:偶開天眼覷紅塵——王國維眼中的《紅樓夢》

清 孫溫《紅樓夢》繪本之《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王國維始終認為,大多數中國人缺乏一種超越精神,總是落入日常的情感中,因而對於通過思考自己的困境來理解人類普遍痛苦的思考力不足,導致了以往的文學作品容易流於浮淺,僅僅停留於表面的娛樂性和情感撫慰上。他對中國文學史上的“大團圓”結局設計很不滿,認為無論是《西廂記》還是《牡丹亭》,作者總是希望最後有一個溫暖的結局,來化解讀者在閱讀作品時所產生的抑鬱情緒,但這樣做的結果,是極大地化解了悲劇所帶來的震撼力。

  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之一例也……故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王國維《紅樓夢評論》)

  王國維早年熱衷於哲學,特別注重用哲學和美學去提升中國人思維中超越性的一面,所以他也是從這樣的角度來評論《紅樓夢》。在他看來,沒有這樣的高度,就看不到《紅樓夢》“作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部偉大著作”的特性。


【作者簡介】

  幹春松,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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