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原來,聲優的聲音真是從怪物那裡買來的


故事:原來,聲優的聲音真是從怪物那裡買來的

本週的主題是「殘缺」。

對某些人來說,有些缺失是不可忍受的,他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將其彌補回來。不過有時候,這代價高昂得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蚌非是一位讓校對很省心的作者。能看出自稱莎士比亞控的她,對文字的那份敬畏心。期待蚌非為我們帶來更多好看的故事!


故事:原來,聲優的聲音真是從怪物那裡買來的

| 蚌非 | 前高校圖書館員。文字潔癖重度患者。中國作家協會《文藝報》影評專欄作者。遊逛過大半個中國,蹲守過不少博物館,痴迷商周青銅器,終日惶惶一書蠹。文字細膩柔和,致力於從生命的荒蕪中尋找一抹暖色。


怪物中的怪物

全文約12900字,預計閱讀時間25分鐘。


00

天黑得早,不知什麼時候落起大雪,他出來的時候,已經路面上一層雪、雪底下一層冰了。他顫顫巍巍地滑到車子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自己開車回去。

他絕不能把車子放在這個地方。

路上塞起了車,長得看不到盡頭,導航軟件上的赤紅色幾乎成了閉環。聽前面的人喊,說是路況太差,前面七八個車撞到了一起,堵得厲害,他決定去繞一段路。那條路不太好走,車很少。

他必須儘快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他慢慢轉過方向盤,向那條黑暗的小路開去。似乎有人在身後喊著什麼,他沒在意。沒有車子跟上來。那些喧囂聲漸漸被他甩在身後。世界很安靜,只有他的呼吸聲和車輪壓過雪地的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彷彿在被大雪吞噬,也彷彿在被世界拋棄。

車窗被雪覆住,他打開雨刷器。雨刷器艱難地來回搖擺,搖擺的間隙裡,似乎有一隻貓從車前跳過。他下意識地狠狠踩下剎車,車子立刻不受控制地滑離路面,栽向一片黑暗。他慌極了,試圖擺弄方向盤,腳也不知道是踩著剎車還是油門,總之狠狠地踏了下去。他陡然覺得身下一空。

是報應啊。

這個念頭並沒在他腦中停留太久,他的車子翻滾著栽進一個深坑,也許剛剛車後的人對他喊的是“那邊在修路”——安全氣囊讓他窒息,也讓他在天旋地轉中抓住一根稻草,車子滾了幾下總算是停穩了,他顧不得渾身疼痛,手忙腳亂地爬了出來。

大雪落得天地蒼茫,世界忽然就沒有了聲音,他摔倒在雪地上,覺得喉頭腥甜。得去求救,他摸出手機,呼出的氣一團團消失在空氣裡,彷彿把他的力氣也帶走了。他閉上眼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一切都是從那一天的夜晚開始的。


01

那天錄音到很晚。其實他們每天都錄到很晚,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翻著劇本等待,等待那個窄小的錄音棚空出來。

白辭音那天等了很久。其實他每一天都等很久,但他從來都沒有任何不悅的神色,他通常很有耐心。

隨著導演說“可以了”,白辭音輕輕籲一口氣,將耳機掛好,從錄音棚裡鑽出來,一群等在門口的新人魚貫而入,接下來是一段群雜的戲。

把劇本收好,白辭音禮貌地跟導演和錄音師道了謝,兩個人都沒搭理他,棚裡的新人讓導演正壓著火氣說戲,而錄音師忙著減去冗餘的片段,並不知為什麼嘆了口氣。

找到自己用了很多年的水杯,白辭音走到角落的飲水機旁接一杯熱水,水流很急,打得裡面的胖大海一個激靈翻起來,又再慢慢沉下去。他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雖然沒有人會注意他。他一面瞟著棚裡的情況,一面小心翼翼地吸著濃釅的茶,溫熱的水緩緩流過剛剛因嘶喊而充血腫痛的喉嚨,有些痛。他皺皺眉,安慰自己,沒辦法,已經不是技巧的範圍了,該喊就得喊,喊了二十多條才導演覺得可以,沒問題的,今天回去歇一歇,明天就能緩過來。

明天的戲更重。白辭音腦中過著劇本,嘴角不自覺地翹起來。這次的角色雖然不是男一男二,卻很有分量色,人物性格沉鬱複雜,能爭取到非常幸運。晚上回去還得再揣摩揣摩人物。他將茶水倒進嘴裡,舔了舔嘴唇。

從錄音棚出來時,夜已深了,月亮白亮亮地掛在空中,照得他的影子清晰而明朗,他雖然腦子有點昏沉,但腳步異常輕快,會好的,他想,這個角色一定會讓人記住自己,然後,他就會接到越來越多的劇本,演出越來越多的角色。他一面想著,一面穿過一條狹窄的小巷。

做配音演員常常半夜收工,白辭音在常去的錄音棚附近租了一個插間,收工走半個小時就行。而穿過這條小巷能節省10分鐘。小巷裡沒有路燈,白辭音也習慣了,他打開手機手電,繞過一堆雜物,向小巷深處走去。眼睛剛適應了黑暗,卻在轉角時被一片亮光刺到,白辭音眯著眼睛望向光源。遠處高樓上閃動著明星演唱會的樓體廣告,明星照片和演唱會信息來回翻滾,是流行歌手溫霖歷時一年半的全國巡演。白辭音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又搖著頭走開,他挺喜歡溫霖的歌,但委實沒空、更沒錢去參加這樣的狂歡。

倒在床上,他一頭扎進黑暗裡,黑暗裡空曠又安靜,像緩緩的流沙,將他推進溫暖的雲朵。他是被敲門聲驚醒的,另一間屋子的租客大聲喊他:“哥們,你電話響半天了!”他驚慌地摸起手機,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導演大喊道:“你怎麼回事,都等你呢!再給你十分鐘,快點過來!”白辭音沒來得及說一個字就被導演摔了電話,他慌忙穿了衣服衝出去,喊他的年輕人端著一碗泡麵站在門口,見他趕忙說:“你沒事就行,電話響了半天了,我都怕你有點啥事……”他也來不及聽完,拍拍對方的肩膀說:“謝啦,哥們!”接著就衝出門去。他沒看到,年輕人緩緩地側過頭,並掏了掏耳朵。

樓下的停著的共享單車讓他暗道幸運,十分鐘後他衝進錄音棚,看到今天跟他搭戲的女演員,他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導演趕進錄音棚。按照計劃,今天早上他先錄一段獨白,然後跟女演員有一場情緒轉變激烈的對手戲。他的詞很多。

帶起耳機,深呼吸,聽到導演說“開始”,他盯著畫面,念出了第一句臺詞。

耳機裡傳來詫異的聲音,嘈嘈響了片刻後,錄音師跟導演說,“設備沒有問題。”導演衝進來推開他對著麥克喊了兩句,錄音師表示麥克和耳機都沒問題。導演詫異地看著白辭音,說:“你說句話。”白辭音莫名其妙,又唸了一遍剛才的臺詞。

錄音室外面的人全都在擺手,錄音師說:“沒有聲音。”

導演皺起眉,問:“你能聽見自己說話嗎?”

白辭音說:“能。”

“你點頭或者搖頭。”

白辭音點點頭。

“那可真奇了怪了,我們誰也聽不見你說話,”導演指著面前的麥克道:“這麼靈敏的設備也聽不見。”


02

天近黃昏,白辭音頹喪地坐在醫院門口。他的喉嚨沒有任何問題,他能聽到醫生說的每一個字,也能聽到自己的回答,可事實上,所有人都在說,他們沒有聽到他說出來的任何詞語,但都表示磨牙的聲音還聽得到。

白辭音擺弄著手機,看到導演發來信息說,如果明天不能治好,他們就要找別人了。這個劇的配音期還不到一週,等不起。

白辭音決定去另一所醫院碰碰運氣。穿過馬路的時候,一輛送外賣的電動車刮到了他,他踉蹌摔倒,聽到自己喉嚨深處溢出的呻吟。他有些窩火。外賣員停穩了車來看他,行人也圍過來一些,他被好幾個人扯起來,聽到耳邊七嘴八舌的詢問,他垂頭喪氣地擺擺手,連忙說“沒事沒事”。

“這麼年輕,可惜是個啞巴。”有人嘖嘖感嘆。

見他開始撲打身上的塵土,人群逐漸散去,快遞員寫了個電話塞到他手裡,比劃著讓他有事情打電話。他苦笑著看看手裡的紙條,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裡並不只有一張歪歪扭扭地寫著電話的紙條,不知什麼時候,他被人塞了一張卡片,卡片上印著幾個字:聲音診所。

聲音診所的地址在導航地圖裡並不存在,白辭音不得不在地址標註的住宅區周邊轉來轉去,最後發現了一個隱秘的箭頭。箭頭塗在非常高的位置,與牆體顏色接近,箭頭上寫著白色的小字,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確保那個詞組是Voice clinic,順著箭頭走去,在高樓的電梯上,他又發現了這串英文字母,字母的最後寫著F19。在19樓走下電梯,電梯左側又出現箭頭,順著箭頭的方向,拐了兩個彎,他看見一扇白色的門。

門上有一個小牌子,寫著楷體的“聲音診所”,旁邊掛著一串銅風鈴,看起來像是旅遊紀念品。他碰碰風鈴,風鈴發出黃銅質感的脆響,門裡有人聲響起:“請進。”

聲音清澈悅耳,想必是個有禮貌的年輕人,白辭音這麼想著,拉開了門。然後,他看到了……一隻兔猻。是的,一隻肥碩的兔猻蹲坐在正對著門口的白色長條臺子上,正一臉不屑地看著他。

跟兔猻大眼瞪小眼瞅了一會兒,白辭音決定退出去。他是瘋了嗎,鬼使神差跑到這種地方來。

“不好意思,你能先在那兒站一會兒嗎?”兔猻身上傳來聲音。

白辭音嚇了一跳,驚詫地看向兔猻,兔猻一臉不屑地打了個哈欠,白辭音注意到兔猻脖子上繫了個球形擴音器。他鬆了口氣。

“呃,對不起,我還是很難邁出這個門。我有深度的人類恐懼症,啊,你可能沒有聽說過這個病症,它是基於個人心理的對人類群體社會性的認知偏差。我不是焦慮性社交障礙,也不是反社會人格的那種混蛋。總之我是沒什麼危害的,這一點請你放心。對了對了,你來這裡想必是有聲音方面的苦惱。你可以叫我Z,我知道這是個沒什麼意義的代號,不過你不會介意的對吧,現在跟我說說你有什麼需求,對,需求。”這個清澈悅耳的聲音以非常快的語速和夾纏不清的語義讓白辭音幾乎篤定他是個剛過了變聲期的高中生,他想了一下Z的話,也不知有幾分可信,便破罐子破摔地說道:“我要發出聲音,不知為什麼,別人聽不到我的聲音。”

Z沉默了一會兒,道:“哦,你是無法發出聲音,是嗎?唔,去醫院檢查過了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對嘛?那麼這裡的確能解決你的困擾。啊,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並不會治病,我只會給你聲音。如果你要問我科學原理的話,我只能說,嗯,無可奉告。呃,它肯定是基於科學原理誕生的技術,其實也沒有什麼難解釋的,當然我也並非絕不可能解釋給你聽,不過,喔,我覺得你應該懂得,商業機密,對,是這個詞,這是個商業機密。”

白辭音向前走了一步。時間不多了,他必須試一試。

“哦,您有興趣,那麼您是同意了,是嗎?這樣這樣,我知道您肯定會懷有疑慮,沒錯沒錯,如果是我的話也會覺得這件事情不靠譜,聽起來就像一個魔法。為了打消您的疑慮,我可以不收取費用給您一個試用期。三天,一般我都會設定為三天。嗯,就這樣,如果您沒有問題的話,請到貝蒂後面的桌子上去簽署協議,並選擇您所需要的聲音類型。您不用管它,繞過去就行,協議就擺在桌面上,對,在那個平板電腦上。”

白辭音小心翼翼地繞過兔猻,兔猻後面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個平板電腦,旁邊還有電子簽名板。

協議內容非常簡單,除了簡單的“聲音定製”的介紹,剩下的就是一道道選擇題,比如聲音類型、聲音特徵、聲音需求、需要時長等,只是在最後寫明“已閱讀清楚以上信息,本人自願承擔所有風險”。

導演發來了催促的信息,白辭音沒功夫再想什麼了,他除了簽字別無選擇。

兔猻打了個哈欠,開始在桌子上轉悠。收到簽字或者說訂單,Z的聲音飛快地響起:“嗯,看來您非常著急呢,要一個小時之內就得到聲音。我看看,哦,可以,沒問題,您的要求是‘一位25歲左右有威懾力的男子的聲音’,哦,是配音需求,沒問題,聲音是可以定製的。請您稍等。唔,如果您覺得無趣,可以去左手邊的屋子裡待會兒,那裡有咖啡,也有白水,如果您願意的話,書架旁邊有一個小房子,裡面住著一隻剛剛成年的穿山甲。沒有人的時候它會出來溜達,我真的太喜歡它揣著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的樣子了。它很怕生,您遠遠地看一看就行。順便,請不要招惹貝蒂,它和我一樣不喜歡人類,而且黃昏以後,是它的捕食時段。”

白辭音不想和兔猻大眼瞪小眼,而他也確實口渴,於是推門走進左手邊的小屋,屋子不大,有一張巨大的布藝沙發和一排書架,書架上散放著一些推理小說和心理學專業書籍,他倒了杯水,在沙發上坐下。書架旁的小房子裡傳來沙沙的聲音,他並不想看一隻驚恐的穿山甲,於是將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後,去抽了一本小說看。

許是小說太過無趣,幾頁之後,他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肚子很重。睜開眼,那隻肥碩的兔猻坐在他的肚子上,正一臉不屑地看著他。

“那個,貝蒂,你能不能下去,你也太重了!”他聽到一個聲音。愣了一秒鐘,他猛地坐起來,捏住嗓子“啊——”了幾聲。貝蒂不痛快地跳走了,白辭音也沒管它,而是慌慌張張地摸出電話撥了過去:“導演,我好了,我可以錄了。”

“是白辭音嗎?你好了嗎?怎麼回事啊?聲音不怎麼對啊?”

“剛好,有點緊,需要緩一緩,但是沒問題了,我可以錄了。”

“行,那你快來,等你。”

白辭音興奮地念了一句臺詞,耳朵裡聽到的並不是他的聲音,而是他心目中這個角色該有的聲音。


03

臨走的時候,Z再三提醒:“只有三天,請注意使用時間。”

白辭音以“複診”為名,要求三日內將自己的角色錄完。導演雖然抱怨了幾句,但也安排人配合了他。戲份很重,但白辭音的表現異常出色,導演要他重複的條數越來越少,第二天夜裡,白辭音的戲份結束了。

錄完最後一句臺詞,他輕輕吁了一口氣,將耳機掛好,從錄音棚裡鑽了出來。禮貌地跟導演和錄音師道了謝,他走到外面去找他的水杯。

沒想到導演跟著他走了過來,笑容滿面地說道:“小白,你這次挺好的,我這邊還有個戲,男二的角色,我覺得挺適合你的,你有沒有興趣試試戲?”

白辭音拿著杯子呆住了,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接到下一部戲。理智告訴他要拒絕,因為他只有三天的聲音,最初他也只是想把這個戲完完整整地演完。可是下意識,他卻點了頭,鬼使神差地說:“好的導演,太感謝您了,我一定好好演!”

“那我晚點讓助理把本子發你郵箱,然後咱們再碰。你先好好休息。”

“好的,謝謝您。”白辭音拿著杯子不住說道,他沒注意自己抓著杯子的手有多緊,也沒注意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導演拍拍他就回到了錄音師身邊,白辭音則到飲水機旁接一杯熱水,水流很急,打得裡面的胖大海一個激靈翻起來,又再慢慢沉下去。白辭音小心翼翼地吸著濃釅的茶,溫熱的水緩緩流過毫無知覺的喉嚨,他並不在意,滿腦想著,看了劇本後要再去一趟“聲音診所”。

白辭音在家裡憋了一天,寫了半本人物小傳,在劇本上勾畫了各種符號,然後他出門去了“聲音診所”。

“我要定製一個聲音,男性,32歲,文質彬彬,溫和謙順,因為家世尊貴,家教嚴苛,與人交談時有不怒自威之感。嗯,溫柔似水的低沉感,所以鼻音要厚。”白辭音在平板電腦上寫下要求,很快兔猻那邊傳來叫聲:“喂喂喂,你這樣讓我很難辦啊,說真的,你沒想過要找回自己的聲音嗎?也許我有辦法,沒錯,你只要提出要求,我會想辦法的,我保證。”

“我想過了,我也很想用自己的聲音去錄音。但是如果為了角色,我的聲音就不那麼重要,”白辭音站起身,走到那扇緊緊關閉的門前,說道:“我想了一整夜,如果我的聲音能夠成為最貼合角色的聲音,那麼它可以不是我的。”

“聲音定製,”Z頓了一頓:“並不是你的薪水可以承受的。”

白辭音沉默了。

“而且,不是自己去表演,靠著技術來表現角色,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情。”Z嘟嘟囔囔地說道,聽起來就像兔猻在輕輕打呼嚕。

白辭音忽然抬起頭:“沒錯,技術在發展,為什麼不能靠著技術來讓角色更好。電影會用技術虛構場景,會化妝、甚至用軟件來塑造人物形象,現在不是還有虛擬偶像嗎,從形象到聲音全是合成的……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如果是為了角色,如果我配音的那個角色能以最完美的聲音出現,我什麼都會做!”

Z發出了一聲嘆息,就像兔猻滿臉的不情願。

“真的有人不會在意自己呢……人類的確有趣,也非常可怕……你的定製聲音、長期的定製、變化多樣的定製……啊,好麻煩……嗯,不過呢,不過呢,”Z的聲音忽然歡快起來,“我想想,我想想,現在有一個很小、很小的項目,如果你自願成為……”

“我願意!”

“我還什麼都沒說,也許你聽完了就不願意了,因為這個項目真的是……”

“無論什麼都可以,我想要我的聲音一直是最好的那個。”

“是嗎……哦,那麼請你仔細閱讀協議,並簽名,同時留下指紋,右手拇指和食指的。”

“為什麼還要指紋?”

“更過分的是,還需要你的血液樣本呢。沒錯。”

“為什麼?”

“項目中數據收集的需要,我可以解釋解釋給你聽。不過術語有點多,而我又我不怎麼想跟一個外行解釋術語。你想聽嗎?”

“不用了,”白辭音草草看了一眼協議,便直接滑到文末簽了名字,並在一個凹槽裡按下手指,指尖一陣刺痛,他知道血液已被取走。

照例走進那間小屋,他去看了看裝著穿山甲的小房子,但是沒有看到穿山甲,他在書架旁轉了兩圈,看到書換了一些,加了幾本神經科學的。白辭音在沙發上坐下,嗅著空氣裡飄著的微甜味道,然後就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又看到了兔猻充滿不屑的大圓臉,它爪子下面扒著一張小卡片。卡片很硬,但不像是塑料材質,上面印著一個二維碼。

白辭音看著二維碼,剛想發問,忽然發現二維碼好像動了一下。

“這是什麼?”聲音出口,白辭音吃了一驚,這就是他預想中的聲音。他喊了兩聲,不由面露微笑,誇讚道:“天啊,Z,這真完美。”

“是的,沒錯,很傑出,我也很驚喜。這次會保持久一點,但也只有一個星期,如果一星期內你不能完成工作,那就要找我進行第二次處理。你帶好那張卡片,上面的二維碼是隨時更新的,可以幫你找到我。近期我會搬家。”

“為什麼?”白辭音不禁問道。

“因為周圍的人馬上就要對我熟悉起來了。”Z說道:“我討厭人類。”

白辭音將那個實際是個小屏幕的卡片塞進手機殼後面,Z又吃吃地笑道:“如果我是你,絕不會把它塞在那兒,我會放在一個更穩妥的地方……啊啊,這沒什麼,只是為了防止元件因為過分接近電磁場而出點這樣那樣的問題,要知道,那東西脆弱得就像一塊蘇打餅乾,雖然我一直建議他們做得結實點,但是總沒人聽我說話……你知道有人聽你說話很重要,不然這些話就會像垃圾一樣藏在神經的某個角落,直到有一天神經跳著疼了,它們又會像垃圾一樣飛出來。老實說,你想方設法換聲音不也就是為了讓人聽你說話……啊啊,這沒什麼、這沒什麼,人類真麻煩,你走吧,不要嚇到貝蒂,一星期後見。”

白辭音迷茫地站起身,他壓根捉摸不透這個至今沒見過面的Z。一面宣稱自己討厭人類,一面混居在人類之中,一面用魔法般的技術給他想要的聲音,一面對一些淺顯或者理所當然的事情手足無措。他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人交過心?”

Z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你在說什麼,人類根本就不能信任。是永遠、永遠都不能給予一點點信任的生物種群。”

白辭音低下頭,他知道這話說得偏頗到極點,然而他卻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出門摸出電話,白辭音毫不猶豫地撥給導演,說道:“我能見您嗎,現在,對,關於這個角色,我想跟你談談。”

“哎,是白辭音嗎?你聲音怎麼變了?”

“是啊,跟這個角色很搭,不是嗎?”


04

對白辭音來說,聲譽鵲起就像電視裡的一個巨大風暴忽然刮到了眼前,恍惚而遙遠,卻陡然將生活搖擺得無法停止。

從動畫片到電視劇再到譯製片,他忙得很多次乾脆就睡在錄音棚裡。劇本壓了一摞,配音導演一個接著一個。他不用再拿著杯子卑微地站在錄音棚的一角等別人錄完再進棚,他身邊圍著一群人,不停地喊他“白老師”,對他的演技讚不絕口。視頻網站上關於他聲音千變萬化的剪輯有幾百萬個,彈幕滿滿刷著他是“怪物中的怪物”。

同時,白辭音也變成了同行眼裡的怪物。他不接路演,不做直播,不唱歌,不進行任何與配音無關的工作,甚至一段時間內只接一個角色,但是他詮釋的角色真的熨帖,熨帖到讓人覺得那就是角色本身發出的,自然而然,毫無藻飾。白辭音也不在意別人的評價,他沉浸在與角色的交流中樂此不疲。在他眼裡,角色是活著的,他與他交流、對話,他的靈魂與他起舞,他揣摩他的心情,每一個逗號、每一個氣口,他說著他的語言,每一句用詞、每一個重音,他活成他的樣子,心甘情願,甘之如飴。唯一讓白辭音苦惱的是,他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前往“聲音診所”。他買了車,也搬了家,一室一廳獨居的公寓,他可以盡情發聲而不用擔心打擾到鄰居。但不知怎麼,家裡總是不能讓他安心,他經常直接揣著劇本呆在“聲音診所”,一面寫人物小傳一面總結聲音的特徵,然後在平板電腦上籤下要求,再到沙發上倒頭就睡。他很少再去看書架上換了什麼書,穿山甲是不是在它的小屋子裡。

就在白辭音覺得自己的生活可以就這樣走下去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未知號碼的來電。電話裡的男人說:“我知道你的秘密,你的聲音不是你自己的。”那個聲音乾枯而嘶啞,像一段卷口的薄鐵皮。

“我要見Z。”薄鐵皮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白辭音道。

“聽著,我沒什麼耐心,我不在乎你怎麼樣,我,咳,要一個聲音。”薄鐵皮輕聲道。

“這跟我沒什麼關係。”白辭音強硬地掛了電話。但他有些不安。

兩個小時後,他的不安就變成了門口咚咚作響的敲門聲,甚至隨著敲門聲愈發激烈。

他必須去開門。

門口站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帽子眼鏡口罩連帽衛衣……這個人幾乎沒露出一點皮膚。他顯然很急,急得看不見旁邊的門鈴。

白辭音拉開門,他猛地衝進來,用力把門關上。隨後,他越過白辭音,去拉上了所有的窗簾。白辭音目瞪口呆,剛想說句話,對方呼地衝到他面前,伸出手道:“手機。”這人個子很高,體型標準,看得出來是經常鍛鍊的,白辭音暗忖自己這種宅男肯定打不過他,於是老老實實把手機拿出來,這人粗暴地關了機,把手機扔進一隻抽屜裡,然後把墨鏡和口罩摘下。

白辭音倒吸一口氣,他認識這個人。一年以前,他走過的幽暗小巷被他巨大的廣告照亮,他有一年的巡迴演出。

“你應該知道我,”這人說,聲音很低,嘶啞難聽:“我是溫霖。”

溫霖的履歷很漂亮,不滿20歲作為歌手出道,第二年單曲就在各大榜單躥升,此後唱片和單曲銷量都令人豔羨,被認為是歌壇的青年一代的佼佼者。白辭音很喜歡他的歌,但絕不想在自己家裡看到他。

“我助理老是跟我說起你的百變聲線,”溫霖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Z的試驗品。沒有人可以有這麼多種聲線,這不是老天爺賞飯吃,這是一種魔法般的技術。”

白辭音沒有說話。

“你不用否認,我也曾經是試驗品,我希望我的音域穩定在一個常人難以企及的高音區,他做到了。所以,”溫霖舔著嘴唇道:“我很確定它能帶來什麼樣的魔力,可我的時間到了,但是我還有最後一場演唱會。”

“什麼時間?”白辭音問道。

溫霖愣了愣,吃驚地問道:“你沒簽署協議嗎,協議書應該寫得很清楚,藥物的持續時間、可能產生的不良反應和副作用……”

白辭音沒說話。

“你不用這麼防備我,”溫霖搖頭嘆道:“我是六年前跟Z簽署協議的,他從不露臉,聲稱自己有人類恐懼症,有一隻兔猻和一隻從不露面的穿山甲,語速非常快,快到有時候,咳,覺得,嗯,他還沒想好說什麼,話就出口了。”

白辭音還是沒有說話。

“聽我說,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是絕對的秘密,可對我又何嘗不是,”溫霖靠近他一點:“你聽聽我現在的聲音,我沒法唱歌了,一星期後就是我巡演的最後一場演唱會。這對我真的非常重要。”

白辭音向後縮了縮,道:“您找錯人了。”

“他的地址經常變化,我找不到他,但是你還在試驗期,你一定能找到他。”溫霖垂下頭:“拜託,我必須唱完這一場,最後一場。”他停了停又說:“只要給我他的地址,我絕對會付給讓你滿意的酬謝,不管Z給我什麼樣的結果,我也都不會再麻煩你。”

白辭音搖頭道:“雖然我很想幫您,但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聽著,”溫霖挺直了身體:“我知道,配音演員對聲音要求是多變的,現在讓你給以前配過的角色配音,你配不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你不接路演、不做直播、也不能同時配很多角色。你就站在一個沙子堆成的塔尖上,只要有人輕輕戳一下這個沙塔,你就會立刻垮下來。”溫霖臉上露出了勝券在握的表情:“我並不想做這個伸出手的人。”

“詮釋角色用的是演技,又不是聲音。”白辭音站起身:“你走吧,我幫不了你。”

“你看過協議了嗎?你遲早也會變成我這個樣子!”溫霖站起身,“不過是告訴我一個地址而已,和自己身敗名裂相比,孰重孰輕,你分不清嗎?”

白辭音沒有說話,他堅決地擺出了送客的姿勢。溫霖戴上帽子和口罩,道:“你會後悔的!”

白辭音打開門,溫霖仍不死心,說:“你手機裡有我的電話,11月23日之前,改變主意了給我打電話。”

“再見。”白辭音面無表情地送客。

11月22日,白辭音在手機的新聞推送裡看到了溫霖的死訊。他關掉那條信息,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出了門。


05

“聲音診所”門口的風鈴掉了一個,白辭音撿起來,攥在手心,推門進去。

肥碩的兔猻如往常蹲坐在臺子上,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兔猻的後面坐著一個人。這人帶著一張慘白的面具,身體裹在筆挺的黑西服裡。

白辭音沒再往裡走一步,他站在門口,平靜地問道:“你是Z?”

那個人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發出聲音,這跟Z一點也不像。

白辭音問:“Z呢?”

“你的協議到期了。”對方的聲音冷冷的,聽起來倨傲又刻板。

“我的協議期是兩年,現在還有半年。”白辭音道:“如果你不是Z,那麼無權決定這些。”

“你單方面破壞了協議。”

“我沒有。”

“你以為殺人這件事你做得天衣無縫嗎?”

“我沒有殺人。”

“溫霖為什麼會死?”

“或許你該看看他們的官方聲明。”

“可以了,Y,”兔猻脖子上的擴音器沙沙響了一陣,Z的聲音有氣無力地響起:“我們面對的是一頭怪物,或許,是怪物中的怪物。”

白辭音笑了笑,道:“很高興聽到你的評價,畢竟在普通人眼裡,對人類充滿厭惡的你才是個怪胎。”

“我們談談吧。”Z說道:“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白辭音想了想,將衣帽和圍巾掛在衣架上,走到臺子前坐下,盯著Y道:“你還要在這裡嗎?”

“我必須在,如果不是Z堅持,你根本就不會再見到他。”

白辭音聳聳肩,無所謂地道:“正好我也想要知道,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雙方沉默著,白辭音想了想,率先開口:“由我來開始吧,畢竟,你們始終以為自己是佔據主動那一方,從來沒在意過我會有什麼想法。真的,哪怕有一點點在意,一年多了,我來這裡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也不會這麼單純地覺得我對你們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白辭音身體向前傾著,皺著眉說道:“聲音,說到底,不過是氣流、發聲體和共鳴體產生的,氣息流過胸腔、口腔、鼻腔這些腔體,通過發聲器官發聲。人類的發聲器官在喉頭,由聲帶、肌肉和軟骨韌帶結構支架組成的,肌肉控制的是聲帶位置和張力。一般情況下,我們通過每日訓練練習控制氣息和肌肉,只是我們鍛鍊的是可鍛鍊的,而你的魔法,或者說技術,控制的是我們日常鍛鍊不可能訓練到的東西。Z,你是個天才,我打從心裡這麼認為,你準確而細微地控制了肌肉的神經,你實際上控制了整個發聲腔體的肌肉,對不對?”

“方向上來說,大概,並不算錯。”Z喃喃地道:“我確實,嗯,從來沒想過你會注意到這些。”

“你因為厭惡人類而逃避人類,所以你從來不屑去了解人類。”白辭音歪著頭,彷彿Z正坐在眼前,說道:“貝蒂,這隻兔猻,右後腿有點跛,想必是你救助的動物。穿山甲也是,迄今我還沒有見過它,如果不是被人類傷害過,它不會這麼怕人。你也許有它們陪你厭惡人類,但它們不會幫你認清誰心懷叵測。”

“你心懷叵測嗎?”Z幽幽地問。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麼做到的。每次沉睡的時間過後,身上都會有一些可以忽略不計的傷口,我會懷疑、會猜測,但溫霖如果沒有出現,我會老老實實地跟著你履行完協議,然後無可奈何地任憑你帶著數據徹底消失。但是現在我看到了未來的結局,不管怎麼想都算不得樂觀的結局。”

“如果,如果我解決了他的這種問題並希望你能續約呢?畢竟,嗯,是的,畢竟你迄今為止的數據都很理想。我呢,很希望走得再,對,深入,再深入一點。難道你不希望角色有完美的聲音了嗎?”

“我當然希望我的角色永遠完美。可實際上,我越來越覺得,他們越完美,離我就越遙遠。他們像是我所創造的高高在上的影子。我想要名聲,想要更多的機會,想演繹更復雜的人生,但也越來越想不明白,他們是我塑造的,還是一個藉由技術出現的虛無的幻影。”白辭音苦笑道:“我去查了資料,神經科學大幅發展至今也不過20多年,肌肉神經的研究更是鳳毛麟角,的確沒人會想到一個配音演員正在藉助肌肉神經的技術進行表演,你們領先了別人太多,甚至超乎別人的想象。可是,我無法說服自己繼續相信你們,去走接下來的路。”

“神經科學的確是極端複雜的專業領域,我的研究也有點舉步維艱,嗯,或許不叫舉步維艱,就是有點卡住了,我沒想到你會感興趣……”

“不是感興趣,是你從來沒有刻意隱瞞過你的研究資料。書架裡越來越多的生物學、神經學的著作和博士論文,你以為我看不懂就沒有在意對嗎?簽字的平板電腦裡偶爾彈出的文獻傳遞的郵件,你以為是英文的我就不認識對嗎?我雖然是個配音演員,但我至少也是本科畢業啊。”白辭音苦笑道:“雖然我的猜測也就只是這一點點。”

“這真讓我驚訝,”Z驚歎道,“那麼我也可以認為,你憑藉這一點點的猜測,給了溫霖某些提示?”

“我恪守我們之間的保密協議,並未向他透露你的行蹤,甚至否認了這件事情,但是,根據我的推測,在你給我的禁用藥物清單上,我給他推薦了一種藥。”白辭音謹慎地說:“他的狀況很顯然是神經損耗引起的肌肉無力,那麼在你給我的促進神經興奮的藥物中,我推薦了尼可剎米和番木鱉鹼。我查過了,只要劑量適當,並不會引起強烈的不適反應。我也囑咐過他了。”

Z沉默了一會兒道:“的確,報道雖然沒提,但他確實有可能由於過量注射番木鱉鹼引起呼吸衰竭,進而導致心力衰竭。”

“你是故意的?”Y忽然冷冰冰地插口。

“不是,應該說不完全是,”白辭音並沒有否認:“就像你們需要試驗品,我也需要,當協議結束,我該如何面對我接受過兩年藥物刺激的肌肉神經,我猜你們並沒有給我想好方案。我需要他的使用效果和使用劑量,當然我也想過個人體質不同之類的問題,但是真的沒想到他會死掉。”他想了想補充道:“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

“但是對你而言卻是無所謂的。”Y不快地說道。

“對你們而言不也是無所謂的嗎?如果他還有用,他就不會跑到我那兒去問你們的地址。他真的是沒辦法了。山窮水盡,窮途末路,萬般無奈,”白辭音出神道:“也萬死不辭。”

Z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的確,他是第一個接受實驗的人,而且,肌肉神經的強韌狀態也是我們沒有考慮充分的……我們提出過危險性,但他很執著,他說唱歌就是他的全部,沒有完美的歌,就沒有完整的自己。我覺得我理解他,我被他說服了。”

“我知道,”白辭音道:“我可能更加能理解,沒有角色,就沒有我……我們需要的都只是個機會,告訴世界‘我很厲害’、‘我在發光’,不這樣做,就沒有人會看到我們的光芒……所以,我很討厭他說我是站在沙子塔尖的人,我是個配音演員,就算沒有完美的聲音,我也是個演員。可他卻以此要挾我,我不能原諒他……”

雙方都沉默了一會兒,白辭音將手裡一直襬弄的銅風鈴放在桌上,問道:“最後一個問題吧,我說話只有自己能聽見,而別人聽不見,是不是你們搞的鬼?”

“是我。”Y沉聲說道,也沒等白辭音發問便解釋道:“我在你的水杯裡放了一個真空貼片,貼片薄膜在體溫環境10-12小時會融化,融化後膜衣上的靶向電子會將一小片真空固定到聲帶區域,你的聲帶周圍出現非常薄的真空區,所以你的聲音別人聽不見。至於你自己能聽見,是因為你的聲音是骨傳導的,不需要經由空氣傳導。”

“為什麼選我?”白辭音咬牙問道。

“不是選你,而是選了你的水杯。那個水杯舊且廉價,裡面泡著胖大海和金銀花,用著這樣水杯的人,還要在錄音棚熬夜的人,還對自己的嗓子小心翼翼保護的人,想必對配音這件事是有執念的。”Y冷笑著補充道:“有執念,才會拼命找到一個沒有地址的診所,見一位沒有露面的醫生,尋求一個沒有因由的結果,只為了去完成那一個角色。沒有執念的人,在失聲12小時後就會不藥而癒,像做了一場夢一樣。我很欣賞你的執著。”

白辭音笑了笑:“我的執著會讓你苦惱。”

“不會,”Y反駁道:“我們提供了一種技術,你依靠技術獲得了名聲,我們也拿到了想要的數據。各取所需,一切都很順利。”

“技術、技術,技術只不過是技術,我的貪婪推動著它,也吞噬著它。技術和菜刀沒有區別,都不過是工具罷了,它無法給予人心裡真正想要的東西。”白辭音站起身,說道:“我沒有問題了,現在,我要求解除協議。”

“我們的協議期還有半年。”Z彷彿並不驚訝,卻還是說道。

“一年半,接近一百個角色,哪怕角色形象十分接近,我們也對每一個角色進行了細微的調整。你的數據還不夠嗎?”白辭音捂住胸口道:“就算不夠,也就這樣吧,我從溫霖看到了自己,兔死狐悲,哪怕近乎是我自己下的手。我很累了,我想歇一歇,靜一靜,再從頭開始,下一次被稱為怪物中的怪物,不是因為百變的聲音,而是確確實實有人能看到我的演技。”

他站起身,穿起大衣,將圍巾拿在手裡,搖了搖,道:“不再見了。”

門關上了,風鈴悄悄地響了一聲。

Y在椅子上轉了半圈,問道:“怎麼樣?”

“不好,今天沒有注射藥物,他可能會持續出現頭暈、易怒一類的症狀,直到藥效徹底消失。他的思考方向沒有錯,但是還是太小看我們這麼多年的研究了。”

“不管他了嗎?”

“本人執意毀約,我們並不履行任何善後的責任。”Z冷漠地說:“雖然我們這一次已經認真考慮過善後的事。”

“又對人類失望了嗎?”

“在讓我失望這件事上,人類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Y摘下面具,抱起臺上的兔猻,說道:“我們走吧,去找下一個適合的人類。”


尾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有人喊他,他微微睜開眼。

“你看著我,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你還記得你叫什麼名字嗎?”白熾燈一盞一盞晃過,他的身體下有微微的震動,穿著白色褂子的人在大聲發問。

他茫然地將眼睛睜大,張開嘴費力地吐出一串音節。對方仍在大聲問他:“你能不能發聲,試著發出聲音!”他又張開嘴說了幾個字,對方依然在大喊。他疲憊地閉上眼睛,這一次,他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話了。

他一直在不停地、不停地說著:“我聽到了,我都記得,我叫白辭音,我是一名配音演員。”


(完)


編者按:我們非常希望能讀到關於某個具體行業的科幻,因為除了可以讀到特定人群的生活、情感和內心,說到底,科幻小說總是跟某些學科和行業密切相關的。透過具體的案例,我們會看到技術是如何影響一個行業。配音演員在這篇小說中成為了實驗品,那麼其它行業又會遭遇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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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視劇《西部世界》(2020)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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