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地方誌中的“單身女人”

中國地方誌的寫作中多有列女傳的章節,是為當時文人對地方“傑出女性”所做的記載和紀念,也有表彰和鼓勵的意思。林鑫導演的紀錄片多拍攝於銅川市以及附近的區域,記錄地方歷史和地理面貌,以及風土人情、重要事件,他的記錄逐漸形成系統,所以我曾經稱其系列作品為“影像地方誌”。沒有想到他的影像地方誌如今增添了類似列女傳的篇章,這是一部紀錄片,叫做《單身女人》。

影像地方誌的浸入感

這種專事以一個地區素材為主題的創作者往往不是來自於一線城市,而是在一個相對邊緣的地方工作,有自己的職業,所以很少去外省拍攝,於是視線就專注於身邊的人和事,將家鄉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觀察,帶有某種神完氣足的自信。這樣的製作者在中國除了林鑫,我能想起來的還有福建的鬼叔中。鬼叔中和林鑫相似,都是在家鄉有一份政府機關或國企的工作,業餘時間勤奮地對自己日常所處的世界進行觀察和記錄,他們和被拍攝者所處的關係自然熨帖,影像工作比較得心應手。鬼叔中所拍攝的多是地方民俗和民間工藝,比如即將消失的手工造紙(《玉扣紙》,2009),以紀錄片的最為經典的態度進行拍攝——紀錄和紀實。這種拍攝態度,兩位作者也很相似。

但林鑫拍攝的對象不僅僅有逐漸蕭條的地方風土,也介入重要的歷史記憶,進行自我歷史的梳理。他最近拍攝了一部關於自己家庭歷史的作品,裡面有自己的對鏡自述,並追蹤到父輩的居住地上海一帶,這部作品叫《河床》(2016年)。

還有一部叫做《沉默的風景》,是2020年拍攝的,片長達三個半小時。看了這部影片,我更願意將林鑫導演的作品稱為地方誌了——一種影像書寫的地方誌。這部影片分春夏秋冬四時來拍,每個季節出現一兩位人物,這些人物代表了本地政治經濟文化的一定指向。所以這部作品的真正主角,其實就是導演所在的城市和這個時代。這種拍攝思路是獨特的,導演拿著攝像機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尋找本地具有標誌性和具有特殊內涵的空間進行記錄,將在這個空間中活動著的人和空間的關係記錄下來。空間是如何被使用的?空間如何聯結人群?人們正在幹什麼?城市和郊區是如何聯繫在一起的?人們的衣著以及精神面貌如何?

這部紀錄片讓我想起紀錄片的一種獨特的品種——城市交響曲。那種紀錄片發端於默片時期,多將城市的鏡頭交叉剪切在一起,形成我們對於這個城市的整體印象,這種影片的組織原則往往是利用視覺的節奏和旋律,依靠短促鏡頭的對切和碰撞來產生意義。《沉默的風景》則使用了大量的長鏡頭,而且很多固定長拍,它讓觀眾對於那個城市的空間有一種浸入感,這不同於過去現代地方誌中的照片,它記錄了一個空間在時間中存在的形態。這種影像地方誌對於一個地區的空間記錄具有著難以超越的優越性。

攝像機的反思性

我一直關注林鑫導演的創作,對於他在地方生存的狀態也具有觀察的興趣。這次《單身女人》的出現,讓我感覺頗為驚豔。這些女人在鏡頭前所勇敢展現的形象,和傳統地方誌中的女性形象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對照和反襯。雖然我知道這是必然的,但還是被西北女性的勇敢生長和勇敢綻放所感動。

這些女性的命運和在自己命運中展現的態度是不是具有“地方特性”,或者那是不是屬於那個西北地級市的獨特的女人性格,這不好說,但她們的確在這個城市的生長中形成了目前的性別態度和生活觀念。這部片子呈現了七位本地女性的婚姻愛情觀,她們當中有作家,有公務員,有教師、護士和公益人,還有服裝店老闆。這是以職業來劃定的,若以情感身份來劃分則多是離異者——片名本身就是“單身女人”,但有的是離婚,有的則是人到中年尚未婚嫁的人。她們面對鏡頭講述自己的命運,有些時候是聚餐的場景,大家在餐桌上談論往事和現狀,彼此激發,知無不言。她們對於自己過往的經驗,看起來毫無遮掩,可以看出來她們多有“不堪回首”的情感史,生活中所遇到的男人的面貌,多自私猥瑣不可思議。很多男人沉浸在自己的慾望和懦弱裡,對女性粗暴地索取而不自知。我想,說“不堪回首”那是因為將日常生活忽然放在了鏡頭面前,放在了紀錄影像裡。若在日常的角度觀看,這些故事則可能尋常得很,這就是攝像機的反思性——尋常事物放在鏡頭前,頓時令人拍案驚奇,一切忽然不再如其所是。

紀錄片是一種社會交往

這部作品的拍攝手法是尋常的訪談和靜觀模式。紀錄片的美學創新往往可遇不可求,震撼我們的是被激發的拍攝客體的表達和作者的巧妙發現。我有一個觀點,認為“紀錄片是一種社會交往”。有一些學者朋友對這個觀點不很理解,但有人則聰明地指出這是受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的影響。的確,哈貝馬斯的理論給了我鼓勵和勇氣,但是說紀錄片是社會交往則更多來自於拍攝實踐中的觀察。你和被拍攝者的交往質量,直接影響了你紀錄片的氣息,也影響到了你可能發掘的素材的深度。

影片中有一位叫東籬的當地作家,擅長寫兩性故事,在當地以情感敘事的小說為大眾所知。她在影片中的表達十分安定從容,有世事洞明的感覺,她也坦裎自己的情感故事,甚至兩性話題——因為若不涉及更多隱私細節,則感情故事其實是無法講述的。她事無鉅細地將自己多年的異性交往告訴給了導演、攝像機和未來的觀眾。東籬的名字被寫進片尾字幕的劇務和策劃裡。後來導演告訴我,東籬是他和愛人的朋友,片中被拍攝的女性多是東籬的朋友,所以東籬在影片中還是一個召集人,這也因此讓其他被拍攝者在鏡頭前感到安全,其講述則全部是自然流露。因為她們的傾訴對象有時候是攝像機和導演林鑫,有時候則是東籬——她們的閨蜜,這讓她們的講述行為有了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感支點。

一位女教師十分愛自己的丈夫,但在異地做生意的丈夫背叛了她,她堅決與對方離婚。後來她找過一位離異的同行,對方離婚不離家,財產一直擱在妻子那裡,自己則一貧如洗,平時的香菸和吃飯都需要她來結賬。她特別需要“老婆”這個稱呼,所以言聽計從,甚至為他付房子的月供。後來他妻子前來鬧事,她自己身為教師,為了尊嚴決定分手,但是男士執意不肯,所以她最後付了分手費才了結此事。她後來認識一位廣東的男朋友,一直若即若離,直到一天男友忽然要來和她加深關係,才知道他剛剛破產一無所有。她斷然拒絕,認為他已經沒有資格和她繼續戀愛。一位女護士的情感態度十分淡泊:她當初與自己深愛的西安男士離婚,只是因為在計劃生育年代,自己生了女兒,公婆不滿意,所以主動撤出。現在的老公對她並不專心,有時候會和情人發生糾紛,還要求她去處理矛盾。她對男性的慾望瞭如指掌,只是覺得可笑,並沒有其他激烈的反應。東籬本人的故事則更復雜——也許由於年齡已無優勢,交往的異性朋友很多都喜歡在利益上佔小便宜。她對男性十分失望。她本人是作家也是公務員,看到身邊男士的日常和情感,覺得十分可悲:這些四十多歲的男人,每天喝酒,趕完這場趕那場,就是為了往上爬,身體和精神都垮了。“當今男人,是令人失望的一群人。”東籬在片尾的這句話,說出了當下社會人生的悲劇,是對片中的情感或兩性故事做出的最為深刻的詮釋。有了這個結尾,整部作品就圓滿了。

銅川的“列女傳”

林鑫的創作態度一如既往:“我只是一個忠實的紀錄者”。我問他如何取捨素材,他說採訪的人本來更多,但有的人物拍完了又後悔,就刪掉了;有的拍攝素材不夠,所以沒法用,能用的就目前這些。這句話仍然顯示了他在以前的紀錄片比如《同學》(2009)中所體現的社會學調查性質——這就是他所遇到的銅川女人,因此具有某種偶然取樣的概括性。這些單身女人多表現出一種自足自洽,雖然單身,但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意義,所以不慌不亂,雖然每個人價值觀很不一樣。另外她們在影片中也多是主動的敘事者,對自己的生活慷慨陳詞,坦誠發表見解。

導演並未去採訪女性所講述的男性,所以我們知道的是一半的真相,這似乎並不公平。但是我們對於女性講述者所可能具有的偏頗,是有在日常生活磨練中所獲得的認識能力的。影片事實上無法保證每個講述都完全客觀,但它能保證講述者在鏡頭面前所呈現的表情的真實性。

《單身女人》是銅川的“列女傳”。但傳統的列女傳有自己的分類學,比如母儀、賢明、貞順、節義、孽嬖,這些女性肯定無法在這些分類中找到對應者,她們有自己的譜系。而攝像機所徵收和召喚的女性素材和女人形象也具有其獨特的質感與複雜性,這也正體現了“影像地方誌”的現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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