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杜倫斯太太丨單讀

我們終究會死去,但在那之前,我們不可避免地要送走身邊的親人。在今天推送的文章《謀殺杜倫斯太太》中,一對親姐妹面對罹患癌症、深陷病痛的老母親,她們該“道德”地延續母親的生命,還是“罪惡”地早點結束母親的痛苦?這是一道太過沉重的選擇題,誰也沒有正確答案。本文收錄於《單讀 14:世界的水手》。

謀殺杜倫斯太太丨單讀

《單讀 14:世界的水手》

理想國丨臺海出版社 出版

吳琦 主編

20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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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杜倫斯太太丨單讀

謀殺杜倫斯太太

撰文:托馬斯·基尼利(Thomas Keneally)

翻譯:魯南

河谷裡的人們都說兩個杜倫斯家的姑娘一起離開,卻只回來了一個。大家也說不清回來的是哪一個,因為她倆都很孤僻,長得也像,都是深色皮膚、高個子。就連當地的報紙也不能確定。她們不是那種在街頭巷尾呼朋喚友的女孩,比如沒有閨蜜在減價日興奮地召喚她們去肯普西購物。戰爭爆發前和父母一起留在家裡的是妹妹,好像是吧?總之是稍矮一點的那個。也是她帶著媽媽杜倫斯太太到悉尼去看的外科醫生,然而那些麥考瑞街上的醫生又能做什麼呢?

她們乘坐“喜鵲號”沿海岸而下,經過一夜顛簸後,杜倫斯太太終於在布羅肯灣入睡,卻很快就在輪船駛入悉尼角時被一個端茶的乘務員叫醒了——薩莉這時正在甲板上等著看船靠近傑克森港。

謀殺杜倫斯太太丨單讀

看時間還早,母女倆在情人港碼頭又喝了一杯茶,而後薩莉才帶著筋疲力盡的杜倫斯太太到了麥考瑞街一位外科醫生的辦公室。這個名頭很大的男人為她做了檢查後,讓她去悉尼醫院照 X 光片。隨後她和薩莉與另一個女兒娜奧米匯合。娜奧米已經在悉尼住了幾年,打扮得有點花哨,麥克利社區醫院對她來說不夠檔次。

那天下午她們到凱西爾喝了一杯頂級的茶,邊喝邊等著專家們從照片裡解讀出身體中潛藏的秘密,以此判斷杜倫斯太太患了什麼病。姐妹倆知道母親的疼痛遠比她說得嚴重。她們知道她隱瞞了出血的程度和從異常部位滲出尿液的事情。

那天晚上娜奧米將她們安置在自己位於邦迪樞紐的小公寓裡——媽媽和娜奧米睡一張床,薩莉睡門廳。其實她們可以住到杜倫斯太太的妹妹傑姬位於蘭德威克的家裡,但杜倫斯太太還不想告訴妹妹自己的健康出了問題。薩莉和娜奧米都被母親因為呼吸困難而發出的呻吟吵醒了好幾次,但第二天一早,娜奧米就麻利地穿上制服,披上她的 紅斗篷,到皇家阿爾弗萊德王子醫院去上班,心中的抱負不言自明。

她的姿態和纖長的身型似乎預示著她會是個有出息的姑娘,她的父母心裡也清楚。儘管她離開家去了大城市,然而但凡他們在別人面前自誇,誇的都是她。薩莉在河對岸離家只有三公里遠的麥克利社區醫院工作,優秀得很,而且顧家,沒人否認這一點,但只有關於娜奧米的消息,會讓杜倫斯農場裡的人們眼睛裡綻放出光芒。

是子宮頸癌,第二天早上那位外科醫生告訴杜倫斯太太。手術已然無濟於事了,即使熬過那冗長、痛苦且危險的流程,也不可能清除所有激增的癌細胞。通常在癌症早期醫生們才會建議手術,然而 X 光片顯示腫瘤已經轉移。醫生說,如果她能好好修養並且多吃水果,預期還能再活至少一年。她是牧場主的太太?好吧,不要再攪拌黃油了,他說,也不要再起早貪黑地擠奶了。他告訴她,他可以給她開個止疼藥的藥方,也會寫信給她在麥克利的醫生,讓他幫助她儘量舒服一些。

“你很幸運,兩個女兒都是正規的護士,”他對她說。

“驕傲讓我容光煥發,疼痛卻將我掏空了,”她說。

第二天晚上,她和薩莉乘坐“喜鵲號”,走常規的離港路線回家。娜奧米在情人港送他們離開,地上倒映著岩石區鄙陋的貧民窟的影子。姑娘們小時候經歷的那場鼠疫就是在這裡爆發的,之後被“喜鵲號”上一隻在抽屜櫃裡做窩的老鼠帶到了北方。娜奧米在她們的小船艙中,等到最後一次上岸通知發出後才走,然後留在碼頭上,徒勞地揮動著一塊手絹,就好像一幅催人淚下的、表現移民與家人告別那類題材的畫作。

“她真漂亮,是吧,薩爾?”杜倫斯太太問,她因為身上疼痛而靠向圍欄,而不是在刻意表現航行中的慵懶。“她優雅極了,不是嗎?”

她們隨著一波漆黑的浪到了道斯角,手絹仍在搖動著,比娜奧米的臉更亮。小鎮上的人喜歡揮舞手絹,這會暴露他們的鄉土氣,然而身處花花世界的娜奧米今晚卻不再顧忌形象,她承諾自己會盡可能多回家幫助薩莉,但毫無疑問的是,她將繼續做個都市女子。

夜又幹又冷。病痛中的杜倫斯太太又患上了感冒,她再次遲遲難以入睡。而薩莉再次在黎明時來到甲板,等著看藍色的浪隨著潮起打在特雷爾海灣的黃沙上,在河口蓄起足夠的水,讓“喜鵲號”進港。

在接下來的六個月中,杜倫斯太太吃著她的水果,坐在門廊曬著充足的陽光。然而一到夜裡,癌症就會將她吞噬。薩莉依然在麥克利社區醫院上白班,晚上搬到母親房間裡照顧她。父親搬到農莊後側的一個涼棚裡去住了。當堅強而少言寡語的杜倫斯太太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表露出自己正被疼痛折磨時,薩莉會給她注射六分之一格令的嗎啡。娜奧米會利用假期回家,讓妹妹暫時從固定的日程中稍作喘息。在此期間,杜倫斯先生會付錢請鄰居索雷太太家的女兒在白天陪著杜倫斯太太,他自己也同時留意著。索雷先生被當地的一棵雪松砸死了——伐木時樹倒向了側面而不是前面——所以索雷家的孩子們早早就開始出來掙錢。

薩莉現在看得更清楚了,儘管她的父母都有著高尚的靈魂,但是艾瑞克·杜倫斯出入臥室的樣子,就好像他和他的妻子只是普通相識而已,他似乎害怕自己看上去像是一個闖入者。父母之間一直有一種恭敬的距離感,薩莉知道他們將這種感覺傳染給了娜奧米和她。這可能也是娜奧米離開家的原因之一——她渴望換一個舞臺,能擁有更坦誠的靈魂。

杜倫斯太太在夜間飽受煎熬,因此她多次告訴薩莉她在向上帝禱告求死。她一貫鄙夷言辭過激,所以對她而言,說這樣的話是極其反常而激烈的表現,必定是承受了極大的痛苦才被逼說出。

第七個月,娜奧米再次從悉尼回到家,白天陪著母親,晚上和妹妹一起輪班陪護。她回家的第二晚,薩莉睡在自己的房間裡,娜奧米在杜倫斯太太的房間裡支了摺疊床——一張撐起的帆布,即使鋪上毯子也還是硬的。娜奧米說好在四點叫醒薩莉和她換班,但直到天快亮了才敲了她的門。娜奧米穿著連衣裙和長靴,雙眼似乎因涔涔淚水而混沌了。

媽媽已經走了,她說,對不起,媽媽已經走了。我跑到索雷家,讓他家兒子騎車去鎮上叫馬多克斯醫生來。

謀殺杜倫斯太太丨單讀

薩莉張開嘴卻說不出話,臉上滿是困惑和悲苦,她想直接跑進門廳,娜奧米卻按住了她的肩膀,直直地注視著她。娜奧米的眼睛裡似乎藏著隱情。在薩莉看來,她的眼中透露出她是一場謀殺的共犯。在這一瞬間,她們共同的不忍和一起犯下的罪行將兩個人拉到了一起,近密得不再是兩個分據城市和鄉村的護士,而是再次成為在同一個子宮裡待過的姐妹。

“你沒在該我值班的時候叫醒我,”薩莉說。

“沒必要了,”娜奧米解釋道,她盯著妹妹,直白地說,“在那之前她就走了。”

“讓我看看她。”

“我為她洗了身子,幫她收拾好了。”

“不叫上我?”

“我想讓你多睡一會兒。我把她的睡衣和毯子燒了,所有補藥都扔了,瓶子都砸碎了,尤其是索雷太太力薦的大黃煎劑。”

空氣中的確殘存著一絲腐臭的煙味。

娜奧米拉著妹妹的手穿過門廳,走進那間樸素的房間——姐妹倆都是母親在那裡懷上的。陰暗的黑基木走廊讓兩人又愛又恨,這一道道走廊似乎拉近了薩莉和家之間 的距離,卻成了娜奧米出走的通道。

母親躺在房間裡——臉色灰暗,衣著整齊,表情祥和——在疼痛得到釋放之後,她曾經的那副女孩兒的容貌又再次顯現出來。

薩莉聽到自己哭喊著奔向母親的遺體,親吻她的臉頰。逝者的皮膚有著不同的觸感,他們從痛苦中超脫,也將深情拋在了身後。她親吻著母親的手,手上是娜奧米為她清洗時用的香水皂的味道。這也是死亡的佐證。母親活著的時候,身上是日常用的陽光牌肥皂味。

薩莉意識到自己跪在地上,仍舊撫摸著母親的手,娜奧米站在她身後,俯視著她。娜奧米,她總覺得所有事都理應由她先做。薩莉不知道是該恨她,一拳打在她的眼睛上,還是在感激和驚詫中認輸。她若有所思地站起來,看到皮下注射器,她們用馬多克斯醫生開的藥片製成的嗎啡溶液,以及沒用完的瓶裝藥片(以防那位老醫生要檢查或是將剩餘的藥收回去)。

她走到梳妝檯前,面對母親那纏滿了髮絲的珠母梳子,被失去至親的悲痛擊潰了。她知道母親把那支保守的粉色口紅和那盒米黃色的散粉放在了哪個小抽屜裡。

是的,娜奧米說,“你應該為她慘淡的臉上點妝。”

這是祈求,不是命令,薩莉著手幹了起來。

她偷的那些想湊起來幫母親結束生命的備用嗎啡,本來用毛巾和床單裹著放在門廳的櫥櫃裡。娜奧米是怎麼找到的?娜奧米出於對母親的仁慈而調配並注射的藥劑,肯定已經被倒掉了,剩餘的那些薩莉從麥克利醫院偷來的非法藥片,也已經和大黃補品一起在火中被銷燬了。對薩莉來說——她正在為母親的臉頰塗粉和胭脂——這是她和娜奧米之間不言自明的共識,昨天她們幾乎像陌生人一樣,但現在變了,一種新的緘默、新的親近感加諸兩人之間。

“爸爸起了嗎?”薩莉問。“他知道了嗎?”

“還不知道,我不敢說。要不等一會兒再告訴他吧?也許可以讓這個可憐的人再多休息幾分鐘。”

因為即使是在妻子去世的這個早上,他也需要完成擠奶的工作。

但薩莉感覺到自己很難面對他。而娜奧米——雖然曾試圖擺脫家庭的壓力和疾病的陰影——此時卻篤定地承擔起了這個重任。她遠遠站到床的那一端,而薩莉跪在床的這一邊,為可憐的已然解脫的母親化上符合一個衛理公會信徒身份的淡妝。

娜奧米說,我回家之前完全不知道情況這麼糟糕。疼痛佔據了她的整個世界,別的什麼都感受不到。好了,都過去啦。

薩莉的注意力全在母親身上。“媽媽,你需要的東西並不難偷。我從藥品記錄簿中撕下了兩頁——以前管藥品檔案的護士也因為不滿意一些有遺漏或書寫不整潔的記錄,而做過類似的刪除記錄的事情。為了你,我把用藥記錄在一張新紙上重抄了一遍,在這個或那個病人的藥量中加上八分之一格令的嗎啡,直到湊出額外的兩格令,然後我從藥櫃中取出這些藥,帶回家給你。時間一久,沒有哪個醫生或護士長會記得具體給誰開了多少藥。就算他們記得我也不在乎。”

她先前將藥片藏在門廳櫃子裡的床單後面。這兩格令嗎啡溶解並注射到身體裡之後,可以帶走疾病和所有徒勞的治療造成的傷害。這些藥能滲入身體,讓產生痛苦的機能停下來。而現在,已然停下來了。

在塗粉前,她親吻了母親的額頭。艾瑞克·杜倫斯會為妻子死後美麗的容顏而驚詫的。

娜奧米坦白說,“我給了她半格令,我們親吻對方,拉著彼此的手,雖然我必須要小心——動一下就可能令她骨折。然後她就走了。”

“你站在她身邊?”薩莉問。

她們都知道護士在身旁拉著病人的手、目送病人離開這種情況有多罕見。死亡總是悄悄降臨的。

“很幸運,”娜奧米語氣堅定,但說話時看都沒看妹妹。“很幸運,我在旁邊。”

薩莉再一次為娜奧米做了那件正確的、激烈的、深情又艱難的事而震驚,那是她本想自己去做的。連在這件事上,娜奧米也不肯讓自己的風頭被蓋過,已經進入半失控狀態的薩莉想。但娜奧米會這樣做是因為她發現了薩莉偷偷藏匿的藥品,並主動承擔起了讓母親的呼吸放緩直至消失的責任。莊嚴的告別和慶祝是今天的日程——媽媽自由了,離開了這個自姐妹倆降生,她似乎就從未適應過的世界。而她的女兒們則必須去適應一些新的事物——新的愛, 新的恨,以及共同的羞恥感。

此時地已經硬了,馬多克斯醫生騎著摩托車在上午抵達。在這個對醫學相當無知的小鎮,人們喜歡他的善良和守時,也喜歡他身上沒有某些醫生那種可以像魔法師一樣呼風喚雨的氣場。但是醫院的員工們都知道,他是個隱藏得很好的酒鬼,一些讓他備受打擊卻難以忘懷的往事,使他墮入這步田地。雖然他只在其他小鎮醫生都不在時才做手術,但只要清醒,他還是比大部分鄉鎮外科醫生的技術要好。他疏忽的是一些次要的事——比如包括死亡證明在內的文書工作。在鎮裡他的解決方式是,用一種見到誰都可以稱兄道弟的親和力來矇混過關,以及在郡縣裡的每張病床前都呼出一口無懈可擊的薄荷味的口氣。

那個週六的早上,馬多克斯醫生將臉貼近杜倫斯太太的身體,並詢問娜奧米最後一次注射的細節,以及藥的劑量。他接受了她的說法,呼了一口氣說,善良的女人——可憐的,善良的女人。接著他寫了一份醫療證明,拿給娜奧米和薩莉看,上面寫著杜倫斯太太死於癌症、腎炎和虛脫。在河谷中,馬多克斯開的很多證明都寫著死因是腎炎和虛脫,這是河兩岸,包括內陸中那些藍色的、林木高聳的山地等區域中最常見的診斷,伐木工人在那裡紮營,如果不是樹倒了砸在他們身上,就總是患腎炎和虛脫而死。若是有農民選擇服毒以逃離河岸,馬多克斯醫生也會在他們的死亡證明上,充滿同情地寫下這個保留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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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死亡的早晨,馬多克斯醫生坐在廚房喝著薩莉沏的茶——只有沏茶的時候,她的目光才從娜奧米身上移開,和女孩們的父親聊了一會兒,基本都是男人之間的私語,是些讓人有點尷尬的陳腔濫調。父親鼻方口大,不苟言笑,面對工人們時,他也是同樣的面目。他的五官還沒有因悲痛而坍塌,但似乎已然撐不了多久。

如今薩莉已經沒什麼理由留在麥克利河谷了,她已經比女孩們通常出嫁離家的年紀大了一歲。姐姐回悉尼上班去了。杜倫斯先生按部就班地工作,有需要時就僱傭索雷家的幾個男孩。但薩莉仍覺得自己不能離開。逃離是卑鄙的。否認她所犯下的罪行、玷汙母親的精神,實在是過於輕而易舉的事情。

她姐姐可以逃,因為逃離是她所擅長的,這不過是故技重施。讓毫不相關的人來判定艾瑞克·杜倫斯——一個獨立的男人——可以獨自生活很容易,但對薩莉來說,他看起來可沒有那麼堅強。

鄉村醫院也讓她不捨。母親葬禮結束後的那個星期三,她發現一個她之前護理過、患腹膜炎的十四歲男孩在夜裡去世了,她覺得她痛徹心扉地為病人流的淚水,是她欠母親的債,也是欠河谷的債。於是她繼續騎著馬,更多時候乘著馬車,穿著她的制服,越過寬闊的黃土路和河上破敗的橋,往來於醫院和位於舍伍德的家之間。她本質上就是紮根在蔥綠牧場間的一部分,無法輕易拂袖離開。

在走廊裡,在她該值夜班的時候,她們姐妹倆對母親的仁慈演變成了永遠無法開脫的罪行。我是因為太累了才這樣做的嗎?受不了白天上班、晚上陪護的日子了?護士休息的小隔間在普通病房的盡頭,整個病房中所有的傷病加起來,也不及她母親所經受的那種痛苦,薩莉失聲痛哭,因為整間醫院裡沒有哪個病人在夜間的祈求聲,能比她已經過世卻永難揮別的母親在日間的祈求聲更讓她心碎。

在那些留意到她的人眼中,這個二十二快要二十三歲的年輕女子身上有一種哀傷的氣質,有人覺得這種氣質正代表了這些小鎮最大的罪狀:疏離、浮華。另一些人則對她表示同情。一個預備中的老處女。

*本文節選自《火星來的女兒們》(The Daughters of Mars), 企鵝蘭登出版社(Penguin Random House),2012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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