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鹽醬醋永不朽!

油鹽醬醋永不朽!


油鹽醬醋永不朽!


離廚房再遠的人,也都知曉油鹽醬醋的重要。當年袁枚寫《隨園食單》,開篇便開宗明義,提出烹飪加工的須知單,作料(調料)須知就在前列。油鹽醬醋這些東西,最大的功能是調味,但它們又不只灶臺之物那麼簡單 —— 遊走於不同食材間,不時也能成為點睛的神來之筆。它們既可以是最時令當季的,又可以是飽經時間錘鍊的,有時貴到離譜,但大多時候,又只是廚房瓶瓶罐罐中的普通一員,居家過日子,少不了,也離不開。


油鹽醬醋永不朽!


再有一月,南方就普遍進入夏收季節,今年的新榨菜籽油也算有盼頭了。老家的冬油菜是典型的夏熟作物,小滿過後,菜花凋落,菜籽便一日日成熟起來,眼見著那狹長的青莢變黃乾癟,就可以收割來榨油了。曬乾打下來的油菜籽,黑黝黝的,一個個小圓顆粒兒,看著不起眼,內裡卻蘊含著豐富的油脂,送到油坊,榨出的油就是菜籽油。

整個長江流域一帶盛行吃菜籽油。菜籽油手眼通天,川人炒菜涼拌都用它,有的人家做紅油,底油也只認這油。與市面上常見的調和油不同,菜籽油與橄欖油一樣,都是物理壓榨出來的,保留了十字花科常見的芥子甙和芥酸等物質,自帶微妙辛香。江南燒筍菜蝦子,就愛來點菜籽油。湖北家裡,也慣常用這油來煎魚,油要先燒熟,肉眼觀察就是,油麵發白,鍋裡起煙。這些年在北京,饞家鄉各種即釣即食的魚類河鮮外,菜籽油中芥酸帶來的那股子 “青氣味兒” ,也是念想之一。

“青氣味兒” 是北方人的說法,常用來形容草木散發的那種不好聞的味道。老舍先生曾在文裡提過一筆,說是 “不得人心的臭味” ,像楮樹葉、西紅柿葉中都有這種味道,他聞不得。在吃慣了菜籽油的南方人眼裡,那卻是桂花浮動般的暗香。油,作為烹飪調料的順位第一,加熱,出色,添香,都是本分。


油鹽醬醋永不朽!

油在水中形成繽紛的圓泡,呈現與平時流體不同的形態。


豬油也有異香,學術點的解釋是 “源於一些微量的特殊蛋白質和甘油酯的分解產物” ,這香味兒,南北倒是都認的。老北京吃炸醬麵,常見的就是豬油炸醬,張北海在《俠隱》裡寫李天然剛回北京那會,在街上晃盪,看到的吃食裡首先的就是 “巴掌大的豬油蔥餅” 。物質匱乏的上個世紀,豬油就是眾人心頭的白月光,人人記憶裡都能搜尋出一兩段熬豬油的高光時刻。可惜,豬油沒被寫進這一代人的味覺基因,如今已基本隱匿,普通人家也再懶得費時間去熬,花生油、葵花籽油擺了一溜兒,洋派些的,滿櫥櫃的橄欖油、椰子油,或者萬能的黃油。

說來好笑,我對於黃油的初印象源於與食物毫不相關的小說《挪威的森林》,裡面有段綠子和渡邊君的對話:“喜歡我喜歡到什麼程度?” “整個世界森林裡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黃油。” 日後在茶餐廳吃

冰火菠蘿油時,才弄清這油便是黃油。剛從冷藏室拿出的片狀凍黃油,夾在半張口的溫熱菠蘿包中,緩緩變軟,卻又不至於完全走形,咬上一口,冷熱夾擊,是和老虎變黃油一樣的可愛俏皮。

現在家裡冰箱常年備有各種口味的黃油,無鹽原味的、海鹽味的,有時圖新鮮,也會買柚子、香草、海藻味的來嚐嚐。過日子還真不能少了這妙物,早餐的時候直接抹吐司,加熱融化後也可以炒菜、煎牛排,當植物油一樣使用,有閒趣的話,再烤個曲奇甜點,都不在話下。傳統西式烹飪中,黃油更是不可或缺,其品質好壞直接關係到菜式風味,現在不少有條件的餐廳都開始自己做黃油。

去年秋天,在挪威小城特隆赫姆的 Fagn 用餐時,就為餐廳自制的有機黃油驚豔了一把。這是一塊在米其林廚房中找到了自我價值的黃油,源自附近農場的有機牛奶,做成了傳統的無鹽口味,軟軟的鵝黃色,塗在剛出爐的鄉村麵包上,奶香輕盈彌久,以前只知北歐麵包美味,沒成想這黃油比麵包還要出彩。臨走時,餐廳還特地用小廣口瓶打包了一份黃油作禮物,隔天回到北京家裡,先挖一勺煎了片吐司,再將剩下部分直接抹在表面,

被黃油鼓舞得士氣滿滿的吐司,吃進嘴裡也是滿肚子的柔情蜜意,只恨沒能多打包幾塊帶回。


油鹽醬醋永不朽!


陸文夫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也是位美食家,其實美食家這個詞就是他創造出來的。此前現代漢語裡沒有,自從他的中篇小說《美食家》問世後,這詞也就被大家拿來活學活用了。

陸文夫對飲食界另外一個大貢獻,就是借《美食家》主人公朱自冶之口,道出了鹽的可貴與講究。

小說裡,朱自冶問眾人,做菜哪一點最難?眾人答,選料,刀功,火候,他都搖頭,不,是放鹽!最最簡單也最最複雜。“鹽能吊百味,如果在䰾肺湯中忘記了放鹽,那就是淡而無味,即什麼味道也沒有。鹽一放,來了,肺鮮、火腿香、蓴菜滑、筍片脆。鹽把百味吊出之後,它本身就隱而不見,從來就沒有人在鹹淡適中的菜裡吃出鹽味,除非你是把鹽放多了,這時候只有一種味:鹹。完了,什麼刀功、選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費!”

陸文夫在蘇州生活了大半輩子,這話也是就蘇州菜而言的,但川菜師傅們聽了也都點頭。曾和一位擅做麻婆豆腐的師傅請教經驗,“首先是鹽,陸文夫說的,鹽是百味之王,鹽放夠,辣加足,然後用牛肉湯添鮮” 。蜀地還有從鹽文化中走出來的鹽幫菜­,是川菜的一大分支,發源於自貢地區,在明清時期,這裡曾是四川井鹽業中心,商業與飲食業相對發達。與用料精細的主流蓉派川菜相比,鹽幫菜以河鮮和重口味見長

,如今家家川菜館子都有的水煮魚、水煮牛肉,就是典型的自貢菜。


油鹽醬醋永不朽!

喜馬拉雅粉鹽是由地底的礦物和曾經殘留的海水結合形成的鹽化石。


早年間,蜀地人若在館子裡吃到過鹹的菜,總會調侃一句,你家廚師是自貢來的嗎?自貢人用地下幾百米抽出來的滷水,曬乾濾出晶體,製作出當地特有的

井鹽。這裡產鹽量大,消耗也大,蓋因鹽幫菜放鹽普遍要比外頭館子大手腳一些,但也並不是毫無章法, 辣度高的菜往往鹹度也要跟上,這過程中 “鮮” 味也不能丟。幾年前出差到成都, 被當地友人帶去城郊一個偏僻鹽幫館子吃蔥燒魚,門面粗糙,旁砌個小水池,各種大活魚。挑完輕輕敲昏再過秤,手還不能重,重了這魚肉就容易死,蔥蒜現切段, 小米辣也是現剁,很野很鮮很夠味,全然不覺得過鹹。

與內陸井鹽相對的,還有沿海地區的海鹽。兩年前,Netflix 曾拍過一部關於調料的紀錄片《鹽、脂肪、酸與熱量 》,其中鹽這部分,就集中講述了日本的海鹽。日本大概有 4000 種鹽,全都源自海洋,其中晶體大小決定了鹽的鹹度,晶體越小的溶解越迅速,鹹度也會更高,晶體大的鹹度則反而平緩。我家樓下的麵包店,一款海鹽牛角做得出色,其實並非傳統起酥的牛角,只是形狀和牛角相似,亮點是上面撒了北海道的粗海鹽粒,鹹香微甜,是店裡一款常青的 Comfort Food 。

所有調料裡,鹽不可或缺:不吃醬油,可以清燉,不用油脂,可以清蒸,但沒了鹽,就沒味兒,這味兒便是人能明顯感知到的鹹味,源於一種名為氯化鈉的物質,食鹽中 97% 至 99% 都是它。一把鹽的美味,聽起來無厘頭,其實是大道至簡。每年夏日來臨前,都會做點鹹檸七備著,算算時候,今年也該行動起來了,做法甚為簡單,有鹽有青檸就成。小青檸買來洗乾淨,擦乾水,切去根蒂,用粗鹽醃漬二個月,等開夏就可以愉快開喝了。


油鹽醬醋永不朽!


醬,尤其醬油,是一個很東方的概念,與西方的醬汁(Sauce)完全是兩個體系,裡面包含了季節、地域、工藝以及不同製作者的性情,信息量更大,也更需要時間的點化。

有 “吃心” 的人,倒是不怕這點等待,尤其對吃還有點研究的,人人都能拿出一份自己珍藏的醬油清單。蔡瀾就一直稱自己是個 “醬油怪” ,“廚房的貯藏櫃中,什麼都不多,醬油最多……始終慣用的是九龍醬園的產品,有金牌生抽皇和金牌頭抽皇。” 生抽色淡味鮮,用來炒菜涼拌,頭抽顏色更深也更濃稠,有隱隱幽香,做紅燒菜稍微放一點,就是頂正的濃油赤醬樣。蔡生說,店裡還有一種最最黏稠的,叫珠油,用來拌海南雞飯最佳。


油鹽醬醋永不朽!

老抽是在生抽的基礎上加入焦糖製作而成,紅壯烏潤,為肉類菜餚增色添香。


九龍醬園是個老牌子了,1917 年創立距今已有百年曆史,如今在元朗設有醬廠,中環設門市,附近幾家有名的食肆,像陸羽茶室和鏞記酒家都是他家老主顧。追問緣由,大概因他們是少有還在用古法釀製醬油的。古法釀製聽上去玄乎,其實就是六個字 —— “春曲、夏醬、秋油” ,利用自然氣溫變化規律,日曬夜露,天然發酵,整個過程大概會持續半年左右,相比市面上主流一個月速成的醬油成品,味道層次自然豐富纏綿不少。

蘇州的採芝齋也是個百年老字號,店內售賣的蝦子醬油不錯,說是蘇州名產。這名產的包裝倒是樸實,就普通醬油瓶樣,不過瓶貼上幾隻齊白石畫風的河蝦,倒活靈活現, 甚是可愛,有心揹回來過一瓶。原以為就是常規醬油,其實更接近 “醬” 的質地,厚重黏膩,當地人又叫 “蝦子醬滷” 。以本色醬油、新鮮蝦子為主料,配姜、酒、冰糖等文火熬製而成,全程還須不斷撇沫,比熬豬油還繁瑣。吃起來倒不費力,本地的食譜書《吳中食譜》指導說,“如食白雞、白肉、冬筍、蘆筍皆需之。” 小碟倒出來,蘸一點點就好,真是一點點,就夠鮮靈了。我通常用來拌麵,北方的掛麵,筋道,但難免乏味,澆上一勺水鄉來的蝦子醬油,這面立馬就活了,星星點點的圓潤蝦子,一個個爭相變成了齒間彩蛋,南北飲食,罕見融合。


油鹽醬醋永不朽!


北京有道極為家常的菜,醋溜白菜,其實屬於魯菜系,和醋溜魚、醋溜裡脊一個道理,就是用醋入菜溜炒,再加上勾芡的汁調味。聽著簡單,也暗含要點, 首先白菜葉與菜梗要分開處理,不然容易出現菜葉已熟菜梗還硬邦邦的尷尬。再者,這菜吃的是口清爽開胃,裡面的醋不能像手撕包菜那樣衝,求的是一種綿柔感。

現在一南一北兩大醋王,鎮江香醋山西陳醋,製作工藝差別不大,不同在於主料。前者是以糯米釀成米酒,再加入醋酸菌得來,有特別的幽香,是以得香醋之名;後者則是高粱為主料發酵而成,發酵時長更久,酸度更高,味型更厚實。如此看來,還是香醋與醋溜白菜更搭。但香醋有個問題是顏色較深,不喜色重的,倒可以考慮江浙的米醋,透明的淡紅色,酸味也醇和。寧波的餛飩鋪子、小海鮮館子,桌桌都有這麼碟米醋,小琥珀一樣,梭子蟹和毛蚶都指著靠它來點化。


油鹽醬醋永不朽!

白醋由糯米轉化而來,通常運用在泡菜中,酸甜可口。


平常食醋少,家裡的香醋小半年才能用完一瓶,大多還是蘸餃或吃大閘蟹時用掉的,但心底有個隱秘的角落,是為上海的辣醬油而留的。辣醬油不是醬油,成分表裡沒醬油,反而有冰醋酸,吃起來也更像醋,帶點似有若無淡淡的辣,配炸豬排甚妙。我一直默默把它歸在醋這一欄。

“豪邁地將辣醬油四處澆在豬排的軀體上,如果有幸這是一塊才剛出鍋的 ‘現炸豬排’ ,還能聽到豬排接觸辣醬油的一瞬間興奮的尖叫聲。它們簡直在顫抖,在歡呼,在飄揚看不見的小手絹,只是因為辣醬油的到來。” 我得承認,作為一個久居北方的人,最開始愛上這滬上神物,就源於這位上海籍作家金瑩的強烈安利。當然不侷限炸豬排,你大可推而廣之,用這辣醬油去配一切油炸之物。

錢鍾書有句話說得在理,“這個世界給人弄得混亂顛倒,到處是磨擦衝突,只有兩件最和諧的事物總算是人造的:音樂和烹調。” 眼下,這辣醬油就是和諧,那瓶瓶罐罐的油鹽醬醋也都是。


油鹽醬醋永不朽!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