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疫情期間，我在鄉下待了一段時間。
這段難得的時光，我陪著妻子和孩子們到田間地頭走走（當然戴了口罩），陪著父母在家裡嘮嘮。好好地盡了一下為人夫人父人子的責任。
鄉下不比城市，很多地方基本上沒有大變化。以前村裡泥濘的小路鋪上了水泥，小學堂門口的大榕樹粗了好幾圈，村口的池塘沒有以前清澈了。
因為從事的職業關係，老家人一有事情就會跑來問問我的意見，倒不一定要上升到法律的層面，只是單純想聽聽我的意見。
這天，剛吃過午飯，我正跟小寶在門口練習射擊。（妻子買的玩具手槍）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忽然到訪，打斷了我和小寶的親子游戲。母親讓我喊她秀娥嫂子，我問了一聲好。妻子把小寶帶到了樓上。
母親讓嫂子坐下，倒了一杯水給她。
嫂子還沒開口說話，眼圈先紅了。母親最看不得人哭，忙打岔道：“你兩個孩子還好嗎？聽說大的讀書可以啊？你後半輩子有福了。”
“嬸子，別寬我心了。事兒都這樣了，還哪來得福啊！”她抹著眼睛道。
母親看了一眼我，示意我出馬。可憐的老孃，當初可是堂堂有名的婦女主任，看樣子年歲不饒人啊！
“嫂子，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我是做裁縫的，每天起早貪黑地給人家做做衣服窗簾啥的，掙一點血汗錢。20多年攢了30萬，讓他們哄著一筆筆地寄回來蓋了新房。蓋就蓋吧，我同意。可是，學軍不該，不該……”她說著說著，又傷心起來。
母親忙不迭地取了紙遞到她手上，在一旁安慰道：“你嫁到他們家住的什麼房子？連張床都沒有，拿木板子搭起來的呀。因為娶了你，他們家才慢慢地好起來。”
“學軍他把那女人帶回家了，當著孩子們的面，他要跟我離婚。可我不想離婚。”
學軍是我哥（整個村莊都是程氏家族，我分不清他是哪一門）。
“你跟他鬧了嗎？”
“沒有。他愛跟誰跟誰，我就是不離婚。”嫂子異常堅定地說。
02.
鄉下女人傳統得近乎執拗，若是城裡女人早就吵吵著離婚了。不然也會大鬧一場，絕地不會輕易放過出軌的男人。
也許是“從一而終”的觀念作祟，鄉下離婚案中，80%都是男方提出離婚申請，但錯過方几乎都是男方。
嫂子在市區做裁縫，開了個小店，十天半個月也不回來。學軍沒有出去做事，在家成天到處玩，今天打牌，明天釣魚，再不然搞一個朋友聚餐。
嫂子一個人昏天黑地的忙，裁縫只要肯吃苦，錢不少掙。她每個月往家裡打1000元生活費，叮囑公婆吃好點，千萬別省。
嫂子一頓飯，有時候，啃一個饅頭就鹹菜就過去了。她寧肯苦自己一個人，也不肯讓婆家一家子受苦。
學軍的出軌對象就是牌桌上牌搭子，兩個人自然有很多共同話題，吃喝玩樂的最佳搭檔。明眼人一看兩人都不靠譜，可是學軍的父母竟然沒有反對，還默許了兒子的這種行為。
“你苦啊，鄉里鄉親，誰不知道他們家做得過分？”母親也揉了揉眼睛，雖然是本家，但是家事。她一個外人不好勸。勸得好還好說，不好了就弄一個裡外不是人。
嫂子堅持不肯離婚。她覺得男人玩玩很正常，只要肯回家就好。
“主要是因為兩個孩子，我不捨得孩子們。我這麼拼命地做，也是為了他們。”嫂子凜然生出一股勇氣來，越發堅定了不離婚的信念。
我看著眼前的女人好似看到了無數鄉下女人掙扎的模樣，他們的世界裡有丈夫，有兒女，有公婆，有父母，唯獨沒有她自己。她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只為了身上揹負的責任一日一日地活著。
是一種盲目的母性光輝嗎？好像又不是。但是，他們確實倔強地用自己的力量來推動了整個家庭的進步，乃至全社會的進步。
有人說，一個國家的發展往往需要一個母親的推動。這世上再偉大的人物也離不開母親的呵護，這樣看來，母親對社會的發展方向有著重大的影響。
“程律師，我不想離婚，可是我怕學軍會堅持要跟我離婚，這房子是用我的錢蓋的。”
“你怎麼給的錢？是現金還是轉賬？現金的話，沒有辦法查詢。轉賬倒是有記錄。是不是用來蓋房子了？這個倒不難證明。”
“怎麼證明？”
“他們家就你一人掙錢，你打回來多少錢，蓋房子用了多少錢。這一算，就都清楚了。”
“你想要房子？還是錢？”
雖然嫂子嘴裡說著不離婚，可她很清楚，離不離婚，她說了不算。如果學軍堅持一定要離婚，她不肯離，她實在想象不到會出現什麼結果。到時候胡，一家老小把她趕出去，都有可能。
也許，這是她今天來找我的目的，房子和錢，總得要一樣。
03.
嫂子搓了搓手，她的雙手粗糙，手背上還有一條細細的疤痕，赫然印證著她生活的艱辛。
我不知道她要做多少針線活兒才能掙上1000元生活費寄回來；我不知道她要縫多少衣衫才能蓋起一棟價值30萬的新房；我不知道她如何數著一個個針腳，熬過了漫漫長夜。
我接待過的離婚案子裡，離婚案件中女性離婚的理由千奇百怪，有時候可能只是因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比如馬桶蓋沒蓋，或者襪子沒洗，各種你想象不到的奇葩理由。
同樣是女人，為什麼有的女人輕易就離了婚？為什麼有的女人抵死不肯離婚？
嫂子可以掙錢，憑一己之力養活全家之餘，還蓋起了新房。
反觀學軍，一無所長，成天混，家裡大小事從不過問。
“我什麼都不要。”
我以為房子和錢，她總歸要一樣。出乎意料，她什麼都不要。
“你想要孩子的撫養權？”
“不了。孩子跟著爸爸，爺爺奶奶一起，總比跟我一人好過。”幹了大半輩子，為了一家人操勞，到了只剩下自己獨身一人，嫂子很傷心，但還是為孩子做了她認為最好的打算。
“我想把房子給兒子留著。能不能寫一個東西？”嫂子猶豫著說出請求，她是想要一個書面證明，證明房屋產權屬於兒子一人，防止丈夫再娶，把財產留給其他人。
即使沒有知識的女人，人生也教會了她如何防範未來的風險。雖然她可能不知道所謂的法律法條，但是她最終落實到行動上，還是需要法律來做最後的一道防護牆。
可是嫂子確實很冤，男方明明是過錯方，淨身出戶的卻是女方。雖然嫂子把房子留給了兒子。但最終受益的還是學軍一家子。
學軍住著前妻蓋的新房，摟著新娶的嬌娘。陪他將近二十年的糟糠，早已被他丟到了腦後方。
母親說，有人喪盡天良，有人不如虎狼，這世道，亂得沒了章法。
“這世道再亂也總有法律做最後的靠山，正義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我笑著糾正母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