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新媒體 徐徜徉/文 蔣詩舟/編輯
近年來，民宿成為很多人出行的“第一選擇”。相比傳統酒店來說，民宿更加方便、快捷，也更具文藝範兒和地方特色，能有效滿足不同人群的多樣化居住需求，因而大受歡迎。
民宿的本質是“共享住宿”，搭乘著共享經濟這趟快車，民宿也“不負眾望”地成為“風口”。據中國旅遊與民宿發展協會數據，2014年我國共享住宿市場交易額還僅為19億元；而到了2019年，這一數字有望升至190億元，整整是當初的十倍。
在行業駛入發展快車道的同時，發生在平臺、房東與租客之間的糾紛和亂象也著實不少。偷拍、房源造假甚至人身侵害……人們開始重新審視民宿的規範程度和安全性。
近日，《財經》新媒體實測了愛彼迎、小豬短租、木鳥民宿、途家民宿等4家民宿平臺發現，在審核個人經營者時均不需要提供營業執照、行業許可證；此外，假房源假圖片在其中3家可以輕鬆過審。
“共享民宿本質上應該以安全為優先原則。”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朱巍指出，”這個安全不單純是消費者權益保護，還包括社會的治安安全，包括不能成為犯罪的地點。”
亂象頻發：民宿房東的“門檻”是否太低？
今年5月，央視曝光了一起民宿對租客進行偷拍的新聞：
杭州市民雲飛（化名）在“五一”假期和朋友一起赴青島旅遊，入住一間“網友評價頗高”的愛彼迎（Airbnb）民宿，三天價格約1700元。但入住後，雲飛卻發現，民宿房間內正對床的位置，竟然被偷裝了針孔攝像頭。
更令人震驚的是，進門處和兩個臥室的床上方，都安有動態感應器。“動態感應器的感應面，就正衝著臥室的床，如果人躺在床上，隨便動一動房東就知道你在動。”
發現攝像頭之後，雲飛連夜報警。經過取證，民宿房主被警方處以行政拘留20日、並處罰金500元的處罰。決定書顯示，這名35歲男性房主的三套出租房源都沒有行業許可證，屬於擅自經營，其在兩間臥室正對床的位置安裝了針孔攝像頭，拍攝他人隱私視頻進行觀看。
五個月後，在美國北加州的康特拉科斯塔縣奧林達，有一名租戶通過愛彼迎租下一整間別墅，聲稱“打算辦一個12人規模的家庭派對”。而在當地時間10月31日深夜，槍聲在派對上響起，造成4人死亡、多人受傷。
槍擊案發生後，愛彼迎方面稱：已經“下架”涉事房屋，同時禁止涉事房客今後租用任何愛彼迎房屋。愛彼迎首席執行官布萊恩·切斯基也表示，將全面禁止平臺的“派對屋”業務。
頻發的安全事故，是否讓各大民宿平臺加大了對房源、房東資質的審核力度？《財經》新媒體進行了一番實驗調查。各民宿平臺對房東的審核機制如下：
1、愛彼迎
要求房東提供身份證正、反面照片，並上傳一張自拍照片
要求房東對煙霧報警器、滅火器等安全設備進行勾選，但全部不勾選，也能通過審核
要求酒店運營者提交房源營業執照，但未要求個人經營者提交營業執照、行業許可證
2、小豬短租
要求房東填寫身份證號、上傳身份證正面照片、自拍照片以及進行人臉識別（無需在鏡頭前做動作）
未對煙霧報警器、滅火器等安全設備進行要求；要求上傳房產證、行業許可證等證件，但記者上傳空白文件後很快過審
《財經》新媒體上傳的空白“房屋租賃安全責任書”，順利通過平臺審核
3、木鳥民宿：
要求房東填寫身份證號並上傳身份證正反面照片、自拍照片
未對煙霧報警器、滅火器等安全設備進行要求；未對房源營業執照、行業許可證進行要求；要求上傳房產證或租賃合同，但記者上傳網絡下載的“房本”後隨即過審
4、途家民宿：
要求房東填寫身份證號、上傳自拍照片並進行人臉識別（需在鏡頭前做出眨眼、轉頭等動作）
未對煙霧報警器、滅火器等安全設備進行要求；未對房源營業執照、行業許可證進行要求；要求上傳房產證或租賃合同，但記者上傳網絡下載的“房本”後隨即過審
實測顯示，四家民宿平臺對房東的審核僅限於“上傳身份證照片、上傳房本或租賃合同”，個別平臺會要求房東進行人臉識別，但不會對文件是否空白、房屋的安全設備情況、房源營業執照、行業許可證等進行核查。途家民宿的宣傳語稱：“只需6步和10分鐘就能完成房屋發佈，即刻成為房東！”
此外，記者所上傳的房屋地址信息也是假的，“房屋照片”為網上下載，但四家平臺中，僅愛彼迎一家平臺沒有審核通過這個“假房源”，並以“賬號異常”為由作出了“暫時封號”的處理；而小豬短租、木鳥民宿、途家民宿均輕鬆過審。
綜上所述，民宿平臺對虛假的房屋內景及地址，存在“審核不嚴”的問題，尤其是對於房源的安全設備、營業執照以及行業許可證情況，所有平臺都未作出強制要求。
就這一問題，愛彼迎方面回覆《財經》新媒體稱，該平臺在中國市場上線了“房源質量優化系統”，該系統會將人工與機器自動化審核結合在一起。但愛彼迎未透露機器自動化審核所佔的比例，也未對審核的準確性進行說明。至於房屋的資質問題，愛彼迎方面僅稱：“經安裝了煙霧探測器和一氧化碳探測器的房源將被系統明確標示出來。”
工作人員還介紹，該平臺開通了100%人工甄選房源的“愛彼迎Plus”功能，所有在“愛彼迎Plus”頁面下出現的房源，都經過了人工甄選，需要滿足清潔度、舒適性、安全設施和設計風格等方面共計100多項的嚴格要求。但據《財經》新媒體瞭解，這一服務的收費價格相對較高，且房源多集中於國外，國內僅限北京、上海、廣州、杭州等7個一線及強二線城市。
除了房源信息不能完全“保真”外，平臺上的“房客評價”，也可能是“刷單”的產物。據《財經》新媒體調查，大量“OTA酒店民宿優化接單帖”充斥於淘寶、鹹魚等各大電商平臺，甚至有商家打出廣告稱：“專業個性化好評，根據您的要求寫評價、帶圖片”。
《財經》新媒體聯繫了該“刷單商家”，對方表示：全部評價均為真人手寫，“都是在校學生”，線上所有民宿平臺均可“接單”，但因各平臺管控機制不同，因此收費標準也有所區別——“因愛彼迎的封號風險較大，刷單難度係數更高，所以一單要收費15元，而小豬、木鳥等平臺則是10元/單。”
但該人士同時強調，儘管有些平臺存在較高刪帖風險，但“我們的單子從未被刪或封號，因為都是真人操作。”其向記者曬出的對話顯示，看價格就能知道操作模式是什麼。6元/單的價格肯定是機器刷單，“十個評價裡刪除七八個”。
家家都有免責聲明，房客出事民宿是否真可“免責”？
在“杭州偷拍案”中，警方查明：房主的三套出租房源都沒有行業許可證，屬於擅自經營，並因此對其進行了處罰。
早在2017年2月，公安部就發佈《旅館業治安管理條例(徵求意見稿)》，將民宿短租納入旅館業監管範疇，要求設立旅館取得工商行政管理部門頒發的營業執照後，應當向所在地縣級以上人民政府公安機關申領特種行業許可證。但該條例目前並沒有實施。
2017年8月，國家旅遊局發佈《旅遊民宿基本要求與評價》等4項行業標準，規定旅遊民宿的經營應依法取得當地政府要求的相關證照。
某地工商部門工作人員告訴《財經》新媒體，一般意義上的酒店、旅館，必須至少擁有營業執照及消防衛生許可證，才能依法開展經營活動。但對於“民宿”這一新興事物，該地尚無明確的營業資質規定。
北京市律師協會文化旅遊法律專業委員會委員、北京植德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曾雯雯也證實，民宿行業涉及的法律與法規較多，除了與旅遊業的一系列法律法規外，還涉及民法、侵權責任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治安管理處罰法、反恐怖主義法、網絡安全法、網絡交易管理辦法、電商法等相關法律法規。同時，“不同地區針對民宿而制定的規章制度與行業標準，在細節上也多有不同”。
而有些地區已經走到了前頭。今年3月，廣東省珠海市香洲區率先出臺了《香洲區住宅小區內非法經營性住宿問題專項整治工作方案》，並開始推進專項整治工作。截至今年8月8日，珠海市拱北口岸派出所已依法取締17家非法經營民宿。今年11月8日，廣東省又率性公佈《民宿管理辦法》，明確開辦民宿旅遊經營實行登記制度。
對此，北京盈科(杭州)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律師張濤認為，17家民宿已涉嫌犯有非法經營罪。依照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條的規定，犯非法經營罪應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並處或者單處違法所得1倍以上5倍以下罰金；情節特別嚴重的，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並處違法所得1倍以上5倍以下罰金或者沒收財產。
“非法經營罪指不具有經營某項業務的資格、卻違反法律的規定進行相關業務。它破壞了市場管理秩序，只要達到刑事責任年齡都能構成此罪。”張濤說。
既然越來越多的地區已經開始對無資質民宿進行整治，那麼，為他們促成交易的平臺們，是否需要承擔相應責任呢？
某業內人士告訴《財經》新媒體，對民宿平臺的定位和監管，是行業內爭論不休、懸而未決的一大難題：民宿平臺到底是交易的提供商，還只是信息的“搬運工”？
無論消費者怎麼想，監管機構怎麼看，從各大平臺的“免責聲明”來看，總之平臺是將自己完全“置身事外”了。
《財經》新媒體查閱了相關民宿平臺的網站，發現幾乎所有平臺都白紙黑字地公示了一篇《免責聲明》，內容也大致相同，均包含以下條款：
“任何由用戶、商家或其他第三方在平臺傳送的資訊、資料、文字、軟件、音樂、音訊、照片、圖形、視訊、信息或其他資料（以下簡稱“內容”），由內容提供者對發佈的信息承擔法律責任。 ”
“平臺對在此註冊的用戶身份及所提供有關個人資料的真實性、準確性無能力進行準確的、完整的驗證、保證其真實性、完整性，用戶應自行判斷相關信息的真實性、合法性和有效性，並自行承擔因此產生的責任和損失。”
平臺真的能免責嗎？事實上，北京市於近日施行的《關於規範互聯網發佈本市住房租賃信息的通知》明確寫道：要求互聯網平臺履行“審核義務”，加強審核、管理住房租賃信息，不得出現違法違規、虛假、重複和“殭屍”房源信息。
在北京京航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張甍看來，民宿平臺的免責聲明也不能“保其完全免責”。“按《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和《合同法》，所謂‘免責聲明’涉嫌格式條款，對消費者不公平、不合理，該條款應無效。而且，民宿平臺與眾多商家（經營者）有合同關係，並收取了相應的佣金或管理費。因此，民宿平臺的責任是擺脫不了的。”
行業競爭加劇，得“下沉市場”者得天下
近年來，民宿彷彿成為了“詩和遠方”的代名詞。提起民宿，大家想到的都是清澈的湖邊、午後的暖陽……但剝離“人文情懷”後，民宿終究是一場生意。
國家信息中心分享經濟研究中心發佈的《中國共享住宿發展報告2019》顯示，2018年我國共享住宿市場交易額為165億元，參與房客數達到7945萬人，從業者人數超過400萬。該機構同時預測，2019年我國共享住宿市場交易額預計將為190億元，2020年我國在線共享住宿市場的體量大概在300億元左右。
圖/國家信息中心分享經濟研究中心
在百億市場中，“外來者”愛彼迎目前暫居行業龍頭地位。據Questmobile的數據顯示，2019年1月份至8月，愛彼迎平均月活用戶居國內民宿短租平臺之首。不過，“國產平臺”途家、小豬、木鳥等也在奮起直追，尤其是2017年4月正式上線的美團（榛果）民宿，依託其“大平臺的流量”優勢，在短短2年半內就躋身行業頭部。
房源數量是共享住宿預訂平臺發展水平的重要考核指標之一。據中國旅遊與民宿發展協會不完全統計，愛彼迎以海內外共600萬套房源總量佔據絕對優勢，但其不足之處是國內僅有15萬套房源，發力點依然放在海外。
途家以海內外共230萬套的房源排名第二，木鳥民宿排位第三，而榛果民宿從起初的15萬套房源發展到今天的50萬套，房源擴張速度較為驚人。
圖/中國旅遊與民宿發展協會
目前，整個中國市場有7萬家度假民宿，預估的房源價值超過1000億元，然而，每年約有80%的房源是閒置狀態。經歷了幾年的野蠻生長後，表面上風光無限的民宿行業，其實已向“供過於求”的階段靠近。不少業內人士預測：民宿行業將進入殘酷的淘汰期，競爭只會更趨於白熱化。
一個有意思的跡象是，去年11月，“行業龍頭”愛彼迎中國進行了服務費用比率的調整，是獨立於全球體系之外，僅屬中國市場的調整。費用調整之後，房客收費比率由原來的6%-12%調整為不收費，而房東的收費比率則從3%上調至10%。愛彼迎相關工作人員告訴《財經》新媒體，調整是“基於對中國消費者認知與行為習慣的相關研究，將為房東帶來更多訂單和長期收益”。
在一線城市房源開發已近飽和的情況下，包括愛彼迎、途家、美團榛果等在內的民宿平臺，也開始大力向二三線城市“下沉”。2019年一季度，愛彼迎和途家在成都、重慶、武漢、鄭州、寧波等二三線城市的民宿客源量增速迅猛，甚至超過一線城市；小豬短租也已在成都開闢了第二總部。
DCCI互聯網研究院院長劉興亮指出，隨著休閒遊的興起，越來越多的民宿企業開始看中二三線城市周邊巨大的旅遊資源。“隨著一線城市的增長空間趨於飽和以及房租成本的增加，二三線城市將成為未來民宿企業爭奪房源的主戰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