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終是孤苦一生

薛濤: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終是孤苦一生

西川女校書,才堪比文君

貞元元年,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府中,大擺酒宴。光影飄忽裡,歌舞升起,滿座舉杯共飲。歌舞似是不盡興,鄰座相談間開始了舞文弄墨,或是隔空吆喝,或是端著酒杯醉醺醺圍坐一團只為推敲一字一詞。

觥籌交錯,難分優劣。上座人見此,喚出府中一官妓,官妓從容地拿起筆,姿態不緩不急,即席賦詩,提筆而就——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薛濤【謁巫山廟】

字如其詩,詩如其字,主人看罷,拍案叫絕,座下各位文人政客,無一不為之驚豔。

此官妓,名叫薛濤。

薛濤本是長安官家子女,奈何世事無常,父親遭貶謫,一路跋涉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成都。禍不單行,沒過多久,父親出使南詔染病撒手人寰。十四歲的少女一夕之間失去了支柱,從此母女兩人相依為命。艱難生活兩年之後,不得已,加入樂籍,成了一名官妓,時年十六。

也是這一年,她以官妓的身份,名聲鵲起。從此成了帥府中侍宴的不二人選,韋皋身邊的大紅人。

節度使的案牘頗多,長時間相處下來,韋皋看到了薛濤的才幹,開始讓她參與這些案牘工作。薛濤果然不負所托,公文寫起來文采飛揚,細緻認真,極少出錯,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以至於韋皋感覺這樣過於大材小用了,便一本奏摺快馬遞與朝廷,奏請皇帝授薛濤以秘書省校書郎官銜,從九品。官階雖不高,但規定只有進士出身之人才有資格擔任,而且歷史上也沒有哪位女子擔任過“校書郎”,薛濤又是一名女子,還是風塵中的女子——這份奏請最終沒有成功,但並不妨礙人們稱她“女校書”。

捧出的名聲,終不能立足

經校書郎一事,薛濤更紅了,紅得發紫,紅得前來四川求見韋皋的官員都知道要來走她這個後門了。薛濤倒是瀟灑狂放,走便走,有人送禮我就敢收,收了一分不留全部上交。

只是最後還是過了頭,韋皋大怒,一氣之下將她發配至兵荒馬亂的松州。這時,薛濤猛然意識到,自己真的輕率張揚了,居然因為一時的名氣忘了自己的身份。況且這名聲也是人家給捧出來的,離開了韋皋,縱使自己文采再好,一名官妓,還是要依靠主人的慈悲憐憫才能立足於世。

為了生存,為了離開這些刀槍劍戟,薛濤放下了自己的氣節,十足十的認罪書《十離詩》就這樣誕生了。

“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臂”、“竹離亭”、“鏡離臺”。自己是犬、是筆、是馬、是鸚鵡、是燕、珠、魚、鷹、竹、鏡;可自己卻咬著親情客、用久筆鋒盡、驚得君墜馬、學語亂開腔、銜泥穢汙枕、明珠玷相穢、無端折芙蓉、平白入青雲、春筍鑽破牆、鏡面塵矇蔽,所以各種不得,皆是自己咎由自取!

薛濤: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終是孤苦一生

這低到塵埃的姿態,一句一句的後悔,換回了韋皋的憐憫。一紙命令,薛濤又回到了成都。

回來的薛濤十足地領略到為妓的悲慼,命不由己,立足於世好難啊。歸來後,她徹底看清了自己的處境,致力於脫離樂籍,恢復自由身。

當她不再為妓,居於浣花溪畔時,已是二十年後。

箋書遙寄情,信回斷相思

浣花溪一居,不知不覺間,詩書山水相伴便過了多年,西川節度使換了又換,但是薛濤的書信往來不斷。來往之間,每張信箋上都有大片空白,閒情逸致中,按著自己喜歡的顏色,倒也自創出了一款紅色小彩箋。總之這樣的日子挺不賴。

有一日,薛濤收到了一封邀約,願求梓州一見。寄信之人,名叫元稹,奉命出使蜀地,仰慕薛濤才名,望一睹真容。

這一年,薛濤四十二,元稹三十一。

十一歲的年齡差距,並沒有阻礙兩人的心靈相通。只此一見,薛濤的心,動了,跳動得熾烈,這便是夢寐以求啊。太幸福了,是一首《池上雙鳥》怎麼都表達不完的那種。

池上的兩隻鳥啊,朝暮共飛還,同心蓮葉間,好像能一直這樣到永遠。正如此時的兩人,流連錦江邊,相伴蜀山青川。遲來的愛情,甜蜜得讓人暈頭轉向的。

薛濤: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終是孤苦一生

所以薛濤忽略了元稹有妻,忽略了那本《鶯鶯傳》。都說才華橫溢女,往往情場痴迷,誠不欺人。

所以三個月後的離別,對她來說,過於突然、匆忙。

情啊,總歸一方深沉。離別後,兩不相見,但書信總是有的,元稹來過一封《寄贈薛濤》。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元稹《寄贈薛濤》

各種華麗詞句,極力讚歎薛濤才思機敏,言相思隔著煙水,你如那難得的見開的菖蒲花,五雲之高,實在可望而不可及。

確有相思,但更多的是讚歎,跟世人一樣的讚歎。與薛濤的回信相比,實在是……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夜詠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閒似好男兒。——薛濤《寄舊詩與元微之》

她的月下詠花,雨朝題柳,字裡行間都是過往相處的點滴,所以她詩中的細膩總是那般觸動人心。經常在柳下徘徊,時常紅箋寄情,我很想你啊,你讀的出來嗎?罷了,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這點愁情還收拾不住,告訴你這般好男兒,怕是也無用,只會更愁。

薛濤: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終是孤苦一生

愁啊愁,浣花溪再也沒有那之前的閒情雅緻了,“前溪獨立後溪行,鷺識朱衣自不驚”,每天一襲紅衣在溪畔徘徊啊徘徊,盼不來歸郎,解不了情。

一襲老道袍,足我度餘生

惆悵間,元稹的好友白居易來了一封信:

蛾眉山勢接雲霓,欲逐劉郎北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風猶隔武陵溪。

——白居易《贈薛濤》

天台山,劉阮二人遇仙,別後再求相遇,就是再無蹤跡。峨眉山類比了天台山,那我薛濤豈不就是誤入仙境的人嗎,最終的分離啊,那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嗎?

罷罷罷,早該知道會是如此,十一歲的年齡差,還曾是風塵人家,對元稹此時三十出頭的風華歲月而言終是拖累,理解,理解……

薛濤: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終是孤苦一生

唉,這浣花溪啊,不住了,老了老了,該淡然的得淡然了,換個地方,建個吟詩樓,好好愛著自己的才華,好好過著自己剩下的日子。

紅色不適合自己了,改穿道袍吧……

遙想當年事,梧桐樹下情

也許在彌留之際,薛濤會笑著想起來,那時候她八歲,還在長安,庭院裡鳥語花香,她坐在梧桐樹下乘涼。父親吟出了一句“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她笑嘻嘻自然而然地續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那時的她是父親捧在手心裡的寶,是掌上明珠,那時的她一身紅衣,衣襬隨著旋轉跳躍飛揚在風中。

而不是現在一身道袍孤零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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