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家的破事,纏了我們家兩代人!啥啥不是,還好吃懶做沒教養!

小姨家的破事,纏了我們家兩代人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小姨家的破事,纏了我們家兩代人!啥啥不是,還好吃懶做沒教養!


每次提起小姨,我媽總是一副恨恨的語氣:“她表面上聽我的,實際可有老豬腰子吶,越不讓她瞎治病,她越聽信廣告亂花錢。養個孩子也慣得不成樣子,看著猴精猴精的,學習卻啥啥不是,還好吃懶做沒教養!”

作者:白衣姐

1


2018年“五一”,我正躺床上刷微信,小姨在親人群裡喊話:“我又犯病了,迷糊,不敢動,你們誰有時間過來啊?”

我的腦袋“嗡”一聲脹得老大,趕緊一一私聊親妹和舅家的表弟表妹們:“都別回應,先裝著沒看見。”

56歲的小姨小時候得了哮喘性支氣管炎,沒治好,年輕時又曾得過肺結核,一再復發,導致肺功能極差。但她口中的“犯病”不是肺病——哮喘是常態,她已經不當回事兒——她犯的是近年新添的頸椎病,一發作就頭暈目眩、噁心嘔吐,得住院做牽引按摩、針灸理療才能緩解症狀。她每每好了傷疤忘了疼,整日裡一得閒暇就窩著脖子玩手機,玩大發了就頻頻喊“犯病”。

我氣她不遵醫囑,而且每次有事兒都不直接找自己的親閨女小霞,而是在親人群裡呼叫,更氣的是,小霞就在群裡,看著自己親媽犯病,裝聾作啞,一次次把生病的小姨扔給我們。小霞因為不孝,早幾年就惹了眾怒,兄弟姐妹對她只有不屑。她為了“不讓兒子輸在起跑線上”進城租房陪讀,我們還是看見她在朋友圈裡曬照片才知道的,但誰也沒問過她住在哪兒。

我這個姐姐一發話,弟弟妹妹們在群裡都沒接小姨的茬兒。其實我坐臥難安,一直反覆看微信,小霞始終不出聲。半個小時後,小姨又在群裡說話,越發的虛弱:“我難受……”

我不忍再無動於衷,撥通小姨的電話問了問情況,說:“小姨,我們都在忙,你直接給小霞打電話,讓她帶你看病吧。”

沒想到,小姨居然生氣地說:“小霞家那麼遠,她咋來?你們都不管我,我死了算了。”

我心裡本來就有氣,說話就未加考慮:“有多遠?她現在不是已經進城了嗎?再遠,打個車也得陪你看病啊!”

小姨竟然跟我急眼了:“她打車不得花錢呀?她在這租房陪讀,開銷多大啊?她有多窮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氣結——她打車花錢,難道我開車不花錢?再窮,也不能不管老媽吧?不出錢也得出力吧?

我不敢和病中的小姨計較,轉而給小霞打電話,居然關機——顯然,她這是聽見她媽在群裡說話,故意躲事呢——她料定我們不能不管小姨才敢這樣,都是我們這些表姊妹慣的她!

妹妹打來電話:“小霞還是個人嗎?整天在朋友圈發自拍、曬兒子,她會看不見群消息?小姨病了她裝不知道,又想推給我們唄?”

我說:“小姨也可氣,我讓她找閨女陪著看病,她居然說小霞打車得花錢。閨女再不孝她也心疼閨女這我理解,可也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折騰我們呀!她要是沒兒沒女,行,我們該盡義務,可她這不是有女兒嗎?”

可牢騷歸牢騷,小姨不能沒人管。我和妹妹趕緊接了她去醫院。途中,大舅打電話過問情況,催著表弟表妹也加入了陪護隊伍。

入住康復科病房後,趁醫生做治療,我們幾個小輩兒退到走廊打小霞的電話,還是關機。

表弟說:“我真想不明白。這要是我媽,擔都擔心死了,咋能躲得下去?”

我親妹說:“這要是我媽,氣兒都喘不勻乎還去當保姆伺候人,我乾脆一頭撞死算了!”

2


姥姥這輩子生了11個孩子,只活下來5個,我媽比小姨大了17歲,她倆中間還有3個舅舅。

姥姥懷小姨時,已經40多歲,又值62年大饑荒,導致小姨先天不足,瘦弱不堪,3歲才會說話,4歲才會走路,智力發育也明顯低於常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少根筋的那種。小姨7歲時,姥爺就去世了,姥姥又是個沒有主見的小腳老太太,大舅二舅很早就考學進城了,只剩下嫁到同村的我媽來操心小姨。

我媽總想著為小姨解決所有的生活難事、包辦所有的人生大事。操持完3個弟弟的婚事後,快成年的小姨便成為我媽最重的一塊心病。

我媽做過生產隊的婦女隊長、村委會主任,精明利落、殺伐果斷,但脾氣急,對“缺根筋”的小姨又愛又憐又恨鐵不成鋼,見不著時牽腸掛肚,一朝夕相處又嫌她反應慢、做事笨、沒眼力見兒,動不動就疾言厲色地教訓。小姨對我媽既依賴又懼怕,既滿懷感激又滿腹哀怨。幾十年來,姐妹倆始終都是相愛相殺的一種狀態。

小姨勉強初中畢業後,個頭還不足1米5,不漂亮,性子慢,還有點偏執。她出嫁前和年近古稀的姥姥一起“寄居”在小舅小舅媽家——確切地說,那是姥姥的家,小舅成婚時沒錢另蓋婚房,精明強悍的小舅媽進門後,姥姥家就變成小舅家了。

一直被姥姥嬌寵著的小姨偏偏認不清現實,從15歲起就跟小舅媽爭寵賭氣。我媽一直調停小姨和小舅媽的關係,時常在倆人齟齬時把小姨接到我家來,可接來後姐倆又不能和諧共處,我爸就埋怨我媽瞎操心,家裡常常因為小姨雞飛狗跳。

我媽急於讓小姨成家,擺脫寄人籬下的日子。記不清小姨在我家跟多少男人相過親,大多是男方嫌棄小姨,一面之後再無下文,惹得我媽一次次唉聲嘆氣。

最終,總算有個右腿假肢的瘸子同意跟小姨處對象,小姨也對此人一見鍾情。我媽就跑到瘸子的村裡四處打聽,聽說他媽媽刁蠻,姐姐妹妹也都厲害,擔心小姨嫁過去會受氣,硬是不讓倆人再見。小姨氣得直哭,我媽喋喋不休地訓斥:“他家大兒媳婦精明得要命,還整天受氣呢,你這樣兒的嫁過去,能活得舒心?”

小姨23歲那年,我媽終於為她選定了一個鄰村的、願意娶她的男人。男人是個孤兒,比小姨大7歲,一副憨頭憨腦的樣子。有曾經一見鍾情的比照著,小姨其實不太滿意這人,我媽就一點點說服她:孤兒,不擔心受公婆姑姐的氣;人憨厚,不會欺負你;窮不要緊,倆人只要相親相愛,窮日子也能樂呵著過。

小姨拗不過我媽,就多見了幾面,合該倆人有緣,還真就越處越歡喜。

到了談婚論嫁時,我媽親自去了鄰村一趟,見準妹夫住的土坯房實在斜得不像話,就出面與村幹部交涉,把包產到戶後廢棄的大隊倉庫低價“賒”下來,簡單修整了一下。好歹有個磚瓦房做婚房,我媽又張羅著和3個舅舅一起湊了些嫁妝,小姨高高興興地出嫁了。

3


婚後小姨揹著3000多元的買房饑荒,又趕上了災年,入不敷出,日子窮困。但姨父對她呵護有加,言聽計從,來我家時,小姨都是喜眉笑眼,事無鉅細地跟我媽彙報生活細節。記得有一次小姨說起沒錢買油買菜,她就把土豆蒸熟捏碎了拌上醬油,小姨父還誇她真聰明,做菜好吃,把我媽聽得眼淚吧喳的。小姨走後,我媽哀嘆:“得虧倆人都缺心眼兒,不知道個愁。”然後又自我安慰,“窮就窮吧,反正窮慣了的人,不受氣就行啊,總算有個人疼她了!”

那時誰家都沒有多餘的錢,我媽常派我騎車去給小姨送東西,米、面、油、蘿蔔、白菜,每次也只有少少的一點。姥姥手頭有點活錢兒,是掙工資的大舅二舅零揪著給的,每每小姨回孃家,姥姥就偷偷把錢給了小姨。

小舅媽一直關注姥姥的藏錢匣子,發現小姨回家一次那匣子空一回,就給大舅媽二舅媽通風報信兒。兩個舅媽都到我媽這裡告狀,說小姨不懂事,自己不能孝敬老媽,還好意思刮扯老媽,她們也是在省吃儉用地盡孝,既然老人享受不著,以後不給錢了。因為這事,舅媽們又和舅舅們吵架,為了幫助小姨,家家都不著消停。

饒是這樣,小姨還是因為營養不良染上了肺結核,治病的同時,還發現懷孕了。我媽急得直掉眼淚,哀嘆“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她勸小姨打胎,小姨捨不得,小姨父也不同意,我媽就三天兩頭吵上門去,罵他倆太愚昧:“用了那麼多的抗結核藥,這孩子能好嗎?你們自己還沒吃夠缺心眼兒的虧呀?要再生個傻孩子出來,這日子還有啥盼頭?”

小姨從來不覺得自己缺心眼兒,氣得頂嘴:“我缺心眼兒,我孩子傻我認命,你精明,你離我遠遠的好了,誰要你來管我家的事兒?”

我媽給頂得張口結舌,氣急敗壞地發誓要跟小姨斷絕關係,再也不管她家的事兒,一連3個月沒登小姨的門。那3個月,我媽在家坐臥難安,一邊攢個十塊八塊的拿給小舅催他去看望小姨,一邊抱著我的《藥理學》、《婦科學》不斷鑽研。

讀護校的我正放寒假,老媽還逼我給老師寫信詢問抗結核藥對胎兒的影響。老師建議墮胎的回信送到的那天,我媽終於忍不住騎車出門,發狠說押也要把小姨押到手術檯上。

一個已成型的男胎就這樣被引產了。

兩年後的1985年,肺結核痊癒的小姨生下了小霞,哮喘卻越發的嚴重。

小姨對大舅說:“都怪咱姐逼我打胎,人說生男孩能把當孃的病給帶走,要是老大生下來,我不就好了?”

大舅責怪小姨迷信,小姨卻堅信男孩能帶病的說法,聲稱一定要再生個男孩把病帶走,也給小姨父家留後。

我媽知道後,急三火四殺將上門,罵小姨作死:“就你那身體,再懷孕能受得了啊?還‘男孩帶病’,帶命吧,再懷孕就要你命了!就你家這日子,一個孩子不定咋養呢!什麼豪門望族啊還非得留後?生養個姑娘算你的福氣,真有個小子,將來蓋房娶媳婦的,你這輩子還能翻身?”

從小生活在長姐的權威之下,小姨習慣了對我媽言聽計從。婚後僅有的兩次“抗爭”以失敗告終。小霞剛剛斷奶,小姨就被我媽第二次押上手術檯,戴了節育環。

可我媽的口不擇言也深深傷害了小姨兩口子。後來我才知道,小姨父經常對漸漸長大的小霞說:“你大姨從來就瞧不起咱們!”

4


“窮人家養出富二代”是現在比較時髦的說辭,我卻在30年前就見識過小姨的身體力行。見識了小霞的成長,我才知道什麼叫“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上怕飛”了。

與我媽和小姨的年齡差一樣,我和小霞也相差了17歲。那時去小姨家串門,我給小霞帶些巧克力酒糖、兒童樂餅乾、娃哈哈酸酸乳之類農村比較稀罕的禮物,發現小霞根本不屑一顧——這些村裡沒有的東西,小姨父經常專程為女兒進城採購。

小霞再大些,我送她連衣裙,也被她嘲笑“土了吧唧”——原來她的衣服,都是小姨兩口子託以前的下鄉知青從上海寄來的。而小姨父妻倆穿的是親戚們穿舊的衣服,吃的還要和小霞分成兩樣,好東西總是省給女兒。

姥姥去世後,偷偷給小姨塞錢的人換成了我媽。我家日子漸漸寬裕,我媽對小姨的幫助也逐步升級。我爸早些時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年齡大了,心胸漸窄,小姨一家來串門兒就時常地不給好臉色。精明伶俐的小霞,上學後就不再願意到我家,估計心裡也對我們積累了不少怨氣。

後來我成家生子,回老家漸少,與小姨的聯繫時有時無,只從我媽的口中瞭解他們一家的狀況。每次提起小姨,我媽總是一副恨恨的語氣:“你小姨表面上聽我的,實際可有老豬腰子吶(固執的意思),越不讓她瞎治病,她越聽信廣告亂花錢。外邊要能治好哮喘結核,醫院早關門了!養個孩子也慣得不成樣子,看著猴精猴精的,學習卻啥啥不是,還好吃懶做沒教養!”

小霞16歲那年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進城住在大舅家讓大家給找工作。大舅託人讓她在木器廠當臨時工,沒幹幾天就叫苦連天不肯再去;又安排她在賓館當服務員,不到1個月跟客人吵架3次,被炒了魷魚;再去大舅朋友的公司當出納,她竟然利用工作之便偷偷拿錢,顏面盡失的大舅大罵她一頓,將她轟出了家門。

小姨帶著小霞來找我,我本來想讓小霞進醫院當衛生員,沒想到小霞直接說“那不是人乾的活兒”,當著我的面,跟小姨大哭大鬧:“你們家這些破親戚,有誰瞧得起過咱們?一個個的狗眼看人低,你還當他們是好人呢!”

我氣得發誓從此再不管她家的事,她也從此視我如路人。

小霞21歲時,和同村一個青梅竹馬的男孩戀愛了,我媽見過那人後,憂心忡忡地說:“那小夥兒家境不好,看起來也不像個善茬兒。”

我反覆告誡我媽再不許插手小姨的家事,尤其不能干涉小霞的婚姻自由,我媽好歹忍住了,沒在小姨跟前嘮叨。

一年後,小霞如願嫁給了那個男孩,跟公婆和小姑子擠在一個屋簷下過日子,同大多數結婚時有婚房的同齡夥伴相比,挺讓人心疼。

次年,我買了套二手房把爸媽接進城來。春節時,一眾表弟表妹來拜年,我提議:“乾脆咱們一起去鄉下給小姨拜年吧,來個兄弟姊妹大團圓!”

幾輛車開進小姨家,小姨驚喜萬分,擺了一大堆瓜子花生給我們吃,又趕忙下廚做飯。我聽她喘得揪心,提議去相隔不遠的鎮上下飯店。小姨說:“大過年的,你以為是城裡呢,隨時有飯店開門?我這都喘習慣了,做兩桌菜算啥?”

聞訊趕來的小霞也表現得前嫌盡釋,一面大姐長、大姐短地跟我聊家常,一面頤指氣使地讓老媽多做幾個菜,讓老公多搬兩件啤酒。小姨父聽見,趕忙掏出兩張百元大票給女婿,小霞見我注意著翁婿倆,笑道:“我爸現在手裡有餘錢了,我媽他倆結婚二十多年,到今年總算是還完了債!”

小姨眉開眼笑:“沒債了,閨女也出門子了,不用操心了,我倆就剩下享福了。”

酒桌上,55歲的小姨父反覆抒發苦盡甘來的自豪感,我們也由衷地為小姨高興。那一天的聚餐,真是前所未有的歡欣。我暗暗觀察酒量頗大又豪爽熱情的表妹夫,怎麼也看不出他哪裡像我媽說的“不像善茬兒”。

臨走時,喝得走路都不穩的小姨父執意要送我們到大門口,反覆叮囑“明年再來”,還豪氣干雲地許諾:“明年我殺豬宰羊歡迎你們!”

誰也沒想到,那竟是我們跟小姨父的最後一面。

5


一個月後,我們接到了小姨父去世的噩耗。

正是備耕時節,小姨父前一秒還在搬化肥,後一秒就倒在化肥堆裡鼾聲大作,怎麼叫也叫不醒。在被送往鎮衛生院的路上,他停止了呼吸。

腦幹出血——所有的醫生都這樣判斷。

我媽接到報喪電話,驚得話筒都掉了,怔了好一會兒,她才捶胸頓足、雙淚長流:“你小姨這是什麼命啊她——?!”

一眾親戚急急趕去奔喪。小姨見了我們嚎啕大哭:“小霞他爸就是勞碌命啊!剛還完饑荒就走了,臨死前還在幹活,老天爺怎麼就不讓他享福啊——”

給小姨父燒紙時,小姨又流著淚數落:“你咋這麼狠心呀,把我扔在半道上,你說走就走了讓我怎麼活呀——”

披麻戴孝的小霞,非但沒有任何言語或舉動安慰悲傷欲絕的小姨,反而像老式農村婦女那樣絮絮叨叨地靈前嚎喪:“爸呀,你的命太苦了,從小就孤零零一個人,好不容易有了伴兒,卻把你拖累得更苦了呀!你整天帶著人家看病,人家啥時候關心過你的血壓高不高?爸呀,你活得太累了,老天爺叫走你是心疼你呀!”

這一堆話,把滿懷悲傷的一眾親戚全都嚎得目瞪口呆。雖然我們都知道小姨在她們家裡強勢,小姨父更寵著小霞,但小姨也對小霞也算是呵護有加、傾其所有了。我很想問問小霞:“你媽省錢不給你爸體檢不對,可你又何曾關心過你爸的血壓呢”——但這樣揪心扯肺的時刻,這種雪上加霜的話,我終究是問不出口。

幸好小姨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腦子又反應慢,全然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女兒嘴裡的“人家”。

送葬歸來,我媽失魂落魄,不停地跟我們唸叨:“你小姨的苦日子來了。”小姨卻在我們隔三差五的電話問候中,哽咽著說:“我沒事兒,我還行,不用惦記我。”

給小姨父燒完“三七”,小姨被我媽接了過來,打算讓她住一段時間,散散心。我媽小心翼翼地看小姨的臉色,再不敢像從前一樣計較長長短短,時時保持和顏悅色。可小姨沒待幾天就要回去——時值農忙,她惦記給天天下田的女兒女婿做飯。

那時小霞兩口子已經住到了小姨家,理所當然地耕種了她和小姨父名下的3晌多地(約15畝)。我媽問小姨日後的打算,小姨哀傷地說:“還能有啥打算,過一天算一天唄。”我媽希望小姨跟她女兒“醜話說在前頭”,畢竟那點兒土地是小姨日後安身立命的指望,要是租給外人種的話,租金加補貼一年能進賬近兩萬元呢。

“雖說小霞不是外人,可五六千的零花錢總該給你吧?”

“他們不說給我多少,一天天的也不咋搭理我。”小姨從來不在親戚跟前說女兒不好,但不刻意隱瞞時,話趕話就常有真相流露。

“不搭理你,她住回來幹嘛?”我媽震怒。

“小霞那脾氣,跟婆婆和小姑子整不到一塊去。”小姨說。

“她跟誰能整到一塊兒?沒出嫁時還不是對你倆呼來喝去的?我告訴你,不能再慣著她了,不然沒你好日子過!”我媽一急,又有點疾言厲色。話一出口,小姨的眼淚就在眼眶裡轉,我以為是我媽的語氣傷了她,急忙給我媽遞眼色。

半晌,小姨幽幽地回了一句:“已經慣出來了,有啥招兒?”

入冬,小姨再來,我媽刨根問底打探小霞賣糧後給了她多少錢,小姨說“給了一點兒”。再問“一點兒”是多少,小姨不肯說數字,就說夠她花了。可轉頭卻朝我借錢,還叮囑我千萬保密:“小霞家底子薄,還想攢錢蓋房,又懷孕了,哪有錢給我?你媽那脾氣,知道了又得生氣。”

我勸我媽別再干涉小姨的家事,弄不好會破壞她和小霞的母女關係。

“就她那閨女,還用我破壞關係?”我媽氣道,又哀嘆,“你小姨啥命啊這是……”

我媽進城後,在小區裡認識了一幫像她一樣無所事事的老太太,就求她們在親戚朋友間廣泛撒網,給小姨做紅娘。結果,那些條件不咋樣的男人們看到瘦弱憔悴、呼吸還帶著哮鳴音的小姨,無不落荒而逃。我看不下去,百般阻攔:“你這樣一次次讓小姨相親,除了打擊她的自尊心,還有什麼用?”

一次次的相親無果,我媽讓小姨再嫁的幻想也終於破滅了。姐倆時常通電話,小姨總說自己 “挺好”“還行”,我媽半信半疑。

小霞生孩子時來找我,我在醫院裡幫她安排好一切。生產的那夜,她受不了疼痛鬼哭狼嚎,同事嫌棄地說:“這樣嬌氣的農村產婦可真是少見。”

我忍無可忍地訓她:“深更半夜的,你不能打擾別的產婦休息啊!忍著點吧!”

於是,小霞就對來探望她的親戚評價我說:“跟大姨一個德性,我媽受她媽的氣,我還得受她的氣,不就瞧不起我們窮麼?”

小霞的話讓我警醒,我再次對我媽千叮嚀萬囑咐,別再管小姨了,尤其別再對她發脾氣。我媽長嘆一聲,算是答應。

6


兩年後的一天,我媽忽然電召,說有急事讓我快點過去。我納悶著進門,居然看見平輩的兄弟姐妹都聚全了。

我媽未語淚先流:“今天我就要做一回惡人!你們都跟著我去找小霞算賬,不把那兩個畜牲打服帖了就別回來!”

我們驚得面面相覷,安撫我媽讓她慢慢說是咋回事。

原來,小區裡有個老姐妹的親戚跟小姨同村,我媽跟人家打問小姨的情況,對方驚奇地說:“你是她親姐,居然不知道?你老妹兒被女婿打得手臂骨折了,前兩天剛出院。”

那人還八卦了小姨家的種種日常,說鄰居們總聽見小霞氣勢洶洶地跟小姨喊叫,也總看見小姨紅著眼圈進出,總之小姨受虐待,全村人都知道。

我難以置信:“小姨哪次住院沒找我?我怎麼不知道她骨折了?”

我媽氣憤地說:“那個缺心眼兒的,連我都瞞著!怕咱們知道,她居然去住了中醫院!剛剛我打電話對質,她啥也不說,只是個哭!”

眾人義憤填膺,罵聲不斷。我對我媽說:“你就別去登門算賬了,這麼大歲數了再給你氣個好歹的,你在家消消氣兒,等消息,我們去,保證打服了他倆再回來。”

出得門來,我攔下眾人:“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不能再起波瀾,再怎麼樣,小姨將來養老還得指望小霞,咱們不能摻和人家的家事兒。”

兄弟姐妹們七嘴八舌,都覺得不能就這樣算了。後來3個舅舅去登門聲討,小霞辯解說小姨的手臂並非她老公打骨折的,而是小姨要打女婿,女婿一支巴(推搡),趕上寸勁兒了。

大舅氣憤地說:“你倆要是好孩子,你媽怎麼能打他?畜牲不如的人才會跟你媽支巴!”

小姨在一旁流淚,任憑舅舅們怎麼追問,也不肯還原事件真相,只嘆自己命不好。後來小霞夫妻倆跪地討饒,賭咒發誓,說日後一定痛改前非好好行孝。

不久後,我媽執意召集家庭會議,非要逼小霞先繳租金再種地:“她不是要行孝嗎?就從給錢開始,租給別人多少錢?她給一半兒總行吧?不行就把地收回來出租!”

家庭會議侷限在長輩們和小霞兩口子之間。我媽剛一說交租金種地,小霞便開始哭天嚎地:“你們都覺得我媽可憐,有誰可憐可憐過我?我從小就因為爹媽沒能耐受別人的白眼兒,長大了找對象都自卑,不敢找家境好的,怕人家瞧不起。我白手起家一點點置辦家當,這兩年受災,種地賠錢,孩子又處處花錢,哪有閒錢給我媽?又不少她吃又不少她喝,幹嗎非要跟我像外人似的算計?”

我媽氣憤地聲討外甥女:“不少吃少喝就行了?你也沒少給她氣受吧?”

小霞哭訴:“她要好好的,我怎麼會跟她生氣?明明治不好的病,天天信偏方、信廣告胡亂花錢買藥!齁嘍氣喘還有肺結核,越不讓她碰我兒子越愛往跟前湊,那麼小的孩子給傳染上怎麼辦?大冬天的在家待著得了,非得出門湊熱鬧,動不動就感冒發燒哮喘加重,還得去衛生院花錢輸液!”

聽到女兒的聲討,小姨終於不再緘默,也哭喊起來:“整天上不來氣兒啥滋味你知道啊?不治病讓我咋活?你一家三口霸佔著大屋,不准我邁出小屋,吃飯都不讓我上桌,還一天天的不跟我說話,我不出去串門憋死我呀?”

小姨第一次說出她喪偶後的艱難,小霞臉上掛不住,越發要控訴小姨的種種不是,陳芝麻爛穀子,母女倆撕得天翻地覆,各有各的可憐和可氣。

撕不過女兒的小姨轉而聲淚俱下地控訴起我媽來:“都怪你!當初不讓我要二胎,要是還有個孩子,我能落到這步田地?”

我媽氣得心口疼,啞著嗓子檢討:“都是我的錯,我吃飽了撐的,非要管你家的閒事!以後我再也不管你了!”說著不管,我媽還是責令小霞交出種地補貼:“你生活困難我們也不是不能體諒,不交租金也可以,把國家給的錢讓你媽拿著,總行吧?”

又一番艱難口舌,小霞終於交出了領取補貼的銀行卡。

7


“散會”之後,我媽氣得臥床半天沒理小姨。晚上,小姨抹著眼淚要去搭最後一班火車,我媽又爬起來阻攔,恨恨地表示再也不能讓小姨回去過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有自己一口乾的,就不讓小姨喝稀的。

我問:“你那急脾氣和小姨的慢性子起過多少衝突,你都忘記了?”

我媽說:“我改,我再也不跟你可憐的小姨發脾氣了。”

可是沒過幾日,小姨就從剛到手的存摺上取了2000元,偷偷買來一種包治百病的藏藥,我媽無意中翻出小姨藏起來的“藏秘XX寶”,氣得大發雷霆:“不怪小霞生氣,你咋這麼不聽勸啊!”

小姨淚水漣漣:“我自己的錢,我連個花錢的自由也沒有……”

我媽開始苦思冥想地替小姨想出路,甚至想出了讓小姨在所有小輩兒家“輪流養老”的餿主意,我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怎麼可能?她有女兒的呀!”我媽又去號召舅舅們做接盤俠,氣得舅媽們向我抱怨不停。之後,我媽又去考察養老院,卻發愁付不起入住費。

終於有一天,我媽一拍大腿:“我可以幫她找一個當保姆的工作呀,又能在城裡生活,又有工資賺!”

我都讓她給氣笑了:“小姨動一動就喘做一團,誰能用她?”

我媽卻信心百倍:“從小就喘也沒耽誤她幹家務活兒。她腦子笨、幹活慢,但她乾淨利索,不會藏奸耍滑。我打聽了,現在保姆工資都兩千大多呢,咱就要1000,實在不行就幾百,再不成白吃白住都可以,保證有人願意用她。”

我確實低估了我媽那幫老姐妹們的能量,不到一週,小姨居然就找到了僱主:一位80多歲、身體健康的離休老太太,只需小姨陪伴著做做一日三餐,料理一下家居衛生,每月工資1000元。

小姨幹了一個月,老太太對小姨幹活兒非常滿意,主動把工資漲到了1200。我媽喜得直念阿彌陀佛。我們笑稱那個老太太為“天使奶奶”,都盼著她多活幾年。

小姨的精神面貌大為改觀,跟著那個離休工資極高、兒女又出息的老太太,伙食還好,體重竟長了十來斤。每月休息的那兩天,小姨就去我媽家,姐倆談笑風生,再不像以前愁眉苦臉。

過了一年,我媽罹患肺癌。萬分悲傷的小姨要辭職伺候我媽,我沒同意。一來這是我們做兒女的責任,二來小姨剛過上幾天舒心日子,不能讓她丟了這份工作。

2013年,我媽治療了半年撒手歸西,臨死前還拉著小姨的手,看著這個讓自己操心了半個世紀的妹妹,滿眼憂慮。我媽下葬那天,小姨撫著棺材哭得撕心裂肺:“姐呀,你咋也扔下我不管了呢?以後還有誰能像你一樣疼我呀?”

8


我媽走後不久,小姨開始咳嗽、低燒,我以為是心情不好導致免疫力低下感冒了,把她接來家裡輸液,可一連多天也不見好轉,才開始警覺:莫非肺結核又復發了?

一查,果然。我電召小霞:“趕緊帶你媽去省城結核病專科醫院住院。”

小霞這一次表現得無可挑剔,跑前跑後陪護照料,但也藉機收走了小姨的種地補貼卡和工資存摺——醫生懷疑小姨吃了含有激素的保健品才導致結核復發,小霞說:“我媽手裡就不能有錢,有錢她就亂買藥。尤其進城之後,各種免費體驗的養生店,專門忽悠老頭老太太,誰騙她她都信。”

鐵一般的事實就擺在那,我們無話可說,舅舅們誰也沒有我媽那樣的魄力力挽狂瀾。

小姨病癒之後,跟新保姆合不來的“天使奶奶”又召她回去,小霞也進城租房了。我想,小姨每月休息那兩天不愁沒地方去了。

沒想到,小姨很快給我打來電話:“那老太太被女兒帶著出門旅遊了,要在三亞待一個月。”

小姨的意圖明顯,但我佯作不覺:“我媽沒了,你再去住也不方便。小霞不是搬進城了嗎?”

小姨直說:“讓我去你家住吧,你家是電梯房,上下樓方便。”

我知道她不去女兒家不是怕爬樓梯,可話已至此,我也無法拒絕。我接她來了家裡,煩惱也隨之而至:老公讓出臥室住客廳沙發,我和小姨睡一床,每日清晨4點,小姨準時醒來,大聲咳痰清理氣道,喘息著踢踏著拖鞋穿過客廳去衛生間,吐痰、排便、沖水,全然不理會我們一家三口還在夢中。

驚醒的我想讓她小點聲,又怕她覺得外甥女也嫌棄她。老公嘆息:“忍著吧,好在只有一個月。我以前只覺得小霞可惡,現在覺得她也挺可憐的。”

兒子卻說:“我小姨姥沒心沒肺也挺好,不然得活得多壓抑?”

春節,小霞為表孝心,花費近千元給小姨買了一部紅米手機,換掉了她那隻能接打電話的老年機,還手把手教會小姨使用微信和玩遊戲。小姨時常在親人群裡跟我們互動,同時還迷上了“開心消消樂”,看起來日子越發地有滋有味了。

可好景不長,不到半年,小姨就開始頻頻眩暈。一開始當眩暈症治療,不見好轉,後來才確診是頸椎病。第一次住院,小霞當著病房裡其他病友的面沒收了小姨的紅米手機,怒吼道:“你這樣糊裡巴塗還不聽話的人,就配一輩子使用老年機!”

小姨哭了一場,倔強勁又上來了,從“天使奶奶”手裡預支工資,又買了一部智能手機,並且堅決不肯再上交工資給小霞。小霞做得也很絕,小姨再犯頸椎病,不僅不給掏治療費,後來乾脆連面都不露。

小姨一犯病就在微信群裡呼叫,侄男弟女有求必應,更助長了小霞放任不管的囂張氣焰。若說小姨因為和女兒鬧僵了,不願理她,也情有可原,可萬萬沒想到,在我要求小姨找小霞時,小姨脫口而出的,竟是心疼女兒的話——一直被認為“缺心眼兒”的小姨,關鍵時刻竟然跟我們玩兒起了心眼,在袒護女兒的時候,再怎麼著也是親媽啊!

氣憤至極的我們千呼萬喚把小霞喚到了小姨床前,逼著舅舅們出面同她“說道說道”。

又是一番哭哭喊喊的互撕,小霞嫌小姨不聽勸阻,“簡直氣死人不償命”,小姨說自己整天伺候老太太,“就剩玩手機這點兒樂趣”。舅舅們對娘倆各有申斥,最後讓母女倆達成了口頭協議:小姨治病,小霞得盡女兒的義務出錢出力;治好了病,小姨也要聽女兒的話,遵從醫囑不玩手機。

小姨出院那天正逢母親節,別人在朋友圈裡曬鮮花的時候,小霞卻曬出了一番無可奈何的感慨:人生有個好媽媽是多麼的重要啊。

我氣極,忘了自己曾經力勸我媽別摻和小姨家的事,立即跟了一條評論:人生有個好女兒更加重要。想想還不解氣,又跟了一條:誰的人生沒有委屈?咽得下怨懟,擔得起責任,對得起親人,才堪兒女的榜樣,才有長久的福報!

小霞迅速刪除了那條狀態,相隔不過半小時,又發了一條:你當你是根蔥,誰又拿你熗鍋?

我怔了半天,才開始反思自己的不自量,為這生動的比喻啞然失笑。

老公幸災樂禍:“活該!”

“老媽啊,你可省省心吧!”兒子也說,“子非魚,安知魚之痛?”


編輯:唐糖

題圖:《幸運是我》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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